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神情漸漸淡去,恢復之前的無常。陳萱這才細細看他,方纔下針的時候手腳重了些,脖頸後面沁出盈盈的血珠來,顯得他更是膚白勝雪,長髮散在肩頭,髮絲細軟如蠶絹,若不是那清亮的男聲,就算細細看去也是個絕美的女子,哪裡想得到此人一身是血不知道從何處逃命而來的形態。此時正午的陽光悄無聲息地從窗櫺移入房中,一方豔麗打在少年的頭髮上,泛出淡淡的紫色。常人若是終年瘦弱頭髮泛黃理所應該,然而這樣的髮色,除了那吳國的大帝,竟然爲這少年所有。看來此人並不簡單,陳萱心下一驚,擡手鬆了那兩枚銀針:“你是何人!?”
少年答:“在下華陰楊央。”
“公子。”陳萱的神色依舊溫柔,只是眉間多了幾分敵意,“我聽聞隋有一公子,顏若神人,資儀美貌三界無匹。小女還聽聞,這公子最爲奇異之處,是一頭青絲在陽光下能泛出紫色光彩。隋帝喜悅,特賜名爲英,有美貌繁華之意。我平日權當笑話聽來,卻不想今日遇到隋家公子,三生有幸。”
楊英並未否認,這少女雖溫柔美麗,卻難得得聰慧靈巧,全然沒有帝王家的高傲倨冷,瞞住自己身份一事,於她無益。
陳萱細細用火烤了銀針,一根根插回針袋中,平日熟練的動作此刻放慢了無數倍:“公子身上的血想必是叛臣之血,那麼對於公子來說,我陳國是否也將血濺公子的戰衣?”
“你父親這般對你,難得你還爲陳國想。”楊英冷笑了幾聲,桃花眉目狹如柳葉。
陳萱收起所有的藥具:“或許某一日,陳萱也會成爲公子的俘虜。或許閘刀落到陳萱頭上之時,陳萱方纔會後悔,當時是否救錯了人。”
楊英笑若朝陽:“姑娘若是後悔,趁着楊英現在還是個廢人,不如拿了我的命去。”
“公子真是當世人都是蠢材。”陳萱用小刀輕輕割開楊英身上纏着的布料,血是止住了,只是如何才能讓這皮肉再生,當真是難倒了這位華佗後人弟子,“若公子那是擒了陳萱,小女不求生還,但求留個全屍,也算是公子報了這救命之恩。”
楊英雖聲音清亮,卻聲中藏着不可見底的心思,他側目道:“真是城牆般的厚臉皮。我第一次聽人與別人說了救命之恩,自用了恩這個詞。”陳萱瞬時窘迫,他見她面有緋色倒輕笑:“若是擒了你,給我做夫人可好?”
陳萱瞬時血氣上涌,蒼白的臉漲得大紅,盯着眼前的男子半天才支吾出兩個字:“做夢!”
也忘了重新給傷者裹了藥布,就狼狽地跑到廚房幫着母親做飯。
楊英只是玩笑,若不是她出言咄咄,他雖生性不羈,卻也是熟讀禮義廉恥。卻不想陳萱反應如此激烈,他只得苦笑地暗暗自責自己出言太過輕薄了。
楊英在陳萱之處養傷三月肢體才漸漸恢復,本是血氣方剛的二八年華,此番倒是傷筋動骨太過,修養良久。此間楊英怕父親擔心,託了陳萱寄出家書,只說是遊歷山水體察世情,不日可歸。
此間陳萱盡心照顧,起居飲食無一不親自照拂。楊英問過她爲何如此這般,不怕他真的兵臨沉下取她性命嗎。陳萱淡淡一笑,醫者本該如此,若是怕死,何必就他。楊英動容,善心將這本就清麗的公主襯得更加動人,他子衿容貌,卻偏偏對着份善心動了情。故而也偷偷不喝藥,或是將最後一大口藥故意裝作嗆到吐出,陳萱起身要去煎第二碗便裝作睡了,他知道她必不會擾他清夢。一個月的傷愣是拖了三個月,倒是苦了陳萱以爲自己醫術退步日日熬在燈下翻閱古籍,無知覺中竟然沉沉伏案睡去。楊英夜裡被樹影所醒,見少女伏在案前,便隨手取了狐裘替她披上,轉身離開時卻見陳萱臉上一筆墨印,定是無意中塗到臉上,這丫頭看着老成,卻也是冒失。他擡手想替她擦去,卻又怕驚擾到她,看她鼻翼翕動,睡容安穩,怕是做了什麼美夢。
“父皇!”清瘦的手突然被握住,楊英一驚,以爲少女被吵醒,只見她眉頭緊鎖,喃喃:“父皇……父皇……不要趕我走……不要趕萱兒走……”清淚從眼角流下打溼了夏日的襦衫衣袖,楊英將她的手輕輕反握:“我不走,你睡吧。”
她握了良久,快到天亮是才鬆開,而他,在她身邊站了一夜。
你的父皇哪裡還記得你。傻孩子,他早被張麗華迷得失了心竅,哪裡還會記得你們母女。
“公子病已痊癒,此次歸去,路上且要小心。莫再遭了暗算。”已是深秋,陳萱裹着大衣站在風中,青絲微亂,容貌卓然。
楊英看着她:“若是再遭了暗算,公主可會來救?”
“公子吉人天相,此次大劫後必平安順遂。”陳萱笑得極淡,“下次再見,只怕已不能此番娓娓敘談。”
楊英皺眉,從袖中取了自幼佩戴的古玉,遞給陳萱:“拿着。”
陳萱拒絕:“醫者不受恩。”
“不行,你必須拿着。”此時倒像是孩童的撒嬌,“你若是不受,那我再刺自己一劍,鬧得你不得安寧。”
陳萱接過古玉:“我真是怕了你了。公子還是趕緊回去吧,隋帝不是有要事急召嗎。這玉我收了,若是真成了你們隋國的俘虜,興許還能留個全屍。”
楊英笑容更深:“還記得我當日說了什麼嗎?那可不是玩笑。”
陳萱把包裹往他懷裡一扔:“就此別過。”說完一扭頭,彆扭地推開院門進了屋子。楊英笑着翻身上馬,一騎長揚朝那隋都而去。
陳萱背身門後,淚水從奪眶而出。
你可知道,我刻意減輕了那些藥的分量。
只是希望,你多留一日在我身旁。
那一日我早就醒了,只是抓着你的手,不想放開。
她緊緊握着那枚古玉,慢慢蹲下來,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