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順着大官道走,一路上沒有發生任何事,蕭靜好暗暗鬆了口氣。
白天一直就沒有休息,都是買的乾糧在馬車裡吃,斥塵衣臉色很不好,清兒騎馬行到車邊,遞進了點在路邊茶攤賣的熱水給他,他喝了點就推開。
元琪雖說刁蠻任性,但對她三哥卻是極關心的,一路上都乖乖縮在他身邊守着,生怕他有哪不舒服。
晚上到達了離永安大概兩百多裡的東府,一行人下車下馬找了家客棧住了進去。
元琪一到客棧就去沐浴換衣,她一人住一間客房,斥塵衣派了倆個護衛在她門口守着,蕭靜好知道他是擔心這丫頭哪根筋又不對,自己偷偷返回永安。
蕭靜好和清兒一間房,在路上時她就知道了清兒其實是個女兒身,這次清兒對她的態度也好了些,不像上次鼻子不對眼,這也讓蕭靜好鬆了一口氣。
斥塵衣仔細安排了她們三個人便自己回了客房,清兒不放心一直在他房門口徘徊,也不敢敲門進去。
蕭靜好稍微洗漱了一下,推門出來就看見清兒六神無主的杵在隔壁斥塵衣房門口。
這姑娘一直一身男子打扮,在蕭靜好映像裡就是個固執清冷的年輕男子,現在見她這模樣倒真難得,不禁上去打趣:“姑娘找三爺,爲何不敲門進去?”
清兒躊躇間,見是她說話,忙把她拉開,兩人來到走廊外的天井站定,清兒清了清喉嚨,低頭小聲致歉:“上次我態度不好,今日跟你道歉!”
蕭靜好聽她突然給自己道歉,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別人和她怎麼鬥怎麼鬧她都能應付自如,突然一個急轉彎倒是真讓她不知如何接招。
兩個人立在天井中面面相覷,對瞧了半晌最後不知是誰先笑了一聲,接着兩人都笑了起來。
清兒收回笑意,正色問道:“你真會送我們離開南晏?”
“當然會啊!”蕭靜好拍拍她的肩膀:“我說過的話不會食言!”
清兒點點頭,看向斥塵衣的房間,咬着脣一臉猶豫彷徨的神色。
蕭靜好心裡也猜到元琪從北淵偷跑到南晏將她騙出來,肯定是跟清兒脫不開關係,一路上清兒見到斥塵衣都是欲言又止又不敢靠近,無非是心裡對他有愧意,現在還主動跟她道歉,想來清兒對斥塵衣也絕非一般主僕的感情。
突然不遠處斥塵衣的房間傳來猛烈的咳嗽聲,像是壓抑了許久的突然爆發,一聲比一聲劇烈。
只見走廊上元琪的身影已經快速閃進了他的房間,清兒和蕭靜好對望一眼,臉色霎時慘白,兩人也急忙向他房間奔去。
奪門而入,房間內幾個護衛和元琪已經圍在榻邊,清兒奔上前撥開幾個護衛,跟在後面的蕭靜好一眼看到榻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方纔幾聲劇烈的咳嗽後,他已經陷入昏厥,平躺在榻上,整張臉白得像紙,眉頭緊蹙。
元琪心急的趴在榻邊扯着他的手叫着三哥,幾個人慌了神守在旁邊也不知該怎麼辦。
蕭靜好擠過去一把扯開元琪,斥道:“想他死嗎?快幫我扶他坐起來!”
元琪回神,幾人合力將他扶起,蕭靜好坐在榻邊將他的背靠在自己懷裡,邊用手輕拍他的後頸和背部,邊問一旁的清兒:“三爺平常吃什麼藥?可有方子?”
清兒從袖筒中抽出一張紙遞向她說:“這是三爺自己開的最近十天的方子,你要不要看看?”
蕭靜好搖頭:“你去按方子抓藥吧,備上五天的量,怕是往北走錯過城鎮以免到時候找不到藥鋪,記住小心點,見到官兵避開!”
清兒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昏厥的斥塵衣轉頭出門。
元琪傻傻守在一旁,方纔洗漱完畢就聽見三哥劇烈的咳嗽,她從小就住宮中,只知道三哥身體不好,但從未見過三哥發病時竟是這樣痛苦,現在纔開始深深自責自己的所作所爲。
見蕭靜好一直單手扶着他,一手輕拍他的後背,額間已冒出細密汗珠,元琪搓搓手爬上榻,繞到左側將斥塵衣的重量分擔在自己身上一些。
蕭靜好看看她,嘴角輕咧,元琪咬咬脣,不好意思的別開目光。
不歇氣的拍了許久,斥塵衣微微擡頭有了點反應,蕭靜好忙吩咐元琪:“快去拿布巾!”
元琪立即起身下榻,蕭靜好見斥塵衣眉頭緊蹙,呼吸急促,顯然這半晌的急救起了效果,心裡一喜,拍着他後背的手掌稍微加重了力度。
在過了半晌,只見他背脊聳起,粗重的喘了幾下,一口鮮血噴薄而出,元琪早拿着布巾守在旁邊,忙上前幫他擦去胸襟前的血跡。
積鬱在心頭的血吐了出來,他的神色好了許多,眼睛慢慢睜開,一眼見到一臉焦急的元琪,虛弱的淡淡一笑:“丫頭擔心了,是三哥沒用!”
元琪見他病成這樣還安慰自己,憋了許久的眼淚霎時涌出,邊哭邊責罵自己:“都怪我任性,你纔回府病還沒養好就出來尋我,你現在病成這樣,都是我害的。。。。。。”
“那你以後還耍小性子嗎?”斥塵衣輕笑着擡手無力的手刮刮她的鼻尖。
元琪破涕爲笑,嘟着小嘴撲入他懷裡撒嬌道:“以後在耍小性子三哥就綁起我將我丟到鳳棲山喂狼!”
斥塵衣輕咳一聲,笑斥:“盡說傻話!”
蕭靜好見他咳嗽,忙輕拍他的背:“怎麼樣,現在好些了嗎?”
斥塵衣撐起身回頭,才發現身後一直是她,一時間神色複雜,臉上表情不知是喜還是驚,他蹙眉問她:“清兒怎沒送你回去?”
“清兒去抓藥了,爲何送我回去?”蕭靜好不明所以的反問,問完才醒覺,原來他竟暗自吩咐清兒送她返回永安,回想方纔清兒在天井的欲言又止,竟是爲這個原因。
這時清兒抓藥回來,見斥塵衣醒了,臉露驚喜後又覺愧疚,低下頭小聲說:“我去煎藥!”轉身就要逃出門。
“回來!”斥塵衣聲音雖小,但立馬止住了清兒的腳步。
清兒緩緩轉身,也不敢看他,訕訕立在一旁。
“煎藥不急,你先送。。。她回去。”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樣稱呼蕭靜好,只得稱“她”。
“誰說我要回去?”蕭靜好扶他靠好,起身盯着他刻意顯得平靜卻不敢看向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我走我留是我的事,誰能幫我決定?你若是不想看到我,我離你遠點就是!”
她很氣憤,不爲別的,就爲他這次對她的生疏和刻意保持的距離,生疏到連對她的稱呼都省略到簡單一個“她”字。
“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她冷冷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間。
斥塵衣緊着神經看着她負氣的走出房間,再也沒有力氣支撐,頹喪靠入支起的軟枕,一路上以來她的傷心痛苦他都看在眼裡,她的每滴眼淚都像刀子扎進他心裡,兩不相見至少他可以在自己心裡用和她僅存的那點回憶來騙騙自己,可在知道元琪偷偷跑到南晏時,他的第一個反應竟是爲自己找到了去南晏的藉口而欣喜。
來時一路上他的心都在前所未有的猛烈跳動,他早就知道清兒的行蹤卻裝作不知道,就是爲了自私的將尋找元琪的擔子讓她來背,他可以跟在後面心無旁騖的去多看小元兒幾眼,他甚至故意裝作不知的縱容元琪放新月將小元而騙出來,天知道看見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郊野自己的心是多麼的欣喜,他在想着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她眼前而不突兀,但當那個同樣把她當寶的男人出現時,他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
他從未如此不計後果的抽劍襲擊一個人,他當然知道這樣不要命的攻擊兩個人必要躺下一個,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在小元兒衝過來的那一剎他唯有逆行真氣強行停手,卻錯過了將她拉入自己懷中的機會。
冰藍抱着她的手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句“賤內”更是絞痛了他的心,可小元兒爲了救他居然和他上了馬車,他的心如飄到了雲端,真想就這樣帶着她回北淵,可是她在哭,從不知道她的眼淚居然那麼多,也沒見過她那樣難受的神情,她縮成一團哭着啃咬自己的膝蓋,她不知道那一口口都咬在了他的心上,也許不該帶她離開南晏,她心裡愛的是那個人,何苦自己一廂情願,害人害己。。。。。。
清兒見他睡着,就和元琪一起退出了房間,見蕭靜好端了只小板凳正坐在天井間,對着一株九節蓮發呆。
兩人一起走過去,她知道她們倆過來了也不擡頭,只是看着那株青綠的九節蓮自言自語:“知道這株九節蓮的別名嗎?它也叫萬年青,一年四季常綠,不澆水也能活好多年,爲什麼人卻不如這草木堅強,草木生蟲簡單除了蟲它便又能長出綠葉,可是人爲何卻要如此受病痛的折磨,難道人還不如着草木?”
元琪蹲下身,嘆口氣,說道:“不是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活得再長可卻是無心無情,哪懂得這世上的七情六慾,都說我任性,我卻覺得自己是敢愛敢恨,豈不比這草木活的有意思多了?”
蕭靜好聽她言辭也覺得震撼,此時也對她做的一些任性的行爲有些許理解,雖說她是北淵公主,但誰不想嫁自己喜歡的人,但是身份使然,這也是她的悲哀。
這時一直立在一旁的清兒也嘆許:“是啊,能全心愛上一個人,哪怕他永遠不知道,只要自己知道也就夠了,要我選我可不願做萬年青,長生又怎樣,無心無情就是白來了這世上走一朝。”
蕭靜好擡頭看她,天井下三個女子面面相覷,不禁覺得好笑,所有的誤會和成見都在這一笑中淡去。
清兒去廚房借了爐子熬藥,元琪回房間照顧斥塵衣,蕭靜好和她說好下半夜去替換她。
回到自己房間,倒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裡想着沐沂邯會怎麼樣,小蜜兒肯定也擔心的不得了,她絕不指望沐沂邯會安慰她,只怕還會把氣發小蜜兒頭上,說些狠話嚇她。
想到小蜜兒肯定哭喪着臉吃不下飯,沐沂邯肯定也是氣鼓鼓的看見誰拿誰出氣,沐悉多半沒好下場,不知回去了沐悉和小蜜兒會不會來找她麻煩。
心裡默想着幾個人的表情,不自禁笑出了聲,曾幾何時,自己已經把侯府當成了家,他們都是她的親人。
反正睡不着,索性去把元琪換下來,好歹她是個公主,哪裡會照顧什麼人。
來到斥塵衣房間,果然見她趴在榻邊睡的香甜,只怕雷都打不醒,上前推推她,她纔不情願的睜開惺忪的睡眼,揉揉眼睛,看看牀上還沒醒的斥塵衣,回頭對蕭靜好做了個手勢表示那她就去睡了。
蕭靜好點點頭,看着她輕手輕腳的踮出門輕輕將門帶上後回了房。
牀上的人一直緊緊蹙着眉,顯然睡着不安穩,蕭靜好俯身聽聽他的呼吸覺得倒還好,正要擡起身,卻看見他嘴角黑色藥漬,拿了牀架上的布巾給他輕輕擦拭。
他的脣不厚不薄,脣線很清晰,淡淡的櫻色,在十里坡的崖底就爲他絕代如天人的容顏驚豔過,此時靜靜對着這張臉,在那崖底下的回憶即刻涌現腦海。
她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怎麼樣的感覺,爲何每次見到他自己都會先怔一怔,她可以肆無忌憚的罵沐沂邯,卻不能讓自己以平常心來面對他,她可以無視沐沂邯的無理取鬧,但面對他對自己的疏遠卻會覺得生氣。
輕輕捉起他的右手翻開,掌心上原本觸目驚心的傷現在已經脫了疤,長出了粉色的新皮,這是他捨命救她時留下的痕跡,深深刻在他的手掌,她的心裡。
新皮長出漸漸的痕跡就會不明顯,也許自己心裡刻上的痕跡也會隨着時間慢慢消退,直至湮滅在時間的長河。。。。。。
清兒推門進來送藥,一眼看到他們相握的手,神情微黯,走到榻邊放下藥碗,輕聲對蕭靜好說:“別叫醒他了,也就在病的無意識他才能睡幾個好覺,藥涼了待會我再去熱。”
蕭靜好輕輕點頭,目送她出去後方才發現和他還緊握着的手,想放開卻發現竟是換了他握着她的手。
她心下窘迫,想抽回手,可他握着越來越緊,就像是水中的瀕死之人扯住了救命的草一樣,隨着她抽手的動作他的眉蹙的更緊,手握得更用力,呼吸也急促起來。
蕭靜好不敢再動,只得停下,怔怔的看着他的臉,從兩個多月前認識他開始,見了兩面但次次都是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真希望能看到他健康如天井中種的那株萬年青一樣,那樣的他應該更奪目耀眼。
他的笑淡如春風,溫如朝陽,可是蕭靜好卻覺得他的每一個笑都透着淡淡的殤,絲絲的悲,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都是在刻意的掩飾着他心裡的苦,她想化解他不知何來的悲,想撫淨他眉間隱約若現的那抹灰,想分擔壓在他肩上那無形的重量。
但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們不屬於一國人,他是高高在上的晉王,他可以一人挑起北淵這個重擔,他的身邊必然會有許多清兒這樣對他死忠的人爲他效力,自己又算什麼,能有多大的能力去幫他呢。
就這樣七想八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只是在客棧開始有喧譁人聲的時候,她猛然睜開了眼睛。
擡頭一看,窗邊一隻扯着簾子的手一閃收回,榻上人正靠着朝着她笑,窗外刺眼的陽光射進來,正對着她剛剛趴着睡着的地方。
“你怎麼不叫醒我?還花力氣扯着簾子,多久了?”蕭靜好氣惱的站起來,將不知何時披在她身上的狐毛大氅給他披好。
斥塵衣也不說話,只是微微笑着,陽光灑在他身上如同鍍了一層金,逆光看着他帶着笑容的臉,竟覺得美好的不真實。
頭腦清醒了下,想起昨日發生的事,她的氣又上來了,支支吾吾說道:“我我。。。。。。我這就出去,你休息吧!”
眼睛偷偷掃向他,嘴上說着這就走,見着他的笑自己竟移不開腿。
暗罵自己怎麼這麼丟人,正要咬牙提步離開,卻見他笑着看着她,手輕拍拍榻邊一角。
蕭靜好又被稀裡糊塗的控制,想也不想的坐過去,低着頭也不敢看他。
坐在榻邊絞着手指等了他許久他竟也不說話,此時氣氛尷尬,蕭靜好忍無可忍,打破沉默:“三爺要和我說什麼?”
過了半晌,才聽的他略帶莫名的聲音響起:“我。。。。。。沒有要說什麼。。。。。。”
蕭靜好擡頭看向他,一肚子氣正要爆發出來,卻看見他一臉無辜的看着她。
好吧。。。。。。他是個單純的孩子。。。。。。
他到底什麼時候醒的?自己睡了多久?睡覺時有沒有磨牙?有流口水嗎?要是這樣就糟了,自己真該死,怎麼會趴在榻邊睡着,睡相一向都不好,都被他看見了,怎麼辦?怎麼辦?
斥塵衣好笑的看着她六神無主的一邊咬牙,一邊嘆氣,一會伸手抹嘴,一會又垂頭喪氣,不明所以的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了,是趴着睡傷了背麼?”
蕭靜好倉忙回頭,乾乾笑着點頭:“對。。。。。。對,是有點落枕!”
斥塵衣抱歉的笑道:“真對不住,累你照顧了一整晚,等會我開個方子讓清兒去抓藥,咱們今天就在這留一日。”
聽他這樣說,蕭靜好急了,忙搖手推辭:“不可,不可,我沒什麼大礙,現在也不疼了,要是你好些了咱們就可以出發了,早日到北淵也安心些。”
斥塵衣的笑容褪去,點點頭,聲音乾啞回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