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目突然從戰俘們的視線裡消失了,取代他的是一個叫村口茂的執行官。村口茂的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生着一張麻木不仁的臉。他在一天早上的集合點名時突然出現在戰俘們面前,操着一口蹩腳的英語作了自我介紹。按說,新的執行官上任,高橋應該出面正式介紹,但是沒有,村口茂一個人唱了獨角戲,他告訴戰俘們,過不了幾天,戰俘們就要重新回到工廠勞動,新的生產任務正等着他們去完成,戰場上需要的軍火太多了。他同時宣佈,爲了讓戰俘們有效地完成生產任務,伙食標準將有所提高。果然,午飯時戰俘們比平時多領到一勺高梁米稀飯。
但是幾天過去,戰俘們遲遲沒有去工廠勞動,村口茂執行官沒有任何解釋,他好象不太愛說話,喜歡坐在樹蔭下抽菸,戰俘們看見他就像中國農民一樣用粗糙的包貨紙卷旱菸,然後把吸到嘴裡的煙霧深深地吞進肚子裡去。
馬爾茲覺得武目的消失是一個徵兆,預示着戰俘營將發生一些重要的變化。溫萊特將軍同意馬爾茲的看法,在戰俘營平靜的外表下,隱藏着不測的風雲。
現在,溫萊特將軍可以自由地出入各營房,和戰俘們聊天,他用一種積極樂觀的態度影響着戰俘們的情緒。但是溫萊特將軍的內心是惴惴不安的,以他對日本人的瞭解,越是平靜,越有危機。更何況,日本人慣用旁門左道,像藏匿在草叢中的狼,出其不意地向他們的目標發起攻擊。
但是戰俘營本身沒有出現什麼變化,變化來自天上。
這天午後,幾架美式轟炸機突然出現在戰俘營上空並投下了十數枚炸彈。院子裡一名提着水桶往營房裡走的荷蘭戰俘被炸斷了右腿,斷掉的腿飛起來很高,落到幾米遠的地方。這名戰俘不知道飛起來的斷腿是自己的,他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半條腿。他跌倒後試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半條腿不見了。
馬爾茲一眼認出那是美國B29轟炸機,他的神經一下子興奮起來,大聲喊道:“B29,空中堡壘,我們的飛機、我們的飛機!”他大聲狂呼着:“快來看啊夥計們,我們的飛機飛到中國來了!”
這意味着什麼呢?溫萊特將軍認爲,盟軍已經在戰場上取得了主動權,至少是這樣。如果再大膽地想象一下,很有可能,盟軍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戰場局面,溫萊特將軍心裡頓時升起一輪太陽。
很多人看見,溫萊特將軍咬住自己的嘴脣笑了一下。
四面崗樓上的日本哨兵抱住機槍向空中猛烈掃射,但是沒有擊中目標,B-17很快飛走了,馬爾茲分析,這只是美軍的一次偵察活動。他緊緊握着溫萊特將軍的手激動不已,高興得說不出話。溫萊特將軍像過去一樣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着,眼睛裡流淌出慈父般的微笑,他也不說什麼,只是通過目光和馬爾茲、邁克、威廉姆等人交流。
戰俘們全都爲之振奮。三年多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勝利的曙光,他們狂呼起來,很多人緊緊擁抱,眼睛裡涌動着淚花,孩子般喧鬧着,戰俘營院子裡一片沸騰。
溫萊特將軍制止了戰俘們的喧鬧,他非常理解他們,三年多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來自祖國的消息,他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溫萊特將軍覺得,在這種特殊的環境和特殊時期,不管發生什麼都要保持冷靜,要警覺,要敏感,要保護好自己。
那名被炸斷右腿的荷蘭戰俘沒有一點沮喪。他甚至微笑着對爲他包紮傷口的邁克說:“我寧願讓自己的飛機炸死,我一點都不後悔。”
村口茂執行官面對轟炸後的混亂局面有些驚惶失措,因爲高橋不在營內。他手忙腳亂地指揮士兵把戰俘們趕回營房去。但是興奮不已的戰俘們根本不想回到營房去,他們好象都不怕死,站在院子裡朝天上的飛機揮動手臂並且大聲呼喊,村口茂執行官非常感謝溫萊特將軍,如果不是溫萊特將軍出面,局面根本無法控制。因爲這些突然而至的美軍轟炸機讓戰俘營內的所有日本人感到恐慌,村口茂執行官自己也亂了陣腳,有一刻他甚至想,這是不是美國人想在中國投放原子彈的先兆?
爲了獎勵溫萊特將軍,村口茂執行官卷了一隻旱菸送給溫萊特將軍。溫萊特將軍收受了這件禮物。他以前是個隱君子,到戰俘營後很少有機會抽到香菸。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把旱菸點燃,狠狠吸了一口,當即被嗆出了眼淚。
混亂中,約瑟夫和三浦菱子在伙房後面私會,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當三浦溫潤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進約瑟夫嘴裡時,約瑟夫當即感到一陣巨大的暈旋。他抱住三浦嬌小的身體激動不已,嘴裡不停地說着我愛你。
三浦沒有任何表白,她只是順從地被約瑟夫抱着,她的身體顫抖個不停,幸福、緊張、懼怕,不同的感覺集於一身,讓她覺得擁抱的整個過程極不舒服。
約瑟夫鬆開三浦,急急地問道:“你到底愛不愛我?告訴我,你愛不愛?”這是約瑟夫第三次向三浦提問,他十分緊張地盯着三浦的嘴:“快告訴我,我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沉默良久後,三浦莊重地點了一下頭。
約瑟夫的淚水差點流出來,再次抱住三浦說:“謝謝你,菱子。如果戰爭結束,我們都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國家,我會去日本娶你,你願意嗎?”
三浦沒有回答。看着約瑟夫瘦削的臉,她心疼地伸出手撫摸了一下說:“以後的事情我不敢想,我已經很滿足了。”
約瑟夫捧住三浦的臉:“那你告訴我,戰爭到底怎麼樣了?你一定知道戰爭怎麼樣了?”
三浦垂下眼睛:“不,我不知道。”
約瑟夫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給三浦出了一道難題,他不想問了,再次把三浦緊緊抱在懷裡。
直到傍晚,高橋才風塵僕僕回到戰俘營。
高橋去了撫順煤礦,在一座闢靜的山坡後,他和武目秘密見面,武目已經在這裡選擇了一條廢棄多年的坑道。他帶着高橋走進坑道,對坑道的面積和長度進行了目測,高橋覺得,這條坑道把兩千名戰俘裝進來顯得過長,他要求武目把坑道多餘的長度用石頭砌死,然後將坑道收拾乾淨,放上一些生活用品,比如臉盆和尿桶,給戰俘們一種貌似的安全感,以免戰俘們進入坑道時產生疑團,而地火行動是萬萬不能出紕漏的。他最後告訴武目,完成了這次任務,他就可以回國照顧老母了。
武目帶高橋檢查了已經運到的四桶汽油。到時候,這四桶汽油將全部倒進坑道,戰俘們會像乾透的木柴一樣被這些汽油燒成灰燼。
高橋撫摸了一下汽油桶說:“多好的汽油,有些浪費了。”
幾名日本士兵在附近搭起了兩間簡易房,他們將在這裡待命,隨時準備執行地火行動。
武目問高橋地火行動大約什麼時候執行,他有些急着回日本了。廣島原子彈爆炸後,他只有一個老母倖存下來,他很想早一天回去照顧被燒瞎了雙眼的老母。他目前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手燒死這些戰俘,他要爲死去的妻兒報仇。
高橋站在山坡上,他在想戰俘們被處死之後他會去哪裡?井上塬司令官會如何安排他的工作?他有些爲自己的未來擔心。
現在,高橋站在戰俘營院子裡,看着被美軍轟炸機轟炸過的院子,幾個碩大的土坑像墓穴一樣讓人觸目驚心。他忽然有了一種想和戰俘們說話的慾望,他讓士兵們把土坑填平,他就站在邊上看。換在以往,這樣的活計肯定是要戰俘們來乾的。但是今天,高橋似乎生出了仁愛之心,沒有讓戰俘們動手。
晚飯過後,院子裡響起了集合的哨音,這是很久以來沒有過的事情了。戰俘們帶着疑惑的表情迅速到院子裡集合。村口茂執行官站在隊例前,他麻木的臉上有了些生機,臉上掛了一些笑,那笑容像乾裂的樹幹一樣讓人看着難受。他對戰俘們說:“高橋司令官要給大家訓話,也許,他會給大家帶來一些好的消息。”
這時候,下身穿黃色馬褲,上身穿白色軍用襯衫的高橋大步走了過來。他沒有戴軍帽,腰裡沒有佩槍,手裡也沒有拿戰刀,他的臉上十分溫和,而且,沒有像往日那樣跳上臺子,而是近距離地站在戰俘隊例面前,用友好的目光掃視了一眼戰俘隊伍,然後帶着微笑開腔了。
高橋說:“軍人們。”他使用了這樣一種讓人聽上去比較舒服的稱呼,而且這樣的稱呼馬上產生了效果,戰俘們本來漫不經心,現在完全因這個稱呼而集中了精力,目光全部落在高橋身上。
接下來,高橋微笑了一下,然後略一沉吟說:“我和我的士兵們與你們在一起已經三年多時間了。我真不敢相信,時間過得這麼快,三年,應該是很漫長的,但是好多事情,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們之間發生過一些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有過不愉快,但是我以一個軍人名義保證,所有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所以我建議,忘掉那些不愉快,因爲,有些事情遲早要結束,新的生活在等待你們。”說到這裡,高橋停頓下來,他注視着戰俘隊伍,看見戰俘們一雙雙疑惑迷芒的眼睛探照燈一樣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嘴角邊再次浮起了笑容。
高橋面帶微笑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非常想知道戰局如何。和你們一樣,我也一直在關注着戰局,和平是美好的,整個世界都需要和平,而和平的腳步已經離我們很近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太平洋戰場的炮火已經停止了,日本皇軍正在和盟軍進行最後的談判,如果談判成功,戰爭就會徹底結束,而你們,這些放下武器的軍人們,將有機會回到各自的國家和親人團聚,這真是一件令人激動不已的事,讓我們爲了這一天的到來共同努力吧!”
高橋的講話持續了二十多分鐘,這之後,他帶着滿意的笑容走開了。
溫萊特將軍沒有親耳聽到高橋的講話。因爲村口茂執行官通知他的時候給了他兩種選擇,一是拒絕,二是和戰俘們一起去聽。
溫萊特將軍選擇了前者,他不想聽高橋的什麼狗屁講話,高橋的講話內容是事後馬爾茲複述給他的。
溫萊特將軍認爲,高橋關於盟軍和日軍談判的說法純屬放屁。溫萊特將軍認爲,盟國和日軍人根本不存在談判的可能,美國政府、英國政府、澳大利亞政府等國政府,絕不會和日本人坐在談判桌前,如果談判,就不用等到現在了。
很明顯,高橋在撒謊,在冠冕堂煌地撒謊。溫萊特將軍說:“我們可以不用理他的撒謊,但是,我們一定要弄明白他爲什麼要撒謊,撒謊的意義何在?”
溫萊特將軍和馬爾茲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想不出高橋爲什麼要撒這種謊,這讓馬爾茲十分煩躁。
而就在同一個晚上,高橋接到了井上塬司令官的電話。井上塬司令官在電話裡告訴高橋,地火行動的方案日本軍部已經批覆,電令立即執行。因此,井上塬司令官要求高橋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全穩妥地實施地火行動,確保不走露消息,尤其不能讓任何一個國家的記者窺到風聲,要不留一絲痕跡地將戰俘們全部處理掉,包括溫萊特將軍和關在另一所戰俘營的英軍陸軍中將帕西瓦爾、澳軍少將坎特哈斯金、荷蘭中將德富賴摩裡、香港總督馬克?楊、爪哇總督斯卡夏沃爾等高級將領。
高橋彙報了戰俘營這邊的情況。他告訴井上塬司令官,他已經對戰俘們進行了麻醉性訓話,戰俘們完全相信了他所撒下的彌天大謊,因爲,他們太渴望回家了。接下來,他打算把帕西瓦爾等人從百里外的鄭家屯戰俘營接過來,讓他們在坑道里生活幾個小時甚至更多一點的時間,給他們最好的待遇,然後讓他們在洞口迎接溫萊特和奉天戰俘營裡的全體戰俘,這樣戰俘們就不會有任何的顧慮和懷疑,只要進了坑道,地火行動就可以完美的執行了。
井上塬司令官在電話裡笑了起來,說:“非常好,就讓他們集體見上帝去吧。”
放下電話,高橋非常得意,爲防萬無一失,他叫來了村口茂執行官。叮囑村口茂執行官在這種特殊的時候一定要繼續做出麻木的樣子給戰俘們看,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村口茂執行官說他會盡最大努力讓自己像個白癡,他認爲自己到目前爲止做得還不錯,因爲戰俘們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高橋笑了,他拿起桌上的那柄銅鏡,這柄銅鏡已經跟了他三年多了,鏡中藏匿着的那個漂亮的中國女人,此時恐怕早已半老珠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