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霍華德先生,你已經發現了問題的所在——在託尼成長的過程當中,你們之間關係的轉折,不是發生在你酒精成癮的階段裡,而是更早就已經出現了。”
席勒總結道,霍華德再次把目光投向他的時候,神情顯得有些渙散,不再像之前那麼專注,就好像一邊在聽他說話,一邊又陷入到了回憶當中。
席勒並沒有把他從回憶中拉出來,而是順勢問道:“那麼,請你仔細回想一下,你與託尼之間專注時間的長度,第一次斷崖式下跌,是在什麼時候?”
“斷崖式下跌?”霍華德好像有些不理解這個詞,席勒又仔細的解釋了一下:
“如你所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託尼是你的心靈寄託,你希望,陪他度過的歡樂時光永遠不要結束,而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第一次主動結束了這種時光?”
霍華德愣了一下,隨後,眼睛逐漸恢復了神采,顯然是想到了某個具體的場景,他緩緩開口說:“……我們第一次玩彈珠的時候。”
霍華德微微的嘆了口氣,說:“那天,他的玩具都被他的媽媽收拾起來了,我們沒什麼可玩的,於是,就在牀底的角落裡,找了幾個彈珠。”
“那其實是我小時候玩的東西,我沒覺得託尼會喜歡,於是,就隨便教了他一下怎麼打彈珠,結果他做的很好,百發百中。”
“可令我驚訝的是,他不滿足於簡單的直線打法,他將十幾顆普通的彈珠,擺出了一個複雜的圖案,讓它們一個撞一個,直到最後一個彈珠滾到目標地點。”
“我真的驚呆了,你不知道,他設計出的圖案有多複雜,而且完全沒有任何練習,在第一次嘗試的時候,就成功了!”
霍華德的語氣裡依舊有驚歎:“也就是說,他在腦子裡計算出了每一次彈珠碰撞所產生的相互作用力和動能衰減,然後讓每一顆彈珠都在最爲極限的距離上,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然後呢,你是怎麼做的?”席勒忽然把身體前傾了一些,盯着霍華德的眼睛,顯露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態勢。
顯然,這給了霍華德一定壓力,於是,他本能的說道:“我覺得,沒什麼可玩的了,就把彈珠收了起來,承諾他改天再玩。”
“你爲什麼覺得沒什麼可玩的了?”
“已經做到這一步了,難道還能做得更好嗎?或者說,這其實本來就不是彈珠的玩法,是他自己的創新。”
“我們一共只有十幾顆彈珠,他已經玩出最複雜的玩法了。”霍華德比了一個手勢說:“已經走到盡頭了。”
“是彈珠這個遊戲玩法的盡頭嗎?”席勒把身體更往前傾,用眼神直視着霍華德,逼迫他不得不回答。
“當然。”霍華德本能的回答道。
“你憑什麼作出這樣的判斷?”席勒以極快的速度問道。
“當然是因爲我玩過。”
“因爲你的經驗?”席勒打斷他,問道。
“沒錯。”霍華德開始顯得有些慌亂,他端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嘴,而席勒又看着霍華德說道:
“你不相信託尼能夠創新玩法嗎?不相信他能突破你的經驗嗎?還是說,你覺得他能夠突破,但你不願意讓他突破?”
“我怎麼可能會不願意讓他……”
霍華德剛說到這,席勒突然站了起來,來到了霍華德所坐的沙發的背後,將雙手按在了他背後的沙發上,將身體前傾,將自己的頭壓在了霍華德的頭頂,並語如連珠的快速說道:
“我猜,你應該是十分慌亂的將彈珠收了起來,姿態非常狼狽,言語也不體面,與其說是父親去主動結束遊戲,不如說是警察沒收犯人的作案道具。”
”驅使着你這麼做的,不是無聊和不耐煩,而是恐慌……你在感到恐懼。”
席勒着重的咬了一下最後一個單詞,站在他的角度,能夠非常明顯的看到,單詞落地的時候,霍華德瞬間僵住了。
”你害怕,你的兒子,憑藉自己的天才智慧,獲得了除你教他以外的知識,你害怕,他去探索除了你的臂彎之外的世界,你同樣也在害怕,他超越你。”
“胡說!我爲什麼要害怕自己的兒子超越我?”霍華德提高了音調,手臂開始顫抖,他說:“我應該爲此而感到驕傲!”
“很多的父母,對於自己兒女的驕傲,不是真的欣賞他們的人格和品性,而是認爲,自己的兒女傳承了自己一生的經驗,並取得了成功,他們驕傲的是他們自己的經驗和教導,而不是兒女的成功。”
霍華德剛要反駁,席勒使勁的拍了一下他背後的椅背,弄出了一聲巨響,提高聲調說道:“在你的記憶當中,令你最爲印象深刻的,不是託尼學習的過程,而是他第一次創新。”
“但是明明,他學習期的時間應該更長,創造不過只是曇花一現,可你卻偏偏記住了這一刻,其本質就是,你對於他的天賦的震驚,壓過了對於自己經驗傳承的成就感。”
席勒站直了身體,仰起了頭,目視前方,說道:
“而繼續推論下去就是,那個時刻,你第一次發現,託尼·斯塔克將會憑藉他驚人的天賦,超越你一生的積累和經驗……你在感覺到不甘。”
“這也是爲何,你們之間的專注時間越來越少,因爲,你能教他的東西越來越少,他創新的東西越多,你越不耐煩。”
“而歸來的那天晚上,你感覺到的那令人難以抵禦的負面情緒,是你發現,託尼斯塔克創造出的美好的未來之中,沒有了你的影子。”
席勒強勢又快速的語調突然之間停下,沉默來的突如其來,但更加猛烈,房間之內安靜的可怕。
幾分鐘後,霍華德顫抖的手指,附上了自己的臉,不斷的抿着嘴脣,眨着眼睛,但還是感覺到,淚水從內側的眼角沿着鼻翼滑下來,他用一種顫抖的氣音說:
“我是他的父親……”
”我們以前明明那麼要好,不論我教他什麼,他都願意學,而且都學會了,他真的學的很快。”
“我再也沒法把他抱在懷裡,教他讀數字,做計算題,他也不必再從我這裡學習任何經驗和知識了。”
“在我拿着資料坐上那輛車的一刻,我想的是,雖然我死了,但我留給他的知識、經驗和那些好時候,會永遠陪伴着他,所以,我才踩下了油門。”
“但當我回來的時候,我才明白,復活是對一個人最殘忍的刑罰,因爲你將看到,這個世界,是如何將你遺忘的。”
霍華德低下了頭,默默流淚,而席勒緩緩走回了他的對面坐下,喝了一口酒杯裡的水,說道:
“你會離開地球,來到仙女座星系,不是因爲你不想見託尼,是因爲你不想看到他的造物。”
“你怕自己忍不住發了瘋一樣的撲上去,尋找你在託尼人生當中留下的痕跡,你覺得,他不應該有一個這樣胸懷不夠寬廣,甚至顯得有些癲狂的父親。”
席勒的語調變得很慢,至少比他之前逼問霍華德時要慢的多,聽起來像在念一首詩。
”父母希望把孩子變成另一個自己,又希望孩子超越自己,父母希望孩子能繼承自己的所有經驗,有希望他能不受教條桎梏,突破創新。”
“父母希望孩子越飛越高,又不希望孩子離自己太遠,父母希望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可又不希望他們專注於自己的生活,忘掉父母。”
“父母永遠是矛盾的,因矛盾而痛苦,因痛苦而矛盾。”
霍華德緩緩擡起了頭,用滿是淚水的雙眼看向席勒,席勒皺着眼睛看着他說:
“你實在是太過於關注知識和人生經驗的傳承,而忽略掉了極爲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人格。”
“你失望於,沒在託尼身上看到更多的自己,而我卻感嘆於,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你。”
“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擁有幾萬個傳動零件的人並不多,他們的心裡,裝了一部巨大的機器,每時每刻都在處理那些旁人可能根本察覺不到的細小情緒。”
“霍華德先生……”席勒看着他的眼睛說:“看來,你應該已經承認了,在有關於情緒的判斷當中,我勝過了你。”
霍華德只是有些呆滯的看到,席勒用水壺往酒杯裡倒水,粗壯的涼水壺嘴,比香檳杯的杯口大了不少,於是席勒只能慢慢往裡倒,場面看起來非常滑稽。
“你不是心理醫生嗎?不應該安慰我一下嗎?”霍華德聲音沙啞的說。
“重要的是。我贏了。”席勒微微擡了一下頭說:“而且戰勝的是一位天才,先讓我高興一會吧。”
“哦,不,我說錯了。”席勒忽然又搖了搖頭說:“其實,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我是心理醫生,而你是科學家,我在心理推論方面贏過了你,就像一隻獵豹跑贏了烏龜。”
霍華德的臉色脹紅了起來,似乎是在爲席勒無禮的措辭而感覺到憤怒,可席勒卻施施然地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水,說:
“不過,接下來,我們可以進行一場更公平的比賽,那就是來比比,到底誰,更瞭解託尼·斯塔克。”
“我是他的朋友,你是他的父親,你教導他的時間不短,我認識他的時間不長,從各方面來說,這都是一場,比剛纔更爲公平的比賽,那麼,霍華德先生,你要和我比比嗎?”
霍華德擡着眼皮,用淺色的瞳孔盯着席勒,他緩緩的眨了眨眼說:“……你打算怎麼比?”
“很簡單。”席勒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端着酒杯走上自己的辦公桌,他說:“現在,我們兩個都在仙女座星系遠離地球,也都沒有監視那裡。”
“那就讓我們來猜猜,託尼現在怎麼樣了,我們先各自說一個結論,然後打電話過去,誰說中了,誰就贏了。”
席勒伸出手,將自己杯子裡的清水倒到了另一個杯子裡,然後打開了一瓶香檳,倒進杯子裡之後,喝了一口。
但此時傳來的酒香,卻讓霍華德皺起了眉,他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在顫抖,心臟在叫囂着他絕不能輸掉這一仗,對兒子的瞭解,是一位父親絕不能輸的一仗。
於是。他也站了起來,走到了書桌對面,盯着席勒的眼睛說:“那麼,我先來猜吧。”
“請吧。”席勒揚一下酒杯說。
“現在,紐約應該處於深夜,託尼·斯塔克正在實驗室裡熬夜進行研究,而且是正在研究某個項目最難的部分,此時此刻,他正雙手撐在實驗臺上,專注的盯着紙上的數據,一言不發……”
霍華德描述的很詳細,因爲,他必須逼迫席勒描述的和他一樣詳細,但席勒卻什麼也沒說,他撥通了電話,在電話接通的一秒之前,席勒突然開口:
“……他在哭。”
下一秒,斯塔克沙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喂?”
瞬間,霍華德的胳膊的肌肉繃緊了,因爲他已無力支撐着自己站在那裡,他明明聽到了,斯塔克在開口之前的第一聲氣音,是抽泣。
席勒“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可霍華德卻像瘋了一樣,從桌子的那頭跑了過來,用顫抖的手臂舉起電話,喊道:“打過去!……快打過去!!”
“不好意思,沒有話費了,我都不知道,萬磁王竟然這麼摳門,雖然長途很貴,但也不至於打一通電話就欠費吧?”席勒背對辦公桌,雙手撐在桌子上,擡頭看天花板。
還沒等霍華德再次吼叫出聲,席勒就突然發出了一聲“哦”,然後接着說:“看看,我怎麼忘了?萬磁王能夠打開穿越空間的蟲洞,他隨時都能回地球,幹嘛要交電話費?”
霍華德一把扔掉了電話,慌不擇路的衝出了門,站在桌前的席勒搖了搖頭,笑了笑。
可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又響了,席勒接起來之後,對面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你好,我是奧丁,我想與你聊聊,請問,你現在有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