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日,軋神仙。傳說這天神仙會下凡。蘇州男男女女皆上街去撞神仙。文簡對此十分好奇,其它人也蠢蠢欲動。家中先生們一見學子心不在此,又有雷氏發了話,樂得放個假。
文簡從三月份開始啓蒙,倒是頗爲乖覺,先生教的《三字經》他已從姐姐習得,其它諸如朱子啓蒙篇也是滾瓜爛熟,先還有些驕矜自滿,待正式習字,方纔有些作難。文箐只在一旁略以鼓勵,嚴加要求,讓他追上了聞笈再說。文簡有了奮鬥目標,果然不再偷懶,本本分分地學起來。
文簹如今真個如狗皮膏藥一般緊跟在文箐身後,使得文箐一點私密活動也無。此時她十分嫌棄地將幃帽要仍出去,文箐勸道:”你扔了,三嬸又得說你,不讓你一起去,就麻煩了。”
周瓏二話不說,直接就給她扣在頭上,雨涵趕緊地給小姐繫好了。文簡已經迫不及待地叫道:”姐,姐,快點,大哥哥與我們一道呢。”
這種節日,就如同三月三踏青一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出動。魏氏本不同意,只是瓊瑛與蕙兒也好奇蘇州這一風俗,竟是說動了周趙氏,只走閶門七裡塘一小段路,湊個熱鬧,又來邀約周家。這下,魏氏也只好許可了。正逢周騰新開的茶鋪在那處,衆女子便道只從閶門走到茶鋪,既折返。
待到了街上,才發覺,似乎全城人都出動了一般,街上人聲鼎沸,摩肩擦踵,周家人擠作一團,一會兒是誰不見了,然後連聲叫喚,方纔知就在自己後頭隔了幾個人而已;一會兒又有人鑽到前頭去了,讓大家虛驚一場。熙熙攘攘,你擠我,我踩你,全然沒有人計較這些,反倒是樂作一團,人人都口裡稱道:”哦,神仙踩腳了,撞神仙了……”
文簹抱怨道:”我就說了,這幃帽戴着礙事,頭都被人跩掉了,雨涵,且替扯了下來。”一邊說一邊徑直解開,一把推在雨涵懷裡,”你自個戴着試試,難受不難受?敢情她戴着的是枷鎖呢。取了帽子,便做出深呼吸狀,末了,鼻仔還伸了伸,”憋死了,總算是透氣了。”
文筠也被擠得只顧着頭上這帽子,雙手護着,結果雙肘總被人擠篤厚,先還猶疑不決是否拿下來,見她這般,索性也拿了下來。文當又慫恿着文箐也取下來。旁邊的瓊瑛道:”反正我就是打此路過,沒人識得我。這勞什子玩意倒真是礙事。”如此一來,只有周瓏與蕙兒兩個及笄少女仍戴着,只是這樣一來,反倒是惹人注目。
街道中間人太多,太擠,顧忌女眷較多,文筵在前頭開道,選的是靠鋪子一邊。文箐正在行走中,突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叫:”箐妹!”再聽,又無。且走幾步,又似乎又有,隱約是華婧的聲音,在嘈雜中,她以爲自己聽錯了。可是”表妹、箐妹、表姐”之聲,不時響起,周瓏個子高,瞧見了,碰文箐一下,喜道:”你大表哥他們皆來了。”
文箐一愣,道:”他們?”轉個頭去,只見人頭聳立,哪能瞧得見後頭的人?
卻只覺得肩頭被人輕拍一下,掉頭,華婧已擠了過來,笑道:”可讓我們好找,去家中,才知你們過來了,我們趕緊奔過來,沒想到還真找着了。”
沈周十分歡喜地道:”大哥,我沒瞧錯吧。我就說了,這是表姐!”他比文箐略小一點兒,牙倒是長得快,說話也利索了,同沈顓一道,連聲喚”簡弟,簡弟”,聽到文簡在前頭應和,帶了沈招,三人自去找文簡。
文箐大方地道:”大表姐,大表哥,你們也趕來了啊。舅姆呢?可撞上神仙了?”
沈顓穿過人羣,亦擠了過來,被姐姐跩着站在文箐面前,鼻頭上有些汗,也不知是走路擠的,還是太陽曬的。文箐只瞧到陽光下,他膚色如玉,睫毛又黑又長,眼眸似漆光彩奪人,嘴角帶着些笑,”表妹,表……”似乎只會這一個詞,其它的都說不出來。華婧瞧不下去,暗推了一下他,他臉紅地低下頭去,又被姐姐暗示,便不好意思將目光移開,落在旁處。
“顓表哥!顓表哥!”文簹聽說沈家人來了,賣力地擠過來,肘子向外,硌着文箐小腰,差點兒使她跌倒,沈顓一伸手,藉着這個支點,文箐纔沒撞向旁邊的文筠。文箐臉也紅了一下,小聲道了句:”多謝!”
文簹卻根本沒在意這些,只緊跟在沈顓旁邊廢話以表示自己的熱情,文筠看不過去,道:”又不是你家表親,卻是比四姐還有興致……”二人又開始拌起嘴來。沈顓聽得,只臉紅,文箐側身對他道了句:”大表哥,多謝你的蘭花,是不是花房裡都搬空了?”
沈顓低頭,小心地注意腳下的路,道:”還有……”可惜說得太小聲了,文箐也沒聽見,而旁邊文簹卻對他道:”顓表哥,我們家最近新識得一個人,也是極愛花呢,每次來都拉着四姐說蘭花,還問及你呢。”她如耳報神一般,吧啦吧啦將瓊瑛來找文箐的事說了出來。沈顓聽得三心二意,洽沈周在前面直叫:”大哥!大哥!文簡在這呢。”沈顓便趕緊擠向前。
他經過前面的時候,蕙兒亦小聲問周瓏道:”那是哪家小姐?”
周瓏知她是問華婧,便道了一句:”箐兒她孃舅家的表姐,長州沈家。”
瓊瑛驚喜地道:”就是那個養蘭花的沈家?他們一家都善畫?”
周瓏點了一下頭。瓊瑛的丫頭在一旁道了句:”方纔過去的便是沈家大少爺?果然如簹小姐所言,貌勝潘安。”瓊瑛恨她多嘴,眼刀子止住她往下說。
眼見離周騰的那間茶鋪不遠了,往日不過幾刻鐘的路,如今且行且停,竟也熬了大半時辰還未至。經過一個綢緞鋪子面前,只是人太多了,有人一擡手將周瓏頭上的幃帽別了開去。繩子一下子勒着她脖子了,嚇得小月趕緊抓了帽子,小玉在一旁見得,立時去解繩子。周瓏被解開時,差不多給勒得沒了氣,只脖頸上被帶子勒出一道深深的紅痕來。
文簹此時道:”我早就說了,這帽子不妥。”文箐小聲道:”小姑姑都嚇壞了,你就別添亂了。”
小月不開眼,還問道:”小姐,這帽子不戴了吧?”
“還戴?再戴出人命了!”文簹大聲地道。
周瓏咳了幾聲,方纔勻過氣來,安慰衆人道:”無事,休得……緊張…”她自己也給嚇怕了,被勒住的時候,也不知爲啥,就流了淚,此時趕緊抹了。
她此次出來,穿的乃是同上次玄妙觀一樣月白色立領窄袖褙子,下着玉色長裙,梳的三丫髻,未用釵,只用了一條銀帶盤纏,結的絡兒迎着春風飄飄在側。
她這一擡手,卻是玉腕蔥脂,高出衆人頭來,在陽光下格外招人眼。
與此同時,樓上有人在叫道:”任兄,任兄,快瞧,你日思夜想的娘子呢!你瞧,像是不像?”
那人說得甚響,路上有人聞言,不禁擡頭往上瞧,只見一個衣着湖綢的弱冠少年,長得有幾分俊俏,帶了幾分不正經,倚欄而笑。”休得胡說。若是……”他話沒說完,眼睛卻是被黏住了一般。見得佳人已邁步,立時便奔下樓來,道:”諸位兄弟,任某去去便來。”再不顧其它人取笑,又喚得兩個夥計,出得門來,只往周家人行走方向趕去。
此人,正是任弛。
那日在觀裡,他與孫豪打了一架,便沒有當即去觀裡打聽周瓏的下落。帶得歸家後,隻立時遣人去玄妙觀探問”某大人家眷”,結果報來的倒是好幾位官家小姐,再問及年齡,似乎也只有周家小姐才相符,偏同爲”周”姓,卻是兩家。
這讓他大吃ㄧ驚。如此說來,便是調戲了巡撫家的小姐?嚇得他也不敢出門,只找了朋友的宅子,在太湖邊上安生養了十天半月,傷也好利落了,卻沒見有旁的動靜,又聞聽得蘇州佳麗新近又添一名:爲故長史周大人家的庶出小姐。
當時沒在意,不過與衆友肆意調侃了一番,過了嘴皮癮。只是前幾日,方纔曉得,這個長史庶小姐竟也是那日到得玄妙觀的人之一。讓人細細去查備,偏是查不出個影蹤來。
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部費工夫。”沒想到,今日在樓上,千萬人鍾,夢中那個高挑的背影如今更是鶴立雞羣,這人竟再次出現自己眼前,他自是不放過。跟在周家人後,只瞧那背影,越瞧越熟悉,此時已肯定,這人便是玄妙觀裡讓自己一見傾心的俏佳人。
只是那時他還沒想這些,不過是獵豔心理,未到手的獵物,總是樂意花時間與之周旋。
他故意裝做不小心,跌倒了過去,碰到了周家下人,便賠不是,又問對方是哪家。周家婆子沒理會他。他卻一邊緊緊跟在後頭,一邊讓下人趕緊去打聽。
周瓏渾然不覺,髮髻給弄歪了,同小月一道趕緊整了整,勉強看得過去。方要再戴上幃帽,便連蕙兒方纔因爲一嚇也取了下來,此時力勸她”莫戴了,不過幾步路便進得茶樓了”她只好將立領再往上聳了一聳,以遮蓋頸間那道紅痕。不一會,卻覺得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於是略略轉身,偷偷往後一瞧,卻瞧到了一男人,待再一眼,立時魂飛魄散,面色剎白,那一瞬間竟不知邁步。蕙兒牽了她往前走得一步,才驚得她醒過神來,身上便是一身冷汗,緊張不安──這如何是好?竟在這裡預到了登徒子?
可她這一轉頭,任弛這回不過是隔了幾個人的距離,將她的樣貌瞧得清清楚楚,真正二八娘子,秀眉俏眼,櫻桃小嘴見得自己卻是一抿,那個動作,讓任弛瞧得清清楚楚。也不知爲何,本來在他人來說是尋常的,此時只讓任弛心理勾得蟲子亂爬,癢癢得難受。心中只有一句:”今朝天假良緣幸,萍水相逢喜不勝,共赴華筵鑿此情。”
眼見就要進茶樓,任弛卻是擠了上來,執了一把摺扇,故作風雅,”啪”地一收扇,彎腰楫禮道:”娘子,上次多有唐突,還請見諒。”他滿含情意地”娘子”,拖得甚長,便如男子私下喚自家女人一般,透着一股子親密恩愛樣。
所有人都瞧向周瓏,周瓏避無可避,臉上漲紅一片,她恨不得將任弛碎屍萬段,後悔今日不該出門。嘴裡道:”你,你,你……認錯人了。”
任弛又哪會這般退卻的,任是滿臉堆笑道:”玄妙觀一行,雖隔得一個月有餘,只小姐這芳影,我卻是記在心中,哪會……”
可憐周瓏一個嬌小姐,清清白白的名聲,眼見着就要他當街毀去。小月見這男人說話不着調,而且甚是不看地方,便沒好氣地道:”我家小姐閨門未出,如何識得你!你這刁皮,口出誑語,竟污我家小姐清白,在我家茶樓前尋事!”
她這話卻說了周瓏的身分:一是與這茶樓東家是一家人的;二是待字閨中。
文箐一見不妙,低頭對文簹說:”小姑姑怕是遇到潑皮廝纏了!快尋三叔來。”她想叫三叔來,不過是不想讓這一個男人當街與周瓏爲難。
文簹一聽,那還了得?她如今隨文箐與周瓏日日一起作息,已相處有感情了,此時一矮身,從人縫中鑽進茶樓大門,衝着門裡不管不顧地大喊:”爹!爹!有個無賴纏着小姑姑了!爹!”眼前僑得文筵在,便有改口叫:”大哥,快出來!”
她這一聲喚,驚得茶樓裡衆客人,夥計皆是無比吃驚,個個都擠出來要瞧熱鬧,門外的行人也聽得,都圍得水瀉不通。
任弛被小月說得了幾句,卻是滿心歡喜,不惱不怒,”啊,原來真是故長史周家大人家的小姐啊。在下失敬失敬……”
蕙兒瞧得周瓏眼睛都紅了,又羞又惱,偏她不好出面干涉。
文箐聽得文簹大喚大叫,已知這事又被辦糟了。”閣下,就算有舊,當街甚是不便,莫如……”她想亡羊補牢。
文簡已經隨文筵出來,叫道:”姐姐!小姑姑!”他瞧不見,便跳啊跳地,沈顓要這去幫忙,卻被他抓住:”大表哥,我要去……”他看不着,只着急得不行,沈顓只好抱了他,一咬牙,把他頂在自己肩上。
任持此時又瞧見旁邊說話的人,卻見得一個如玉人一般的小女童,年紀不過總角,卻已是出落得人見人愛,忙道:”是在下失禮了,這就讓路,小姐請……”
他話還沒說完,文簡在沈顓肩上掙扎着喊了一聲:”黑子哥!黑子哥!有惡人!打他!”
文箐發楞這際,便見斜刺裡一個拳頭已擊向任弛側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