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生平難見是故知
女客盈盈立起,走至男客身後,面向凌昀。她並不是一個可稱爲特別美麗的女子,粗看之下甚至很不起眼,但她的黑眼睛之中有時會出現一種奇妙的感情,是少年鬢上的白髮和老人眼裡的童真混合的一種滄桑而活潑的神情,那一雙被背叛過卻依然含着微笑望向前方的眼。那女子扶住了男客的肩,微笑道,“若離你又爲何這樣不開心呢?我們不是好不容易纔把小夏支開出來走走麼,爲什麼要作出這幅模樣?”
“小葉你莫要再這般促狹了,小孩心性,教遠客看了笑話。”男客淡淡道,復望向凌昀,“在下林煜,表字若離,這位是清鋆葉樓主。”
女客仍扶着他的肩,對凌昀露齒而笑,“小女子葉鳴翮,卻不知凌大俠所查之案如今如何,可需要清鋆樓相助?”
“卻不必了。”凌昀直道,“近日大致查出了,那大盜是汴國之人,因槿豐產,在槿地作惡——據查此盜現今已離了臨安周遭,往蘇州方向去了。我也已傳書蘇州同行,教他們抓捕。葉樓主與林樓主方纔說及金陵大火,凌某近來不查江湖中事,直不知爲何,今請二位指點一二。”
女客葉鳴翮微微正色道,“傳聞近日金陵中惡名昭彰之人頗多,是誰人放火均有可能,若離信息比我通,若離,你可知曉?”
那林煜林若離並不作聲答她,卻對凌昀道,“凌捕頭既是疑惑此事,如今巨盜又不在臨安,凌捕頭自可前去金陵察看,這等事問我等小角色又緣何事由?在下不知。”
好一個林若離,當真傲岸至此——凌昀尋思,口中卻只道,“凌某饒了二位雅興,叨擾。”
“凌大俠,”葉鳴翮忽道,“你可知諶忻瑞諶前輩也在此地——你二人起初卻是爲何事反目?”
凌昀本待離去,卻也止住,回望那二人一眼,微笑道,“你們都知曉槿出腐儒,吾等不過被情所困而已。”
“若是那樣,曾有一人託我尋凌大俠。”葉鳴翮道,她的眼睛裡又出現了那種混合着微笑的滄桑,“那個人說,若凌燁之尚在世,便有緣自可相見。”
她盯着凌昀,旁邊林若離拉拉她的衣角,她卻依然盯着凌昀,凌昀保持着回頭的姿勢,面上毫無表情,她盯了他一會,覺有些奇怪,卻仍道,“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凌昀仍是沒有表情,待了片刻,方轉過頭,道,“謝過葉樓主。”他聲音澀啞,卻不知是何緣故。
三月過去,距忻瑞所言之日仍有三月時期——他自己是那樣優柔,只想等待,縱然自己等待得發上清霜也只想等待。這些時日他見到了那般多飛揚跳脫的少年後輩,知是新人已然換了舊人了。
他雖也不年長,比起那些少年人們終究已經長了約略十歲,十年之前他也天不怕地不怕,那時還有忻瑞在一旁——那時,他們剛剛與雲碧相遇。
他出了小飯館,出了臨安城,直到城外小片林中,遂拔出了自己的劍,靜靜撫着那青色的劍。如今已經是冬日了,樹葉落了,草也黃了,他思忖,只有這劍還是這慘淡之中的一抹青色罷。就在他那樣想着的時候,在後面有一個聲音喚了他的名字,那聲音清冷而桀驁,“燁之兄。”
他手指一顫,手下流水般劍身也是一顫,“忻瑞賢弟,三月初三之約,要提前至今日否?”他沒有回頭,手指仍然在劍上,劍尖微晃出抹青光,映得他神情陰晴不定。
立在他身後的人卻悠悠道,“何必提前呢?若非燁之兄有重入江湖之心,那帖兄本不會看見,更遑論赴約了。諶某本以爲兄已勘破世事,此生決心投身公門,再不管江湖,卻沒想燁之兄仍是名武人。”他不待凌昀轉身,自走至凌昀面前,“何況某確是想念凌兄。”
凌昀手微微一抖,納劍回鞘,“雲碧在哪裡?”他的聲音依然有些乾澀,“你讓她幸福了麼?”
諶忻瑞青衣白衫,文士打扮,看似文雅,眉目之間頗有英氣。那樣英武的男子,本應有很多思慕的少女罷,凌昀不禁又帶上了笑意,情之一字,不知困殺多少英雄呢。想這一點,他神情卻又黯然了。
他面前那年輕人望定他,似是聽到了太過好笑之事,終大笑起來,身上清冷之感卻一絲未減,“我們?你當那個危險的女人真個會和我在一起?凌燁之,就算你死了,連骨頭也不剩一點的死了,她還是不會選我!”他大笑之時,眸子更加冷厲而諷刺,“你死了,她也走了。不管你還是我,我們在一起時互相傷害,分開了還是一樣!”
他望着凌昀,眼神更冷,“你與我是一樣的,從很久以前就是一樣的,活着死了都是一樣的!她不愛我,我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你,那無妨,你卻連所有事都壓在我頭上——所以我要做壞人,只是現今看來,還是做不徹底。”
凌昀終擡起眼望面前那年輕人,“大丈夫終歸一言九鼎。”他淡淡道,“你我早已踏出這一步,也回不到從前。你和我活着就終將針鋒相對,師傅對我說過,你我所學不同,本是爲兄弟齊心,然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諶忻瑞低低冷笑,“你記得葉青麼?”他譏誚地問,“人傳夢想夕雲流之人被他殺盡,然他本便是已學盡絕學,可繼承流派之人——之前你我也知曉他是何等謙和儒雅之人,只喜小勝留人顏面且不願傷人,如今還不是教人背棄至此。你身在公門,卻不知罷?”
“弒師滅門,打家劫舍強搶民女,那些真個是欲加之罪?”凌昀問道。
“也不盡然,弒師滅門是真的,只他小師姐並未死,現今怕已嫁爲人婦。那葉青一生多情,至今只得空自傷情而已,雖頗有幾個紅顏知己,卻終只是友人相待。”諶忻瑞冷笑,“你我都得不到雲碧的,她何等驕傲,若知你我爲她相爭,定誰人也不會要。十年前她就這性子,砸了她那笛子。三年前你生死不明,她直便走了——那之後連我也再見不到她了。”
那曾手持墨舞寶劍的狠厲女子,眼角有着淚痣,常常落淚卻誓言再不哭泣的女子——阿碧,雲碧,凌昀在心中默唸着這個名字,我胸口的傷是你刺的,那塊玉上的痕是你刻下的,你的淚也曾滴在我的傷上,你不愛忻瑞,但你愛過我嗎?
他忽真覺得這是冬日了,胸口的舊傷在秋冬總會痛得更烈。凌昀想起那一劍,若非那塊佩玉,定會刺穿他的心罷,然若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心,結局會不會比這要好些呢?那樣悽烈的結局傳到後世,是不是一個傳奇呢?
如今女子不再愛了,胸口有着舊傷的男人遠遠逃開,想要結束一切卻沒有勇氣伸手——他那麼優柔,一直在逃,逃到最後終於失去了方向,不知將何去何從,也不知應何去何從。他走了三年,卻又回到了這最初的起點。
“你知道飛鳥吹的那隻歌子嗎?”凌昀忽道,擡起了頭,望着很遠的地方,不望諶忻瑞,“我聽說過那隻歌叫風雨。”
雙盞酒,杯中句。半闕新詞,可敵得世間風雨?
三分緣,意難聚,擲觴斷情,卻道是紊亂心緒。
空止脣際,千言萬語。
“我知道那孩子比你知道得多,因那孩子與我相交更多——你可知那孩子原本是鄴地最尊貴家族之一惠寧藍家的子弟,卻因手上染血而不能回去——”諶忻瑞道,目中神色依舊冷冷的,“午夜門與貔貅幫之事你是不知,而我曾在其中做過見證。那孩子原本是貔貅幫最年輕也是最好的刺客,手下從未失手,然與午夜門永恆藍交好,二人分別叛出,而那孩子還着了一劍——那藍筠清與他淵源誰也不知,若我未猜錯,藍筠清便是他的長兄,這些種種,卻困殺那孩子了。”
諶忻瑞很少說這麼多話,凌昀暗忖,諶忻瑞之前一向訥言敏行,訥言因他桀驁,敏行因他聰穎,然他所觀,忻瑞武藝卻也無甚長進——那是因爲他在思念雲碧麼?這日子還真是冷啊。
久久,諶忻瑞又開口了,“世間誰人不會死呢?那日你曾說過你我皆在做一場夢,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凌昀微點頭,那麼雲碧你在哪裡?我躲着你兩三年如今悔了要來尋你,你又在哪裡?他終不會有這答案了,只是俯身拾了一片枯葉,道,“夢不過是夢,枯了就和這葉子一樣。你我是一樣的,我承認,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逃了。縱我不得不殺了你也一樣。阿碧會不會愛你,那也不是我所想的。下一次你我用真功夫罷。”
然諶忻瑞那時已經離開了,凌昀的話也不帶內力,稍遠一點便再也聽不見了。凌昀在林中站了半晌,記起店裡有活要做,連忙回去,又教店主好一頓罵,扣了他一半錢。凌昀自知理虧,便也不說什麼。這一日客人本不多,因臨安這些時日少放人入城之故。店主嘮嗑時也曾與凌昀說起王主的命令——外鄉人工錢也都要抽二成,凌昀得錢便愈發少了。惟店中包他吃住這點還令他滿意,店主卻更滿意——這小工人呆能幹活吃得又少,真是撿到寶了。
那幾日凌昀一直很忙,打探消息之時也遭人不少白眼。他知曉了自他離去之後金陵所發生事件,如那年輕流星門主邵隱終吃了未知之主燕逸秋一劍,抑或有人看見葉青與柳斷影在城外幽會——莫非那中原武林第一人也成了惡人之類,然再無人提及金陵火信,讓他很是納罕,莫非王主對此下了緘口令不成?而那幾日他也聽不見笛聲了,清鋆兩座小樓只是安靜地立在那晚風之中,如風再急些便會被吹斷一般。凌昀卻再也未見到諶忻瑞或葉鳴翮,那一衆江湖中人——只有過客與不想在家做飯的人會來飯館,卻大多沒有什麼消息。
那一日臘月廿二,凌昀中午洗着碗,忽聽外邊喧鬧,便好奇擱下碗走出店子。他見街上走着一個素衣年輕女子,懷中抱着一個滿身血的瘦小人影,那女子面上有未乾淚痕,然神情卻是極冷。周遭人對她指指點點,她卻似未看見一般。凌昀本道她友伴受傷來城醫治,卻見她走得很慢,方驚覺她懷中之人已死去多時——卻未有人管她呢。他暗忖,忽又見了她懷中之人的形貌,那是個少年的模樣,面上有着血跡,脣邊仍然有絲微薄的笑意,那是金陵紅袖招中吹笛少年。他仍然沒有活到次年春日。凌昀思忖,他說他要做一場大事然後死的,那麼他做的大事是什麼呢?
他望着那行去女子背影,心裡有些澀澀,你死了有人掩埋,那我們呢?我與忻瑞是一樣的,那我們死了誰來收屍?
“那可真是個可憐孩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小凌,你又在偷懶,回去幹活!”店主的聲音自後響起,凌昀怔了怔,卻只得回到店中,繼續幹活。那孩子仍然是死了。凌昀一邊刷碗一邊想着,他死前做了什麼呢?那抱起他屍體的女子是誰呢?爲什麼他死了卻仍然是微笑着的呢?凌昀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能猜測,但那些也並非是真的吧。
那一曲風雨不知傳下去沒有。江湖之中的七絕,這是第一個死去的吧。那薄命的孩子。
凌昀刷淨碗,走去院落。暮色早已被夜洗盡了。那遠遠清鋆樓上只點了一盞燈,這夜裡也沒有笛聲了。晚風很冷,讓他有些發顫。他摸着心口的傷,卻沒有那塊佩玉了。你給我的本來就是這處傷,你給我再多的傷我都願意——只要是你給的,只要你在我面前,只要你還在啊——雲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