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色無端掩朱顏
那麼, 便向東行去罷。循着故鄉的風颳過的路途,從衛的腹地去那槿國的水岸。日出山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這樣長長一生, 又怎能不去一次江南?
“出這樣遠門, 按我家鄉的規矩, 也是要占卜一下的。”行經渡口之時, 邵隱對一邊黑衣少年道。
那一年邵隱方十七歲,身邊蕭繭十五歲還多一點。他們不知是什麼讓他們向江南前進,但他們終究踏出了這樣的步履。
蕭繭聽邵隱的話, 白了一眼,問, “你信神?”
邵隱聳肩, “這是我故鄉的風俗, 祈福而已,和你刮自己的腳印一個道理。反正我帶了我的三根羽毛, 在這裡排個卜,也算不錯。”
他自袖中拈出一個紙包,想要打開,又頓了頓,轉向少年蕭繭笑道, “你猜猜是什麼鳥的?”
“麻雀, 烏鴉, 貓頭鷹。”蕭繭沒好氣地回答, “快點快點, 還要行路。”
邵隱是知曉那小孩性子,只笑了笑, 道,“雖不中亦不遠矣,金雕飛羽,雁翎,和——貓頭鷹的眉毛。”他又笑起來,取出了三片羽毛,朝上吹了一口氣,便將它們拋起,想要用手去接。——那一刻忽地西風捲起,將那三片羽毛颳得不見蹤影。
“這算什麼?”蕭繭問,“這也算是你卜卦的一部分麼?”
邵隱吐了一口氣,放下了手,“大凶。”他淡淡開口,眼中的夜色更加深邃,“即使這樣,你還要去江南麼?”
白衣少年擡頭望天,“你若不去,我會自己去。”他淡淡道,“既然終於把最後一絲牽絆都丟失了,——不知怎地,我卻覺得快意,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凶兆。”
前行至人多的地方,那少年蕭繭便收斂許多,任誰看都是個謙和有禮的溫雅少年,而邵隱卻開始發號施令,正如他們之前所商量的——若在人前,我爲長尊,你須從我之命,在人後便隨你調侃——那時他們其實並非彼此熟悉,邵隱亦不大會知曉那少年蕭夢蝶到底在想些什麼——加之蕭繭不上他當,要緊的話一字不說,邵隱便也絕了再去打探的心思。無論如何,得到這樣一個好幫手,可不要再因自己緣故失了纔好。
邵隱每每那樣思度,看見蕭繭不知向何處望去,那樣一雙茶色的眼,靜而深,漠無表情,如同他自己的影子,佇立在時間的彼方。有時邵隱會覺得那是某一種白日夢境,但他搖搖頭想要趕走它們之時,卻會有更多的纏上來。它們發出那一種奇異的笑聲,讓他要摸到劍才能安心。
那是因爲什麼,邵隱從來不曾明白。他睡得不多,卻也不會犯困,雖因那少於常人的睡眠而更加消瘦而失了血色,卻也可以說是由於血統的關係——他總是有許多理由,雖然有些原是可笑的,但終究算是理由不是?
邵隱有時在夜中以劍尖爲筆,霧氣作墨,在空中點染。他畫了許多永不爲人所知的——他並非一個純粹的畫者或劍者,那許多的過往讓他想要吐露,但那些舊日又能訴與誰呢?終究是一筆糊塗的過去吶——
二人從中原入了江南,風中有了水的氣息。那會前來衛國的荷葉風,是它麼——只這清秋時節,入了江南,終不免見那湖湖殘荷。邵隱不語,蕭繭也不多言,二人沉默了許久,方覺還不如從前多口多舌,但要再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了,這樣發現讓二人均有些喪氣,那時邵隱便思念起蘇城月來——或許小蕭也會思念同一個人,但誰在乎?
他們不在乎,便在有月的夜晚坐在山坡子上比賽喝酒。二人都飲少輒醉,狼嚎一般歌聲三裡外也聽得清。翌日毫無疑問宿醉頭痛,邵隱便躺在草地上看雲飄過,那樣一朵朵白雲飄過去,他又想到蘇城月。她在他們之前動身,也是要去那個地方罷,會在什麼地方相遇呢?
那時應當說些什麼?邵隱爲自己那有些稚幼的念頭而微笑,轉頭去看蕭繭倒立着練手勁。二人目光偶爾會對上,便因彼此都有些窘而轉開。那時邵隱常聽見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知是那蕭繭長個子太快跟不上平衡,光來個狗熊跌膘。
邵隱那時會伸展開胳膊腿,把自己沉在草中,直到蕭繭用手走到他身上爲止。如果蕭繭膽敢那麼做,他就會跳起來再將那小少年掀個大跟斗,然後躺到別處去——那是在他還未滿十七歲的時候。發生過的過去他不在乎,他只要求未來,在互相撕碎之前站在勝利的頂點。
邵隱躺在草地上,聽見歌聲從風的空隙之中飄散下來。那是個小丫頭的歌聲麼?他漫不禁心地思忖,一個變徵的音唱破了,嗓音也吊不高——上去的話,不定就成破鑼嗓子不是?
邵隱正亂想,卻不見小蕭去向。他坐起來,按按額頭,四處一望,確不見那小少年蹤影。又野到哪裡去了?不會是聽那小曲去了罷。邵隱輕輕打個呵欠,於他那兩條長腿之上站起他的身子,又伸了個懶腰,聽見骨頭髮出響聲,方朝那歌聲方向走去。走了不久歌聲止了,他揉揉眼,打着呵欠,忽地便聽見那少年蕭繭大聲道,“我說了我不不不是來看看看你洗澡,我只只只是看見啊不聽見你唱歌纔過來的,這不不不是我的錯,啊——”又聽那小女孩聲音叱道,“還有理了?看劍!”
邵隱皺眉,撥開眼前樹枝子,便見一個黑袍小少女,約摸十五六歲年紀,可能還要更年幼些,長髮披散,還溼淋淋的,面上也有水珠子,那一雙墨色的眼燃着怒火——邵隱承認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少女,但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副手被殺掉不是?且他總是動作要快於想法,還不知怎地,他便已跳入二人之間。白衣少年假咳一聲清清嗓子,朝那小姑娘笑了笑,道,“實是不好,姑娘若把他殺了,在下可再找不到這麼好的下人來洗衣服了。姑娘看在下喜歡白衣,便也知道這衣很是容易髒的——”他自己也不知爲何會說那樣一番話出來,只是不得已又接下去,“所以姑娘若是有什麼怨氣,朝着在下來便可。”
他回頭看蕭繭,那少年被他的話嚇到了,嘴張得大大的,可以一次放個雞蛋,不,是放個蘋果進去。他又在亂想些什麼吶。邵隱敲敲自己的頭,收起自己譏誚之意,又對那小少女笑一笑道,“這樣可好?在下是不會跑掉的,但那黑小鬼可是不一定。”
“你,你用言語輕薄我!”那小少女無端更怒,伸手之時手中已多了一柄劍。那劍輕而纖細,一柄女子用的長劍,在風中搖曳一如碧草青青。她一把拔出了那柄青青的劍,朝着邵隱便一劍刺來。邵隱也是猝不及防,教那一劍劃破衣襟,急向後閃身才未傷及身體。白衣少年後躍一步,一手按上肩頭劍柄,一面道,“小蕭,這又是你生的事端?”
“不算罷。”那黑衣小少年在他身後嘟囔,“明明是她見了我就罵……啊!”
邵隱只聽身後那少年叫了一聲,自己忽覺身子一輕,不知是被拽着哪裡向後,眼前只見那小少女遠遠跺腳,他只是聳肩,待蕭繭定下步子,他方道,“怎麼,你怕了,要逃走?”
“我知道她是誰了。”蕭繭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還是不要招惹她,否則一定會死得很悲慘。她是燕逸秋。”
“若是那詩文與我的畫齊名的小燕姑娘,你逃是應當的。因爲她會把偷看她的人的眼挖掉——而我是光明正大看她的,有什麼必要逃走呢?”邵隱若有所思實無所思地道,“不過她的確和傳聞一樣是個美人,沒想小蕭你年紀這麼小就——”
“邵隱!”小少年忽地叫一聲,“我能有什麼意思,你以爲我和你一樣?我是絕對不會背棄的!”
“原來這就是你的心念。”邵隱沉默片刻道,“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麼個好人。”
他又笑了起來,那是他一貫帶些諷刺與譏嘲的笑,“你還是討厭我,”他望着那小少年茶色的眼,那雙眼從不曾改變,安靜而深沉,遠不是他實際的年歲,一雙無法猜測的眼。邵隱的話出口,自己也覺不妥,但那終歸覆水難收。
少年蕭繭卻是神色淡然,“你我都欠彼此一條命,”他道,“你就不怕什麼時候我取了你的命?”
“隨時恭候。”邵隱道,“在你自知已無法信我之時。”
他毫不退縮看定那小少年眼睛,不久蕭繭轉了眼,“走罷,你這白菜,你不是還要趕路麼?”
那突然的轉變讓邵隱目瞪口呆了,反是他不知應說什麼,久久方道,“那就走罷。”
那是什麼話吶,邵隱自己都不敢承認它發自他的口中。他失去那些矜驕了嗎?怎可能。但他也知曉那些無謂的驕傲只會害人,在他重新踏上路途之時。
那便是江南了,在他記憶之外的小片空地。他們來此爲了證明某件事情,但這並非急於完成的,至少他們對那件事情只抱以程度之內的興趣——然還有比那更刺激的事情麼?在世界的頂端證明自己,對於他們而言是不大可能完成,但必定要去嘗試的榮譽之戰——雖然他們自知,那也是愚蠢的。
他們向南走至意興闌珊,不知走了百里千里。從清秋走至冬日,又復到了來年開春,他們走過一處處村莊城鎮,依他們的性子行事——那一日邵隱提議成立個組織,自然是他自己當頭兒,別人想都別想,而蕭夢蝶只翻了眼說那是何必,無論如何不過三人的組織有甚用處——三人已不少了,那未知可還不是一人組織。邵隱便用這樣話語搪塞。那時二人自然不曾想到,一句玩笑話語可能帶來的一百五十年崢嶸歲月,以及世間無數流傳的歌謠。
而那時他們只是小少年,沒有多想之後會發生什麼,或許是他們知曉自己的未來還很長遠——那不用擔心,那麼擔心什麼?
邵隱在一條河邊見到一個少女。
那少女也是十五六歲年紀,與燕逸秋大抵同齡,穿着翠色的衣裙。她望着河水,側臉上的影子明暗不定。那時邵隱發現負責說話和搭訕的小蕭又不知跑去了哪裡,只剩下了他一人。而那個姑娘——豈不會是要投河去罷?
邵隱便向那少女走去,在她身邊立下,“姑娘在此佇立,不知所爲何故?”
“與君無關。”她的聲音清清淡淡,在風中一卷而走。邵隱已熟了這類話語,託小蕭的福麼?他微嘆了口氣道,“不言語,別人也幫不上忙。某雖是江湖人,在廟堂之中卻也有些路子。姑娘若有難處,不妨說出,某也不會向姑娘索取什麼。”
那少女轉向他,恬靜的臉,沉默的眼,睫毛長而彎,很像一個人。“你可知道傷城在何處?”
邵隱搖頭,“憶水忘川陌路傷城,聽聞過都是聽聞的,難道還真在世上有所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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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說能幫我。”少女面上露出笑容,那笑悲哀得讓人心碎,“我在找那座城池。”
邵隱道,“我雖不知,可能會有人知曉——我可以幫你去問問。”
“問到的都是真的嗎?”那少女喃喃道,“人說的是事實麼?但是死了的人再復生不得,活着的人又死得輕易。死了的和活着的,不是終究要回去同一處麼?”
她不知在問何人,邵隱卻覺那恬靜之中的悲哀和憤慨更加深重,他遂道,“若一切都是事實,不就少了找尋的意味麼?”
“我已在找尋,還將繼續找尋。”那少女道,“我叫辛鵠,你可見過一個叫辛鴻的人?我找了他許久,但是再找不到了。”
邵隱又想起她方纔所言,皺了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在傷城?”
“或許在,或許不在,而我只是在尋找。”少女辛鵠道,“你呢,你有着這樣悲哀的眼,你在這裡踟躕又是爲了什麼?”
邵隱不由笑出了聲,“某何時有了雙悲哀的眼?並且某並不是在踟躕,只是在等一位友人罷了。”
“人是喜歡說謊的,並且他們無法全然掩飾。”少女辛鵠道,“人在言語之中表現自己希望成爲的,並且掩飾自己不願正視的。”她的眼深而寂靜,那樣一雙看不穿的眼。
邵隱忽對那小少女有了興趣,便道,“我會幫你找到傷城。”
“那麼多謝你,”少女道,“而我需要的,並不是找到傷城。”她擡起頭來,“我在尋找一個人,幫我殺人。”
邵隱聽那言語,不禁一愣,想這樣一個小小姑娘怎會開口便至殺人呢?欲嘆息之時心念卻又一轉,口中低嘆轉成苦笑,“那姑娘想要殺誰呢?”
辛鵠輕輕出了一口氣,眼中的悲傷與憤怒交織着,讓邵隱無端生了些憐惜。辛鵠低聲道,“我要殺了非鄞,連同他在世上留下的一切。”
那兩個字讓邵隱怔住了,半晌無語。他本是想要自己出頭的,但他可能殺了那個人麼?怎想都只是虛妄——那自天上而來的人,他怎可能——不,他也是風的後裔,他們都有着那樣的牽絆。
“怎麼,你害怕了?”辛鵠問道。
“是的,”他承認,“我是會害怕的,我並非無所不能,如果再也回不去,不能完成我的願望,我寧願不幫你這個忙。”
“你是不能幫助我的,”少女道,“我知曉這世間沒有人能幫助我,有能力幫助我的人,又不會去殺戮。”
“我並未說完。”邵隱道,“雖然如此,我願意前往。”
這下輪到那少女驚愕了不是?邵隱看她微啓了脣,卻不知說什麼的樣子,最終道,“那麼,你爲什麼想要殺那個人?”
“如果我們重逢,我會告訴你。”她靜靜道,然後提起她翠色的裙裾,在一片暮色之中離開了河邊。她的離去與出現一樣突兀,邵隱都不知那是真實還是幻境了。那時邵隱聽見身後蕭繭叫他的聲音,轉過頭去,那少年帶着若有若無的調侃笑意,“你這時也有桃花運了?”
“桃花運?不桃花,沒運氣。”邵隱道,“這下我們得開始行路了——在那之前,先去找蘇城月罷。一道前去,有她作伴,總不致旅途無趣。”
“你是覺得我無趣了?”
“正是。”
“那麼便走罷,聽蘇姐姐說,她是要在金陵與我們相約。”
“金陵。”邵隱重複了一遍那個地名,“那裡有着我的凶兆。”
他又淡淡嘆了口氣,扭頭向河岸望去。那個少女已不再在那裡,如同從未出現過。那個名喚辛鵠的少女,他不知她來自何方,要去向何方,不知她爲了什麼要殺死劍神,他全然不知,他只是不知。但他畢竟深深記得,在暮色一點點漫上來時,那少女的眼漸漸被掩了,之中的悲傷卻愈發濃重起來,讓人無法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