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天(三)

入夜,草原上星大如鬥,薄薄的霧氣從綠得直流油的草叢中升起,慢慢的給大地攏上一層面紗,秋風吹過,這層薄沙便煙一樣在草尖滾動,夢幻般宛若梵唱。出來吃夜草的馬兒隨即在草叢中露出大半個身軀,四蹄卻依然籠罩在霧端,遠遠看去,疑爲穆王八駿出行,只是這八駿不知何時已經繁衍成羣,千駿,萬駿不止了。

中秋已過,半夜裡有一些微寒,金山部勇士們披着皮襖,把觀童的寢帳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經允許,連一個蚊子都難以飛入。寢帳的外圍,還有幾隊巡夜的武士嚴陣以待,哪裡稍有風吹草動,立刻離弦的箭一樣撲上去。

今天,他們的部落中住進了一個神秘人物,隨同這個神秘人物來的還有一大票蒙着頭巾的‘大食’商人,不知到他們和太尉大人談什麼生意,反正金山各部首領全都到齊了,連打仗都沒這麼忙碌過。

“阿古達木(廣闊),嘿,阿古達木,今天來的是什麼客人,太尉對他客氣得很呢”!巡夜武士巴根(柱子)小聲問帶隊的百夫長。百夫長阿古達木也是怪怪的,自從和太尉大人出去打獵之後,回來就每天魂不守舍,一幅高深末測的樣子,有時候還偷偷的笑。不過這小子從小就不正常,別的男孩子學騎馬時,他卻抱着本漢人的書來讀,並且還和女孩子一塊玩羊嘎喳,要不是好朋友巴根護着他,他每天都要被同齡的孩子摔成爛泥。這兩年老觀童在金山部提拔新銳,阿古達木因爲會說漢話,能和偷偷來部落交易冒險商人談價錢而被賞識,不費什麼力氣就從一個普通士兵升到了百夫長,巴根也因爲阿古達木的力薦當了他的副手。

阿古達木看了巴根一眼,沒吭氣,示意他好好巡夜,別出什麼差池。沉悶的樣子更加引起了巴根的好奇。

‘那人不像是回回,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應該是女直人才對’!巴根得不到答案,只好自己在心裡慢慢猜。

‘也有可能是漢人,女直人不太會做生意,況且當年兩家還結了怨,不是一天兩天能化解的’!他馬上提出另一個假設。

第二個假設馬上被充足的理由駁倒,‘漢人敢到咱這裡來?除非他活膩了,咱們太尉不殺了他,他們的朝廷也得宰了他’。

‘那也未必,那個姓汪的在翁牛特部不是活得挺好,翁牛特部的首領還說要把女兒許給了他呢’。有些不可能的事,偏偏每天都在發生,超出了他這個直心腸牧人的思考能力。

今天來的這個人實在太古怪了,不但帶了一大堆商人,還有四十幾個侍衛,應該是個首領纔是。據說太尉把自己的寢帳讓給了他住,這可是朝廷大員來時都沒有的禮節。更奇怪的是此人居然沒有推讓,直接住了進去。最讓大家不解的是,今晚寢帳周圍沒有他自己帶來的衛士,所有衛士都被他趕到別的帳篷裡安歇去了,今晚替他把守帳篷的是金山部蒙古最厲害的武士,如果觀童想殺他,只需要點點頭,整個帳篷都會在瞬間消失。

“阿古達木”,巴根越想越覺得其中必有古怪,見自己這隊人走得已經遠離了大帳,實在忍不住,再次低聲請求:“阿古達木,你就告訴咱吧,我請你喝酒還不成嗎。這個人太厲害了,他肯定不是什麼商人,就憑他這膽子,我覺得他是個大大的英雄”。

聽巴根越說越興奮,阿古達木皺皺眉,低聲呵斥道“別亂猜,那顏說了,不叫大家亂猜,你回頭不準亂說”。然後轉過頭對所有屬下吩咐“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們誰都要當沒看見,沒聽見,過兩天自有分曉。如果誰活得不耐煩了,把嘴巴張得比帳篷還大,到時候別怪我救不了你們”。

夥伴們聳聳肩膀,不再說話。這事透着邪門,整個秋天也透着邪門。按說每年這個時候那顏們應該下令屠宰牲口了,再不動手,等草一發黃,牲口就掉膘,存不下多少肉,怎麼過冬。今年非但沒讓屠宰,還拼命抓秋膘,難道今年這裡就沒冬天嗎?還是各位首領被嚴寒給凍瘋了,異想天開準備遷移。遷移的路早斷了,東邊是步步緊逼的震北軍,西邊是那個就會寫漢詩,不管金山部死活的皇帝。還有那狂妄的爾沁部衆早就放話出來,如果金山部敢遷徙到他們的地頭,絕對要兵戎相見,不管誰是誰的子孫。

“阿古達木”,“阿古達木”,一個傳令兵匆忙地觀童今晚下榻的方向邊跑來,邊跑邊低聲喊。

“什麼事”?阿古達木停住隊伍,迎上傳令兵。

傳令兵從懷裡拿出一張羊皮,直接塞進阿古達木手裡,低聲道:“太尉讓你帶着本部人馬,封住西北五十里那個谷口,別讓任何人西去,看到可疑的人,不要問,當即殺了,其他事情,路上看”。

“是”!阿古達木心中一喜,扭頭招呼隊伍,“回去,牽馬,半柱香後在部落西邊出發,注意不要吵醒別人”。

衆人知道有大事發生,精神一凜,用最快速度奔回自己的帳篷。低而急促的腳步聲在部落各個角落響起,一隊隊嫡系士兵被觀童派出去,封鎖西去的各個路口。草原雖然廣闊,但這兩天連頭鷹都不用想從金山部中心飛出去。要想躲過觀童的嫡系,除非是報信人有膽子橫穿大漠。

來的客人正是燕王朱棣,觀童前腳回到部落,朱棣後腳就到了。遼陽的部族大會留給了常茂和梅義主持。朱棣進部落時就只帶了四十幾個隨從,和觀童進遼陽時一樣,喬裝成做生意的大食商人。爲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護駕的震北軍被留在了百里之外,當天晚上,朱棣不顧張正心的勸阻,和觀童,陳天行三人喝了個不亦樂乎,。醉後隨即住在觀童的寢帳裡,值夜的衛士全部由蒙古人來擔任。

等朱棣睡熟,觀童和陳天行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寢帳,來到金山部日常議事的大帳內。金山部一干大小首領已經在帳子裡等候多時,這決定部族命運的節骨眼上,誰還能有睡意。

觀童喝了碗奶茶,輕咳兩聲,壓住衆人的議論,低聲問道:“各位,今天你們也見到他了,說說感覺如何”!

“即使先帝在世,也沒有這番氣度”,有幾個金山部貴族徹底折服,七嘴八舌地回答。

“我聽草原上傳言,長生天會降下一個英雄,帶領我們走出這天寒地凍的漠北,重現成吉思汗的輝煌,沒想到是他”。一個和陳天行(胡和魯)走得近的貴族巴音隨聲附和。

“我半年前就聽照虛法師預言過,當時咱們這還流傳過一個瞎子畫的英雄像,和這人真的是一模一樣”。有人信誓旦旦的保證。

“聽胡和魯說,他是娜仁託婭的兒子,好像是先懷了他,纔在回家探親的路上被朱元璋捋走的,他是先帝的骨血”。

“可他長得不太像晚年的先帝,和您給咱們看那張先帝年青時畫像還有些神似”。也有人心存狐疑,但他的疑問馬上被大家的議論壓住下去了。“先帝年青時沒那麼多憂愁,自然神似。老了北歸,心情不好,當然就不像了。你們看他像朱元璋多些還是像先帝多些”。

“別多說,這事要緊,不能亂傳。反正大家今年冬天不用在這凍死駱駝的地方熬着了,一年只有半年才見綠色,再呆下去,不用震北軍,老天就把我們收拾乾淨了”。有人比較現實。

“北平那幫漢人在開元建了個什麼罐頭廠,咱們有多少肉,他收多少,現銀付帳,比色目人爽快得多”。去過遼陽的貴族阿拉坦烏拉毫不猶豫地站在觀童這邊,顯而易見的利益是最好的說客。

“我總覺得這事對不起皇上”。

“呸,皇上對得起咱們麼,他天天就知道吟漢人的詩,什麼都不管。這兩年盡拿咱們當擋箭牌,咱們說向西避一避都不行,憑什麼”。

“對,至少這個燕王不會虧待咱們,等明兒天一早,咱們就偷偷的開拔回開元,讓震北軍開過來給咱們斷後”。

“如果我們把他給”,一個不開眼的小貴族用手比了個拿刀的手勢,“喀,然後把人頭獻給皇上,說不準皇上會允許我們西遷”!

“烏恩其,你說什麼,我怎麼沒聽清楚”,胡和魯(陳天行)一步踏到那個小貴族身邊,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被叫做烏恩其(忠誠)的貴族在觀童的逼視下接連後退幾步,嘟囁到:“我說把他殺了,獻給萬歲,說不準我們可以西遷到科爾沁草原上”。

胡和魯哼了一聲,對衆人問道:“大家聽清楚了,烏恩其建議我們把睡夢中的客人殺了,說不定皇上會允許我們西遷,還有誰希望支持我們殺了客人邀功的,站出來說話”!

大帳中的溫度一下子下降到冰點,有幾個人稍微猶豫了一下,看看觀童那冷得發青的臉色,又閉上了嘴巴。烏恩其身邊的幾個貴族悄悄地把腳步向外挪了挪,躲開這個不識相的傢伙。

“我,我,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我們都是蒙古人,祖宗告訴我們要環繞在黃金家族周圍,萬歲雖然辜負過我們,我們不可以辜負他”,烏恩其見沒人支持自己,心中氣惱,大聲說出內心的想法。

幾個剛纔猶豫的貴族聽見這句話,微微點頭,慢慢向烏恩其靠攏。

腳步被觀童的鼓掌聲打斷,老觀童鐵青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不錯,說得不錯,我們不可以辜負萬歲,他是黃金家族的子孫。那,你們看看帳子外,這三十萬吃得越來越少,穿得越來越不像樣子的金山部衆就是可以隨便辜負的嗎”,觀童用手透過玻璃指向帳外,漆黑的夜色下,隱約是無數個帳篷。這些帳篷都已經殘破,他們在白天曾經看到上面密密的氈子補丁。

衆人都不忍再看,幾個猶豫的貴族又把探出的靴子給收了回來。他們都是貴族,有吃有穿,但他們治下牧民的日子,的確一天比一天難過,受了傷回來的勇士中,已經有人因貧病而死。

“殺了客人,我們只有一個西遷的希望。而客人帶給我們的卻是回遼東的承諾,大家不妨比較一下哪邊的把握大。再說,一旦脫古思帖木兒不准我們西遷怎麼辦,我們有本事抵擋住震北軍的瘋狂報復嗎”!胡和魯的死黨巴音(富有的人)給大家分析兩種選擇的利弊。

“況且此人也不算外人,是觀童大人的親外甥,至少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還有可能就是先帝的兒子,也有資額被推選爲大汗的”。阿拉坦烏拉(金山)看着觀童的臉色說話,心裡暗罵烏其根笨蛋,觀童如果是個好說話的人,他會在太尉的位置上坐到現在?

“要走你們走,我們部的牧人肯定要追隨大汗的”。見自己被孤立,烏恩其梗了梗脖,衝大夥大聲說道:“反正我們部不會東遷,我們部誓死追隨大汗”。

“有人不願意做翱翔天際的雄鷹,非要做草叢乞食的雞崽,那也由他,烏其恩,你走吧,我們不勉強你”,觀童的臉色越來越寒,沉着聲音吩咐:“來人,給烏其恩把馬備好,送他回家”!

烏其恩看了看大夥,長嘆一聲,轉身跨出了帳外。他的坐騎早被衛士牽了過來,飛身上馬,剛離開帳篷十幾步,一隻套馬杆從黑暗中探過來,牢牢地拉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

深夜掩蓋了一切,陰謀和交易都在夜色中進行。三天後,蘇策宇的騎兵接替了阿古達木等人的工作。知道了真相的金山部勇士們並沒有出現觀童事先猜測的小規模騷亂,他們彼此對望一眼,終於解開了心頭的疑團。仇敵就在眼前,大家卻如釋重負般輕鬆。各自部落的首領帶着牧人,捲起氈帳,趕着牛羊,牽着馬匹,浩浩蕩蕩的踏上了歸途。與他們方向相反,大隊的震北軍戰士跨着戰馬,拉着火炮,匆匆忙忙的向西挺進。雙方几次都擦肩而過,卻沒有任何一方想起拔刀,沒有人想起在一個月前,大家還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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