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開得大好,揚州瘦西湖邊上也從未向今年這樣一連着數十日沒見過雨水了,除了那天夜裡行宮內的一場大雨,奇怪的是,別處竟然滴雨未沾,蕭潁此時正同唐家正主夫人孫飴說了大半天的話,磕掉了大半盆的香瓜子,這碌碌的人流還沒走盡。
皇家由於身份尊貴,特地給搭了個高臺,各小家的宗主和門徒均在自己搭建的涼棚之下飲茶休息,此次大會的操辦者之一,也就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唐素禮,正襟危坐於擂臺旁的一張老虯椅上,目光不知是在注視着哪裡。
約莫太陽照到正影差三寸的時候,最後一隊人馬纔來,正是江湖上最爲神秘的敦煌落日門。葉舒領着六個同她一般穿着的男子信步走入涼棚後新修葺的丙申演武廳內,遙遙相對的丁卯廳內坐着以少林玄摩大師、峨眉司徒無明、青城山張津爲首的正派人士,下首則爲其入室弟子,各個眉眼間躍躍欲試的勁頭被芳步落入廳內的裴亓京盡收眼底。
與往日只帶了一個貼身丫頭不同的是,此次她身後,跟了個神采俊秀的青年。玄魔大師上前一佛道:“阿彌陀佛,上回裴家主來五臺山禮佛之際,捐了好大功德,今日相逢,老衲再次感懷您爲善業所造殊勝。”
裴亓京莊重一笑,與往日的嬌媚不一,此笑笑得端莊持重,隱隱帶了些佛家的禪意,配她今日這身白蠶金桑長裙,袖口是江南不常見的小口袖,襯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間竟是另一番幹練風韻。
“玄摩大師,許久不見。”裴亓京左手往後一探,將隱在身後的裴亓明往前一送:“諸位前輩,這位是我同胞弟弟,裴亓明。”
裴亓明嘻嘻一笑:“老爺子們好。”
那青城山張津起身迎上來,看不出一絲掌門家的傲氣,樂呵呵道:“後生可畏啊,上上回武林大會你還是沒脫奶的娃娃,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你看看這個頭,比我都高。”
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聽上首左側有中年女子的低低咳嗽聲。
司徒師太慢悠悠地吸了口茶:“裴公子不會也是參加武林大會的吧?”
“正是!”裴亓明一個馬步扎到師太面前:“師太,方纔我說的那些老爺子們,可不包括您,您在我眼裡就是那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菩薩,沾不得一點點凡俗的。”
“臭小子,別嬉皮笑臉的,上回你將我宗門一個金身背後寫滿大悲咒的事,老尼還沒找你算賬呢。”司徒師太板着臉,語氣卻溫和了許多,“你倆快別在這裡同我們這些快入土的閒聊了,朝上的幾位都在高臺上呢,趕緊去一一拜了。”
“師太如今也頗通人情。”玄摩呵呵一笑,他記憶裡三十年前的司徒無明可並非是如今這番事事周全之樣。
“老了,惜命呢。”張津接過話茬,卻對裴亓京道:“方纔我見煙雨閣閣主同六道那裡去了,你可知這是何緣故?”
“四星照月一向都有往來,煙雨閣雖同六道一正一邪,但同輔皇家,這十日帝后二人都在,直至要決出個將軍爲止,故而有所往來罷。”裴亓京行了個拜別禮:”亓京帶弟弟來是看看此處是否安排得妥帖了,現在瞧着幾位前輩都還屬意,那亓京便要向丙申堂去了。”
“你留在這裡。”裴亓明也想一同跟出去,卻被裴亓京喝住,裴亓明不服道:“你不是說過幾年讓我當家了嘛,卻連這走場子的機會都不予我,我再也不聽姐姐說的話了!”
“啊……”眼見着一把耳皮子被拎到門口,裴亓京呵斥道:“裡面都是長輩,你怎麼同我說話呢!丙申廳和嗣未廳皆是邪魔中人,你若是隻言片語間得罪了他們,那些魔頭們發起狂來,我如何保得住你?”
“啊……不是還有小卿哥嘛。”
“燭小卿?他自己就是這魔頭的頭領。”裴亓京一個毛栗子給上去,“你這點修爲,還不夠他瞪一瞪眼的。”
“纔不會。”裴亓明雖見過燭小卿真正動用‘鳴鳳來朝’的樣子,那還是在七年前六道動盪,四道叛亂,他憑着一己之力滅其四宗主,得以鎮壓。
那人,修羅,畜生,餓鬼道的任何一道的宗主,在江湖上均是無幾人能敵的高手,他們手上的人命只怕連自己都記不清了。而那時的燭小卿,只有十五歲。
裴亓明恰路過六道屬地,本想下馬拜訪,卻不想在門口遇到了眼睛殺得發紅的燭小卿,本以爲保不住小命兒的他連連肋馬後退,卻聽那低着頭的人發出震得他跌落在地的一聲怒吼,然後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單手託他上馬:“快走,這裡危險!”
那馬忽得一下着了魔似的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裴亓明現在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但後來再見時燭小卿已是正常的樣子,他來府上找裴亓京尋一些種花的方子,神色極爲恬然,除了一身緋衣有些作妖外,聲音也極爲清越好聽。
那日裴亓京不在府上,爲了答謝裴亓明替他尋了‘七夜蝶’的種植方法,他還贈了一盒西域鮮果給他,臉上也帶着微微的笑意。
“行了,癡笑什麼呢,你給我待在這裡,陪幾位掌門說說話,敢離開這裡一步,仔細你的皮。”裴亓京白了一眼他,佛袖而去。
屆至丙申演武廳,零散弟子都於後廳守着,和其他門派來了烏泱泱一夥子人不同,六道只來了兩人,燭小卿和慕容不予。
裴亓京迎上去:“領主大人看來是對此次盟主之位勢在必得啊。”
“裴家主也參與嗎?”燭小卿身後突然冒出一個清凌凌的女聲,原是在高臺上閒得發慌下來尋他的蕭潁。裴亓京躬身道:“見過蕭妃娘娘。”
“免禮。”蕭潁清了清嗓子,又有一襲白衣從屏風後面出來,見到裴亓京,俄頃愣了下,又恢復平靜:“裴家主,許久不見。”
“閣主客氣。”
大家都覺得這樣稀鬆的客氣算是平常,並沒有人十分在意。
雲宿和無妨跟在青墨身後,雲宿微微向裴亓京點了點頭以示敬意。燭小卿看了一眼雲宿,道:“她身上的樟木味也太重了,渡河人不怕你的蠍子被薰得底朝天嗎?”
被稱作“渡河人”的曲勻才五尺的個頭,整個人窩在圈椅裡,像是躺着一般愜意道:“無妨……”無妨眉心抽搐了一下。
“哦,無妨在啊。”曲勻一縮脖子,“你那劍上次扎我屁股上,疼得很。”
無妨冷冷笑道:“你上回那宿屍蠍可是折騰了我半條命,你被我扎一下臀算是輕的。”
曲勻陰沉地笑了:“說得也是,怎麼,上回覺得我下手輕了,這次還要來領教一下,好折騰掉一條命?”
燭小卿一沉吟:“那不如你們倆現在就較量一番,輸的那人,若是喪了命,到可以不用上這‘乘雲臺’了。”
一直悶着頭喝茶的江一雁冷颼颼一笑:“燭領主這一招‘激將法’配合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來用,用得如此之用心險惡,卻又司馬昭之心,在下佩服佩服。”
卻聽一矮胖漢子促狹道:“這漁翁不止燭領主一個,你又何必拆穿。”
燭小卿倒也不生氣,反而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來:“我若是要殺他們,何必讓他們較量一番這麼費事,爲何我不現在自己動手解決了他們,也就彈指之事。”說罷伸出右手,還未讓人看清他做了什麼,對面几案上的一個橘子就被吸到手中,然後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剝了,去了經絡,遞了一大半給蕭潁,才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領主對娘娘真好。”裴亓京故意亮了亮笑聲,想緩和這邪派中動不動就劍拔弩張的氣氛,“未時第一場比武就要開始了,各位這時候養精蓄銳纔好,就算不上場,也好清明雙目,看一看小宗們的路數。”
“裴家主,能否借一步說話。”在旁邊隔岸觀火許久的青墨突然道。
“請。”裴亓京微微頷首,兩人穿出演武廳,無妨本要跟着,青墨將手向後一背,他只得知趣地停下腳步徑向左行,便是通往瘦西湖上‘乘雲臺’的一道雲梯,坡度微微上斜,起步處並不陡峭,反而顯得如三尺寬的沿湖木橋,遙遙相對的便是白月下映出二十四輪新月的‘二十四橋’。
恰值午時,署氣雖重,但湖水冰涼,濾去一層後,反倒顯得溫和如春風拂面。瀲瀲晴光厚薄不一地鋪陳於清波之上,如千萬銀鯉翻涌,璀璨無比。
“此處景緻真是絕佳。”裴亓京不禁讚歎了一句,“比我那假造的西湖白鷺生動多了。”晴光瀲瀲下,此時二人看去皆是一身白衣,宛若湖中白蓮雙雙化人,遺世獨立,不可二致。
青墨尚猶豫着要如何開口,她卻擅自又道:“閣主若是想着那笛子的事,那我這便去忙了,舅母——二聖還在溯天台上準備觀會,我身爲主承辦人,去遲了不合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