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總是飛速流逝, 好似眨眼間,一個白晝便已淌過。
天邊暮色席捲,身披着落紅光華的晚霞緩緩離開了。
而此時, 沈言醒了過來。他低頭看了看沉睡中的三顧, 心裡既是愛憐又是不甘。他終究還是忍不下心來冷酷地對待他。
“三顧, 現在的我無父亦無母, 而天地間我唯一留戀的……便只有你了。”
三顧, 我不求你能很快就懂得我的心意,我只希望,當你於某一天驀然回首時, 那在闌珊燈火處的人是我。
沈言溫柔的笑了笑,眼裡的情意溢滿了眼眶。那種眼神, 無論面對着的人是誰, 那被凝視着的人, 都無法不動容。
又過了半晌,沈言起身下牀了。多事之秋啊, 早些收拾吧。
暗一藏在沈家院子裡,他在偷偷地注視着李三顧。
按道理,他奉命監視着的人是沈言,而此時沈言走了,他也應該離開纔是。但是……
但是他捨不得。
在他不長不短的生命裡, 他還從未看見過這樣一個可憐可愛的人。
他監視過的人很多, 有的孤傲, 有的□□, 有的滿懷理想, 有的貪於名利,但是……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透明。美得透明, 單純得透明,閃着微光的透明。
他想離他近一些,他想告訴那個孩子,你很好,很棒,你是最溫柔的光……
暗一有些心緒不寧,他既欣喜於這種感情,又有些抗拒。
身爲暗衛,他不應該有自己的感情,這是從小便被牢牢刻在心上的箴言,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但是身爲暗衛之前,他首先是一個人,而人,又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感情呢?
暗一有些激動,他想打破一直禁錮着他的束縛,但最後,理智回籠了。
他無奈的笑了笑,在離去之前最後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軟軟地在牀上躺着,青絲灑滿了胸膛。
……
入夜,李三顧醒了。
他輕輕地晃了晃小腦袋,眼神裡滿是迷糊。
“嗯?”李三顧搖搖晃晃地撐着雙手準備起牀,但在成功前又癱了下去。
“唉,好累啊。我再睡會兒吧。”
話剛落,他便翻了個身,準備再次入睡。但是有人矇住了他的眼睛。
那個人悄無聲息地來了,悄悄地潛伏在房裡。李三顧沒有察覺。
他還以爲是沈言哥在惡作劇,便笑着道,“沈言哥,別鬧了。”
聲音裡有剛剛纔睡醒的軟綿感,又帶着江南獨有的撒嬌氣息。
來人聽得心都醉了,軟了。而李三顧卻繼續開口道,“沈言哥,你要不要繼續睡啊?這張牀蠻大的,我們一起吧。”
暗一笑着搖了搖頭,眼神裡卻有些暗淡。
“沈言哥?”
暗一聞言把手放了下來,他裝着沈言的聲音說道,“三顧,一起吧,我也累了。”
暗一以前從來沒想過,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爲了一個少年,使用他自小便訓得的技能。
李三顧聽了,笑了笑,便又沉沉的睡去了。昨夜的酒太醇,竟令他難以清醒。
暗一在一側靜靜地聽着李三顧輕緩的呼吸聲,嘴角無意識地咧了開來。
但是最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啊,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使得暗一不得不迅速的起身藏了起來。
沈言來了。
沈言推開門,有些疲憊的樣子。
他徑直走到牀前,看了看裹作一團的李三顧,有些無可奈何的笑了。
沈言脫了衣靴,便也上了牀。他輕輕地靠近了李三顧,然後將少年一把抱住了。
夜還長,睡着的兩人卻似乎暫停了時光。
良久之後,落寞的暗一悄悄離開了。
他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多麼悲愴,又多麼悽美啊。
來時輕點地,離時無聲息。
在這偌大的天地間,他竟好似,一個孤獨又單薄的影子。
……
“主子,沈言已經着手離開事宜了。”
“哦,看來這次他還真是要去鄴都了。這樣也好,他也有點本事,要是不爲我所用,那就只有一個下場。”殷無咎百無聊賴的笑了笑,說一條人命就像是在說一抔塵土。
殷無咎是太子,他是大昭國的太子,他本應生來就享無上榮光,可惜……
可惜他卻有那樣一個荒淫無忌的父親。
寵妾滅妻,爲了一個小小的外來奴隸,竟還妄想廢了他的母親。
哈,到最後皇后也沒廢成,但原因卻是皇后早早地病死了。多麼可笑。
他母親離世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令那個賤人永遠也懷不了孕。
當時母親衰敗的臥在牀上,臉色蒼白無血色,明明還年輕,但暮色卻已經爬上了她的眼瞼。“皇兒,你還這麼小,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小心——小心玫妃……”
八歲大的殷無咎跪在牀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逝去了。
後來啊,那玫妃更加的變本加厲了,她召來她們那族的美人,整日整夜地圍在皇帝身邊,要是那昏庸的皇帝無能也罷,偏偏他還死把着權力。
不過,沒關係。殷無咎右嘴角向上揚了一下,“總有一天,我要她們死無葬身之地。”
殷無咎有些癲狂的笑了一陣,暗一則早早地退下了。
翌日。沈家。
李三顧先醒了過來,他看了看身邊的沈言,笑了笑,便收拾收拾後回了家。他要去告訴二姐,她自由了。從此,她想嫁誰便可以嫁給誰。
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起碼,她依靠自己做出了一個選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她憑着內心情意所做出來的決定。
李三顧迅速地上了路,一路上,他什麼都沒想,只是腦海裡不斷地徘徊着二姐揚着眉的恣意模樣。
“二姐,二姐,你就應該活得自由、瀟灑,你應該活在更自由的未來的。但沒關係,無論你身處哪個時代,我都會拼命保衛你的決定。我還以爲,我可以放下所有,但最後,我發現,執意放下所有才是真的放不下。”
李三顧沿着小路跑了上去,路邊的青青草木、猗猗綠竹,都在爲他讓路。
“二姐,二姐,你自由了……”
你可以嫁去顧家,張家,王家,無論哪家都沒關係,這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這是你自己選的道路啊。
你可以過你想過的生活,你可以朝採花露,夕看晚霞;你可以今往東走,明向北。
你還年輕,你有無數的選擇可以做,有無數的時光可以度過。
你還朝氣蓬勃,你可以東遊西蕩不低頭。
世俗無法禁錮你,道德倫理也不能。
這一刻,李三顧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人。
獨行俠、賣身客、乞討者、醉酒人,
還有那縱身一躍臥軌而亡的安娜•卡列琳娜,
以及在白茫茫一片的房間裡跟繼父說GOODBYE的洛麗塔。
洛麗塔,洛麗塔,我生命之火,我慾望之光……
“二姐!”
李三顧的聲音驚得河裡的姑娘立馬回過了頭。
“三顧!你回來啦!我還擔心會出啥事!”
“二姐!”李三顧再次呼喊着他的二姐,呼喊着雙腳淌過流水的姑娘。
“二姐,你自由了……你自由了!”
婉箐聞言愣住了,好半晌,她纔回過神來,“啊——啊——姑娘我自由了,從此以後我便是想嫁誰就嫁誰!不,應該是我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婉箐激動地淌過了河水,水漬飛濺在她的身上、臉上,但她的面容裡有的只是狂喜與激動。
“三顧!”婉箐跳上河岸,緊緊地抱住了少年,“三顧!三顧!謝謝你!”
婉箐語無倫次的說着,眼前一會兒是她愛的顧家少年,一會兒又是藍藍的廣袤一片的天空。
李三顧亦是緊緊地抱着他的二姐,這是他的二姐,他可憐可愛的二姐,他恣意飛揚的二姐,他在此番世界中深深留戀着的二姐。
“二姐,二姐,你自由了。從此,天高——海闊——任你飛……”
此時此刻,天好藍好藍啊,讓人好想親上一口。
少年與少女緊緊地抱着,在河邊,在山澗,在永遠停留卻又早已逝去的一方天地裡。
他們是親人,是朋友,是一同奮戰的戰士。
他們的前路上擺放滿了上天佈下的劫難,他們的未來會很辛苦很辛苦。
但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此時此刻的激動與喜悅將會永遠的停留在他們的心中。
這份喜悅將化作一片隨波漂流的落葉,在人生的海洋裡,在磨難的海洋裡,不斷被打翻,卻永遠不沉落。
直到,這片落葉腐朽了,而他們也化爲了塵燼。
不!就算他們消滅了,這片落葉亦不會腐朽。
它將永存,永存在此時此刻的天地之間!
君子有夢難歸,少女有夢難回。
但何必歸?何必回?
後路難退,前方卻大好風景依偎。
今之朝,昨之愁,都不過一時躑躅徘徊。
腳踏着大地,眼看着太陽,
未來,就在心頭入軌。
此時此刻,請讓他們獨醉!
醉於心,醉於靈,醉倒於三千繁華夜光杯,依舊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