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天沒地的日子我還要過多久？”
每當閒暇下來時，晉夜琓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空曠的山谷裡只有他和燕長吟兩個人，若是燕長吟哪天心情好。或許他這樣的感嘆一句，燕長吟還會理理他，但今天燕長吟心情不好，此時的他靠着山崖峭壁而坐，沒有表情地看着遠方。晉夜琓看了看，撇撇嘴，知道這位燕隱士又是在思念故人。
唯一的夥伴也不想搭理他，晉夜琓也沒話可說了，百無聊賴地撥弄着地上篝火剩下的灰燼。
如今的晉夜琓頭髮披散，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爛，那是在鑿石頭開路的時候被石子尖刮破的。
他日日去去鑿那塊巨大無比的斷龍石，可是進展一直不大。燕長吟有時心情不錯，會幫他一起鑿，但有時突然又想起了他的寧如月，或者是又想起了晉夜琓曾經射過他的那一箭，那麼這一天晉夜琓都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
也許是在山谷裡，遇到了從未有過的獨處的空間，晉夜琓生平頭一次不用顧忌任何身份去隨性所欲地做事情，所以他內心深處一些本質的，從前不被允許暴露的東西都一覽無餘了。
若放在之前，要是被人看到他每日蹲在石頭旁邊對石頭絮絮叨叨說話的樣子被看見了，誰都不會相信這個人竟是晉夜琓。
晉夜琓撥弄着灰燼，在灰燼中用手指寫下一個名字。
寫着寫着，忍不住嘴角上揚。
“清河。我的清河。你說，你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想你地想着我呢？”
晉夜琓忍不住又自言自語起來，在這無人的山谷中，自言自語已經成了唯一的解悶樂趣。
“你能不能別在那裡說話！”燕長吟一記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來，晉夜琓轉了個身，用屁股對着他。一臉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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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你的寧如月，我想我的越清河，我不打攪你，你幹嘛來打攪我？”
燕長吟白了他一眼，不過他現在屁股對着自己，也看不到白眼，索性閉上眼睛不說話。
晉夜琓又自言自語起來：“不知道現在夜聿帶兵到了宋國哪個地方，我留下那麼多兵馬，他應該能很輕鬆地收復宋國吧……”
燕長吟聽到這話，閉上的眼睛又睜開，瞟了他一眼，問：“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晉夜琓轉過頭：“擔心什麼？”
“擔心你有可能出不去。或者，就算出去了，也已是山中才數月世上已千年，物是人非。”
晉夜琓噗呲一笑，用手隔空點着他，“我說燕長吟啊燕長吟，你不是一向很聰明麼？怎麼到這個問題上卻這麼較真？事在人爲，我晉夜琓還從來沒有想做，卻沒有做不成的事。”說着晉夜琓高傲地擡了擡下巴。
燕長吟冷冷地補上一句：“那可未必，那天你不是一心求死？怎麼沒有死成，換做現在在這裡聒噪。如果早知道傳說中的晉太子其實是個長舌婦，我是說什麼都不會救下你的。”
晉夜琓無奈一攤手，“我若是早知道我的清河還在這世上活得好好的，我也不會白白跳下來給你作伴。”
“作伴？”燕長吟又是一聲冷笑：“我看不是作伴，是在作難纔對。我好好的清淨日子都給你擾了。”
“燕長吟啊燕長吟，說起來我們也算是相識多年，如今患難之中見真漢子，我敬你是我生平無數不多的對手，又代替我照顧過我的清河，所以我纔會對你有禮再三。”晉夜琓眯起眼睛，“你可不要以爲，這是因爲我的脾氣好，可以任由你捏圓捏扁。”
燕長吟眼中一道冷光掠過，話音未落劍已出鞘。他手持錚亮的長劍，遠遠地指着晉夜琓。“那麼，既然如此，何必與我一決高下，當年的那一箭，我還未還給你呢。”
“好！等的就是你來找我還！”晉夜琓也毫不猶豫，飛起一腳，勾起地上灰燼裡埋着的隨身長劍。在空中發出鳳鳴一聲，劍
穩穩地落到晉夜琓的手中。
他也遙遙地指着燕長吟，目光裡哪裡還有懶散漫不經心，盡是閃爍着逢着對手的躍躍欲試。燕長吟這些年，武功大進了不少，又因爲心境淡然了許多，所以出手穩準狠，招招往晉夜琓身上最脆弱的關節處招呼。毫不留情。
晉夜琓也不是等閒之輩，他長年在戰場上打滾，所以武功都爲純陽之功，深厚而敦牢，不會輕易被人找到有機可乘的地方。
兩人在山谷裡你來我往，拆招拆得難解難分。隨後，竟打了個平手。
“沒想到，我苦練多年，竟然還是不能將你打敗。”燕長吟眼神裡帶着一絲不可置信。他退回到峭壁邊上，按住手上的黑紗，在你來我往的劍氣中，黑紗已經被挑破，如今只剩下一縷黑絲環繞在臂彎。
“你才讓我驚訝，我沒想到，區區一年的時間，你的武功竟有如此大的長進。”晉夜琓眼中閃爍着奇特的光芒，一句話脫口而出：“不如出了這山之後，我任命你爲我晉國的大統領替我帶兵出戰吧！”
燕長吟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你想都不要想。”
晉夜琓無奈：“燕長吟，你能不能換個表情，老是這樣嘴角一抽一抽的，我總以爲你中風了。”
燕長吟聽了這話，臉色難看，“我還正想說你，你作爲一個堂堂的太子，說話怎麼比山野村夫還不如？”
“哈哈哈哈。”晉夜琓大笑三聲。“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若不做點有意思的事，說點有意思的話，我怕你會悶死啊，燕兄！”
被稱爲燕兄的人不屑一顧地別過頭，又去扎他的黑紗去了。
晉夜琓酣暢淋漓地比了一場劍，轉身，也去繼續鑿他的出山之路了。
兩人在這山谷裡過得看似是無憂無慮輕鬆自在，其實兩個人的心裡誰都不好受。
燕長吟在完成越清河的“遺願”，給晉夜琓送完信後，就已經決定了，此生再不過問紅塵中事，誰知道，安生的日子才過了沒幾天，就被他最不想看見的人生生攪亂了，如果說，最初幾天，他們還算是因爲惺惺相惜而和睦共處，倒也的確是安安生生地共同抓過幾條魚，吃過幾頓飯，可是現在，晉夜琓已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從他的跳崖殉情行爲中可以看出他的確是像自己愛如月一樣愛一個越清河，可是，他的愛未免有些瘋狂。
如果一個人的愛會讓一個人從內到外發生這麼大的性格改變，那麼這份愛到底是有多深呢？深不見底，就變成了可怕的深淵。
自從晉夜琓“感覺”到越清河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就徹底變了，沒日沒夜地鑿石頭，無時無刻不念叨着清河，自言自語甚至夢話囈語，越清河的名字無孔不入無所不在。
燕長吟深深地擔憂着，晉夜琓這樣的狀態，到底能堅持多久？別看他表面很平靜，什麼也沒有，至少從剛纔的比武當中就可以發現，他心裡很着急，急着想贏他，急着鑿開那塊石頭，急着出去，急着找到他的清河。
燕長吟不想和他說話，一來自己的確想要靜靜，二來，他真的希望這樣可以讓晉夜琓恢復理智，現在的他，已然有些瘋狂了，這瘋狂看似無影無蹤，只怕累積到一定的分量，就會徹底爆發，燕長吟有絕對的理由相信，如果那樣的負面情緒從晉夜琓身上爆發，不光是會徹底毀掉他這個人，還會給八國帶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遠了不說，就說他帶完信後，他三天之內於大雪之中攻下秦府都城就能看出來，他憤怒後產生的影響有多大。
但願他能夠自己清醒吧，但願越清河還活在這個世上，這世上，也只有那一個人，能阻攔他，不走上那樣一條覆滅的道路啊。
晉夜琓心裡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一日不見到清河，心裡那翻天覆地的猜疑與想象就要把他吞噬掉。
如果不靠着表面上的嘻嘻哈哈緩解內心的
不安，恐怕他早就會瘋掉了，在這不見天日，離開遙遙無期的山谷中。
越清河對他而言，真的很重要。那是他一生中，第一個愛上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愛上的人，還是如此地刻骨銘心，愛着的人。
當燕長吟送信告訴他她已經不在時，他內心的崩潰，已經不能用毀掉一座城這樣的事情宣泄派遣。
那痛苦的雪球越滾越大，到了最後，他甚至覺得唯有一死，才能拯救他。
既然如此，那就去死吧，既然機會來了，那就去死吧。
這個想法一生成，晉夜琓竟覺得無比自然，同時，也覺得自己如此可怕。
這份愛太過可怕，已經遠遠超過了他所以爲的程度，這程度竟已經到了可以殉情的地步。
他愛她。勝過所有。
所以她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這種事情，是晉夜琓二十四年的歲月裡從未有過，甚至從未想過的。
但他真的去做了，而且真的做到了。若真的死了，那也就無所謂身後事了，但偏偏這麼巧，又被燕長吟給救了下來。
一個人深夜裡細細地想，現在自己沒死，那些與自己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人，那些本該是他來承擔責任的事，如今就這樣撒手，不知道扔給了誰。這樣的人，竟然是自己？
曾經想要橫掃天下一統四方的人，竟然做了一個懦夫，置生死不顧，逃向了愛情。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
晉夜琓沒日沒夜地鑿石頭，機械地單調地反覆不停地鑿着，試圖麻痹自己讓自己忘記那些事那些責任。但只要一響起，內心還是會有許多的愧疚與自責涌起。
晉夜琓覺得，他自己也快要不行了。一下下地擊打着石頭，紋絲不動，偶爾彈出一小塊石頭碎沫。
晉夜琓笑着回過頭，又朝燕長吟問：“我說燕兄，你說我們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究竟還要過多久啊？”
已經快半個月了。晉夜琓問這話時，石頭上已經刻了十四條刻痕。每刻一道，晉夜琓就越來越心慌。
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怎麼能一直困在這山谷中呢？
燕長吟極爲清淡地瞟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你不要急，上天安排的命運，你應該按照上天給的那樣去做。”
“上天？命運？”晉夜琓手上的動作一頓，像是聽到一個好笑的事情一樣，慢慢地轉過頭，看着燕長吟。
“我從來不相信什麼上天，也不相信什麼命運……”
他正還要說下去，燕長吟卻已經不耐煩地打斷他了：“那你就慢慢鑿吧。祝你早日成功，什麼時候鑿開什麼時候就趕緊給我走。走了之後記得幫我把斷龍石再放下來。我是不會出去的。”
晉夜琓聽了，手上狠狠一砸，力度之大，竟濺開了火花。
“你在開玩笑？燕隱士。我要砸破這斷龍石才能出去。出去後，哪裡還能再給你把斷龍石放下來？而且，你真的已經想好了嗎？確定這輩子都不出去了嗎？如果不出去，恐怕你死了，遺體都要給這山谷裡的野獸吃掉。你真的不在意？”
燕長吟已經紮好了手上殘缺的黑紗。正在擦拭心愛的配劍。聽到這話，頭也不擡一下。說:“晉大太子是上了年紀，耳背了還是記性不好？我已經說了，不再離開這裡，就斷不會食言。可不像某些人。今天嚷着要死明天叫着要活的。”
晉夜琓露出一個笑。
“燕大皇子纔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吧。我才說了，我的命運不由天定。所以，我的生死，也自然是掌握在自己手裡。”
不知爲何，明明是極爲平淡的話。但聽在燕長吟耳朵裡，竟莫名地覺得。有些陰風涼涼，就好像，他已經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定一樣，這決定有關天下蒼生的生養，且一旦做了這個決定，便再也不能撼動更改！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