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萊特將軍從三浦菱子臉上看不出什麼異常變化。但他能看出三浦神情上的愉悅,這個日本姑娘一改往日的沉鬱,變得開朗起來。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和溫萊特將軍聊上幾句,說一說天氣和身體,有的時候,還順便讓溫萊特將軍爲她糾正美式英語的發音,她問溫萊特將軍,如果有一天戰爭結束,她還能不能回到美國繼續她的學業。
溫萊特將軍告訴她,美國不會拒絕她。
三浦莞爾一笑,她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十分幼稚的問題。
就是通過這個看似不經意的問題,溫萊特將軍捕捉到了有關戰爭的點滴消息。溫萊特將軍覺得,戰爭差不多就要結束了。雖然他希望三浦能有一些隻言片語的戰爭消息,但是三浦在這方面卻一直非常巧妙地迴避着。
所以,溫萊特將軍不得不爲她設下一個圈套。這天午後,溫萊特將軍在爲三浦糾正英語發音的時候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到日本,和家人在一起了?”
三浦警覺地看一眼溫萊特將軍:“戰爭還沒有結束啊。”
溫萊特將軍笑了起來,說:“我知道戰爭還沒有結束。”
三浦緊張的神情慢慢鬆馳了,她甚至笑了一下,但是沒說什麼,轉身離去了。
溫萊特將軍長久注視着三浦嬌小的背影,作爲敵對國的將軍,他對三浦沒有絲毫敵意,並不僅僅因爲三浦爲他縫過軍裝上的鈕釦。
三浦腳步匆匆往回走,她的心情很複雜。雖然廣島和長崎沒有她的親戚,她所有的親人都安然無恙,但是有那麼多同胞死於非命讓她心裡隱隱作痛。但是三浦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爲戰爭,如果不是戰爭,如果這個世界是和平的,所有的惡夢都將被拒之門外。憑着種種跡象,比如收到的那些電文,她已經感覺到戰爭的走向越來越不利於日本,戰爭有可能在某一天結束。如果戰爭結束,約瑟夫就可以回到美國,她是多麼希望約瑟夫能完完整整回到美國,她不期望和約瑟夫的感情有什麼結果,她只是希望她喜歡的人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她甚至開始想象約瑟夫回到美國和母親相聚的情景,想象了約瑟夫在酒吧或俱樂部裡跳踢踏舞的歡快樣子。她也想象了日後的某一天,她在東京的家裡能夠收到約瑟夫從大洋彼岸寄來的信,想象着有一天在紐約的某一條大街上和約瑟夫不期而遇,她覺得那一刻自己一定會幸福得無以復加。
三浦在司令部院子裡意外看見了加藤,這讓三浦既驚且喜,她一點都沒有料到加藤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這之前,加藤曾打電話邀三浦去看她,但是戰俘營這邊的情況有些緊張,高橋不允許任何人外出,加藤氣得在電話裡罵高橋是個混蛋,戰俘營到底是囚禁戰俘還是囚禁自己人?但她也只能罵罵,她沒有權力和資格改變高橋做出的哪怕是最荒唐的決定。
加藤在家裡心情煩悶,齊敏正已經離開滿洲工作機械株式會社,到另一家中國人開的模具廠當技術員,一整天都不回家,所以,加藤來看三浦了。
三浦看見加藤臉上怒氣衝衝,剛剛在戰俘營門口,加藤遭到站崗士兵的驅趕,這讓加藤十分惱火,她打了站崗士兵的耳光,拿出自己的證件給他們看,哨兵這才誠惶誠恐地放她進來。
直到看見三浦,加藤臉上的怒氣才散去。
沒有茶,也沒有任何吃的東西招待加藤,這讓三浦十分尷尬。好在有一臺舊式風扇,把加藤心裡的火氣吹淡了。加藤專程來看三浦,是想邀三浦在適當的時候一起回國。加藤說:“市面上亂得很,到處都是我們的僑民攜帶家眷擠上去碼頭的卡車。人心惶惶,大部分日本人開的商鋪已經關張,去大連的火車擠得像魚籽醬罐頭,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三浦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和加藤,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境。
加藤告訴三浦她正在勸說齊敏正和她一起回日本,但是齊敏正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然後,加藤又說起美國的兩顆原子彈,她很憤怒,痛斥美國人不該使用原子彈,多少人就這麼白白喪生,真是慘無人道啊。
三浦也有同感,她也覺得美國人這麼做太過分。
加藤突然話鋒一轉,問三浦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一個美國戰俘?
三浦十分驚訝,她認真回憶了一下,自己好象沒有向加藤提起過這件事。她問加藤是怎麼知道的。加藤有些不高興地說:“這種事,你應該告訴我,難道怕我出賣你嗎?如果不是高橋說起,你一輩子都不會告訴我吧?”
三浦沉吟片刻說道:“這件事不會有結果,所以我沒有對你說,真是對不起。”
加藤說:“知道沒有結果就不要去做。你知道,高橋這個人心胸狹窄的很,如果不是顧忌到我和我舅舅,他早就處置你了,你太幼稚,怎麼會愛上一個美國戰俘呢?”
三浦的心情在這一刻糟糕透了,她看着窗外說:“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愛,可有可無的,這件事,就不要再說了。”
加藤說:“不管戰爭結束不結束,我們還是早一點回國吧,要不我可真替你擔心。其實我也不該說你,我自己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感情這東西有的時候就像賊一樣,它會偷走你的心。三浦,我可不想看到你受傷。”
這樣的話,讓三浦感動。哥哥去世這麼多年,加藤還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當妹妹,這樣的感情,真是不多見的。
她們說起了戰爭。加藤說:“司令部的宮崎參謀說,雖然美國使用了原子彈,但是日本軍隊不會因此產生絲毫動搖,戰爭還要打下去,直到勝利爲止。”
這讓三浦感到意外,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
加藤也嘆息了一聲說:“不要想戰爭的事了,安排好我們自己的生活吧。”
她們的談話被走進來的高橋打斷了。高橋告訴加藤,井上塬司令官剛剛打過電話,讓加藤馬上去見他。
加藤站起來看着高橋:“你可真是多事,舅舅根本不知道我的行蹤。”
高橋陪笑道:“對不起,井上塬司令官正好問起,我就隨口說了,我也要去見井上塬司令官,我們一起走吧。”
加藤無奈,只得跟上高橋悻悻地走了。
一路無話。戰俘營四周是大片莊稼,綠得沉甸甸的,不遠處隱現着村莊,但卻沒有生機,死氣沉沉的。
加藤側目看着外面,一句話都不說,彷彿車裡沒有高橋這個人。
高橋也很知趣,他也不說話。但是有兩次,高橋側過臉來看加藤,他承認加藤是美的,尤其是此刻,那種沉靜的美讓他心動。他想,如果真和這個女人結婚,她會給他帶來幸福嗎?
街上出動了好多憲兵,他們在阻止日本僑民的盲目回國。憲兵們的喊聲在大街上飄蕩着:“大日本皇軍是不會失敗的,戰爭會以日本的勝利而告終,滿洲國永遠是我們的天下,大家要鎮定,不要輕信流言,不要盲目回國!”
但是這些宣傳並不起什麼作用,日本僑民們依舊把自己的行李裝上車,各種各樣的車輛將整條街擠得水泄不通,無奈的日本憲兵最後封鎖了整條街道。但是一些僑民拼命地往前衝,試圖通過封鎖線,憲兵不得不扭住他們的胳膊,一箇中年男子被扭住胳膊後大聲質問憲兵:“你能對我們的生命負責任嗎?”
憲兵回答不出。
看着亂糟糟的大街,加藤心裡煩透了。他們的車只能繞道而行,費了好大勁才停在司令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