“哪裡的話,本王何曾對您有任何不滿。”楊廣笑道,“只是那時候我同潁兒方纔新婚,您是六道之主,我若是對您過分熱情,只怕會讓二聖猜忌我有奪嫡之心。”
“奪嫡之心?”
“難道晉王殿下沒有動這份心思嗎?”燭小卿點破後微微笑道,“我和殿下就算再疏遠,在別人眼中,尤其您的好哥哥眼裡,早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太子這個位置,還不算在高處,一人之下也好,萬人之上也罷,於他而言,皇帝一天不……”他未說出‘歸天’二字,再頓了頓。
“那麼其他的皇子,都是他的敵人,除了那位早早夭折在樓蘭的長公子,似乎當今太子對其的追思之意,很是深切呢。”
說出這樣一番話的燭小卿讓微微醉了的楊廣酒徹底清醒了,他本以爲這是個放浪形骸,自恃天下無敵而滿口狂言、殺人如麻的魔頭,卻沒想到這朝廷的局勢他也是洞若觀火,如今點破,卻也不怕被自己看透他隱藏了這麼多年的一份心胸。
“所以領主於仕途,也並非是無意?”楊廣歪着身子,單手支着頭。
“當然有意,不然我來參加這勞什子大會作甚,明明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我還非要裝模作樣地同他們打上一番,這不是浪費時間,是什麼。”燭小卿走到窗前,這時候月亮已經高照,他面色清白,語氣傲然,“倒不如直接讓皇帝封給我,也省得我倒時候出手過重,讓死的死,傷的傷,整個武林元氣大動,這就不好了。再扣一頂屎盆子到我六道頭上,我樂意,我的手下可就不樂意了。”
他勝券在握的樣子讓楊廣很是心定,他今日邀他來家宴,本就是要探一探他明日對陣那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煙雨閣雲宿的把握,聽他這麼說,看來自己這些天的擔心,的確是多餘了。
皇后自來了揚州,因受不了江南溼熱,腿腳也不太舒服,蕭潁到的時候,楊瓊正伏在窗前替她膝蓋處敷上祛溼的草藥膏貼。
不知爲何屋內有些昏暗,蕭潁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的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一旁的宮人正要急急來扶,卻聽皇后道:“本宮讓燉的芙蓉湯還沒好嗎?”那宮人答道:“還在燉着,是蕭妃娘娘來了。”
“這麼快,快請進來。”皇后的聲音隔着半間屋子,從偌大的花鳥屏風後傳來,顯得格外無力虛浮。
“喏,可是……”那宮人剛要想說娘娘摔倒了,陳萱突然在她身後出現,她是彎着腰站起來的,在蕭潁眼中看來她似乎本來就在那裡。
“噓。”陳萱食指堵住那宮人的嘴,“皇后不舒服呢,你這麼大聲,是要讓娘娘發怒不成。”那小宮人被嚇得不敢說話,陳萱這才走過來,腳邊繡着細細橙花的留仙裙於昏黃燈火下隱隱綽綽,她伸出一段皓腕:“蕭妃娘娘,我扶您起來。”
蕭潁狼狽地起身,將摔皺的衣裙整理齊整才走進屏風後,卻見皇后身後靠着三個大軟枕頭,楊瓊雙拳空窩,摁着腿腳上幾個要緊的穴位,似乎是爲病痛擾了有些日子。
“母后身子不適,蕭潁改日再來?”蕭潁看着皇后連眼睛都不願意睜的樣子,小心翼翼道。
皇后搖搖頭,伸手拍拍牀邊:“來,你坐這兒。陪本宮說說話兒。”
少傾,陳萱從廚房那頭來,手裡端了一碗雪白濃稠的甜湯,蕭潁看着竟有些饞,皇后這時睜開眼,瞅了一眼湯,又瞟了一眼偷偷咽口水的蕭潁,問陳萱道:“分量可恰好?”
陳萱慎重道:“娘娘放心,陳萱親自看着放料的,每一種都恰好。”
“那邊好。”皇后微微笑着拉過蕭潁的手,“瞧你饞的,這是本宮特地給你盛的,今天白天看你眼下烏青,如此已經數日,定是未得安睡。所以特地命陳萱調了這一碗芙蓉湯,有安神之效,這暑氣也重,吃了也能解暑。快趁溫着喝了罷。”
蕭潁自幼愛甜食,聽皇后這麼說,便喜滋滋地接過,慢慢喝了一碗,果然如皇后所說,飲後心神安寧,氣息平和,湯中的芙蓉香氣清淡,睡蓮滋味微甘,口中生花香,頗爲受用。
“潁兒有勞母后和陳大人費神了。”蕭潁甚是感動,“母后腿腳不適,潁兒倒未曾察覺,今日來了也未帶滋補之物,實在是有罪。”
“這話說的生份了不是。”楊瓊嘻嘻笑着,“嫂子,明日你可要去觀賽?”
皇后也道:“潁兒這孩子啥都好,就是太客套,都是自家人,整日把有罪掛在嘴上,你再這樣,本宮可就真生氣了。”
蕭潁忙笑道:“母后又拿兒臣玩笑。回公主的話,明日我是要去觀賽的。聽聞泥利可汗也要派出近身的護衛參賽,此事可真?”
楊瓊佯裝嫌棄道:“你說那個傻大個啊,泥利這個人腦筋死得很,非要說他是草原上最威猛的狼,我看也不過如此,光會用蠻力,指不定被人家四兩撥千斤呢。”
皇后一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上:“你呀,嘴上說着不嫁,人家說的什麼怎麼記得這麼仔細。”楊瓊裝作沒有聽見,問道:“嫂嫂,你可知道明日那斯忽對的是誰?”
“聽亓京說,好像是無妨。”蕭潁回憶了一下,認真道,“應該是的,第一天位雲宿對手是六道領主燭小卿。”
“燭小卿?”皇后忽然睜開眼睛,“那雲宿的功力較無妨如何?”
“若是比劍,那二人平平。只是雲宿內功深厚,且善用暗器,故而比起無妨,更勝一籌。”
“暗器……”皇后想起比武第一日時,承天台上慘烈一幕,不由得心頭一緊,喚過陳萱道:“你去同裴亓京說,立刻把名單換了,讓雲宿去對那斯忽,燭小卿安排和無妨一場。”
蕭潁和陳萱皆大驚:“這又是爲何?”
皇后皺眉道:“即刻去辦。”
她抿脣不再說話,楊瓊衝蕭潁使了個眼色,蕭潁會意,告退道:“潁兒這就回去了,母后好好歇息,明日還要觀賽的。”
躡手躡腳回到丹園,楊廣已經睡下,呼吸均勻綿長,蕭潁不禁一莞爾,他一向淺眠,唯獨喝了酒纔會睡得如此深,伸出手去替夢中人掖好背角,她才叫彬兒伺候自己去洗漱,同時也吩咐九歌去側殿鋪牀,她今晚就不宿在他枕邊了。
懸蛛掛月,夏夜的最後一抹悶熱被習習夜風吹散,月華如冰露照上臺階,涼如洛水潺潺,楊瓊闔門而去,偶然間瞥見半開的一扇窗戶上,繫着一根銀線。
陳萱且將回臥房,卻聽皇后在身後道:“你說的果然沒錯。她的確是沒了孩子。”陳萱沒有轉身,聲音清低:“皇后娘娘莫要傷心,只是可憐晉王還不知曉此事,若是知道了……”
皇后的鼻息越來越沉重,微微的鼾聲隔着輕盈的紗帳,陳萱反手闔門,走到窗下,將那方纔將蕭潁絆倒的銀線取下,似是無可奈何地微微嘆了口氣。
【四】
天才矇矇亮,唐家所租下的大宅後廚就開始忙碌起來,一羣下人之中,儼然立了一人衣冠楚楚,自然是精明持重的唐家總管唐慕禮。他今日也是要參與最後的比試的,早早起來練功舒展了筋骨,還有時間換上一套府內的便服,來到後廚盯着。
唐家此次人丁大抵來了將近一百人,後廚總共五人,外送的新鮮蔬菜還沒到,蒸屜裡的白玉蒸餅已經散出陣陣馥郁的香氣。日頭在雲後透着魚肚白的時候,唐家上下除了最小的七歲的唐七巧,都已經洗漱完畢了。
唐慕禮揹着手站在桌前,看着僕人們將一道道熱氣蒸騰的糕點和湯水考究地擺放上桌,一邊有條不紊地問道:“公子昨日提的綠豆糕買到了嗎?”
“老爺一會兒要喝茶的,前日不是送來一餅雨前嗎?”
“粥是稀了些,別人不打緊,夫人那一碗速速加了小米去重煮,先上一碗我早上叮囑你備下的玉露長生湯去端來,冰庫的桂花若是有,且撒上幾歲,記住,灑上的時候湯要四分熱。”
說話間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大盆粳米粥,兩屜白玉蒸餅,漢宮棋、胡餅、秋葵果以及各色果盤,不一會兒唐七巧也揉着眼睛來到桌前,這是唐肅禮同黃飴的獨女,亦是唐肅禮最小的女兒,出生的那一年,恰逢唐肅禮奪得武林盟主之位,故生來就是唐家上下至寶,故也沒有從祁的字輩,恰生乞巧節的她,便取七巧爲名。
唐七巧一來桌上的氣氛就歡愉了許多,唐肅禮一把把寶貝女兒抱上膝蓋,手上拿一個湯峪繡團給她揉着吃,唐慕禮忙又催着廚娘把牛乳端上來,親自調上棗花蜜,想用勺子餵給她吃,卻被黃飴接過:“管家,還是我來把。”
唐慕禮微笑道:“有勞嫂子了。”
唐祁斐素來早上不愛吃這些麪食,只端了桌上一碗有些涼過頭的紫芋粥,就着綠豆糕用了半碗便覺得有些過飽了,便輕聲吩咐思思道:“讓後廚煮一碗山楂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