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蕭茗的爹爹從椅子上立刻站了起來,一時間有些發愣地望着蕭茗,許久,眼眶有些溼潤,聲音低沉:“回來了。”
“恩。只是我想問;爹爹剛纔所說之語可還作數。”蕭茗知道父親將所有的擔憂和痛苦都收回了心中,因爲人都已經回來再去說那些有的沒的都已無用,所以他開口便問道自己最最關心的事情,當然是上個蕭茗,以前活在這個世上的蕭茗,同樣也是現在的他也比較關心的事情。
蕭茗的爹又呆呆望了蕭茗一會,然後輕嘆一口氣:“這個自然作數。好了,既然你已經回來了,你就派個人把阿三和你身旁的那個叫李貴的小廝給叫回來,省的到時候他們怕找不回人來受到責罰,然後跑嘍。以後可不許再這麼胡鬧了,記住沒有。”雖是說些告誡的話語,卻沒有半點嚴厲的口氣,蕭茗不知不覺的對這個剛認的親爹有了些好感。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好了,你先回去吧,我有些倦了。”蕭茗的父親揮了揮手,示意讓蕭茗回去。然後蕭茗就走回了自己的臥室內。
用過晚飯。微雨,清風,臥室內,燈窗外。
雨聲已經小了很多,剩下一點零星細雨淅淅瀝瀝着,落地的殘花和彙集的雨水。夜晚總是給人一種沉思的壓抑,總是使得人在安靜的時候不自覺的回想過去。蕭茗在來到這個世界以後,融合了這個世界與之前世界的蕭茗的記憶,然後所有的憂愁和悲傷匯聚在一起,所有的快樂與平靜也交織在一起,他此刻只是靜靜地望着那暗無邊際的天空,慢慢舒展着那些屬於他的又不屬於他的記憶。
就在蕭茗慢慢回想的時候,雨停了,烏雲散去,然後滿天繁星,只是沒有月亮,地上的雨水彙集前流的聲音還有些叮咚悅耳,蛙叫聲一片一片,蕭茗卻覺得這是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再品味到的寧靜,很寧靜的平靜。
不知道是否是這涼風吹散了所有的烏雲,還是因爲暴雨的洗禮,總之,今晚的夜的星很多很多,亮的,暗的,目光觸及之處的,還是目光到達不了的地方,都清楚或隱約地閃爍着星本身的光芒,奏出了回憶的篇章,往事的輪迴。時間悄移。
蕭茗清楚記得自己在心有不滿或不足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望着天空,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他有時在想,是否就是在那目光觸及不到的地方,有着那麼一些人或者物,操控着我們的輪迴,否則,怎麼當自己努力想要跳出這塵世苦海的時候,總是那麼無力?
我們的出生,被牢牢鎖在了這個星球之上,至少在目前爲止確實如此。出生,成長,老去,似乎永遠也逃不過的定律。爭奪,掠搶,滿足,發泄,生生不息,至死方休。我們總是喜歡看戲,看劇,可我們之上,隱約處,是否也用同樣的心態來看待我們?
於是,看破的,厭倦了惺惺作態,隱居山林,簞食壺漿;執迷的,沉迷於明爭暗鬥,紙醉金迷,春宵一刻。可執迷的可以渾渾噩噩,在慾望的不斷滿足與再索取之間不甘的死去,而那些看破的,不僅要粗茶淡飯,靜心節慾,也不敢得病,僅僅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上天的意思。看破與執迷都需要代價,而後果如何承擔只看自己的選擇罷了。
蕭茗此刻就面臨着這樣的一個抉擇,究竟是選擇看破,瀟灑一生,還是執迷,縱慾一生。選擇總是需要勇氣,可是他似乎並沒有選擇。無論是他的前世還是今生,都選擇了那條更加難走的路途。
我們都是一樣,無論是選擇還是逃避。我們不敢說可以灑然死去,因爲牽掛太多,想要太多;我們也不敢臨死之前也要再多留一秒,再看一看這人世繁華,因爲臨死,多逗留一秒都是巨大痛苦。生存與死亡都需要勇氣,或許,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這份勇氣可以使你丟掉所有人世樂趣和責任和期盼和追隨和目標,毅然決然的後果,是所有關心你的人都要承擔失去你的痛苦和代價。
所以若是無論活着還是死去都是痛苦,我們也只能在痛苦中去尋求那夾縫中的歡樂,那麼我們的所在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我們得不出答案,所做的只是繼續沉浮。於是有了及時行樂,於是有了放縱慾望。所有的選擇若都是爲了逃避痛苦,對於生存在不知是真是假的維度裡的我們來說,那便是虛假。
夜愈深,人愈寂,青蛙的鳴叫愈來愈清晰,而遠處的突然的犬吠也劃破寧寂的夜晚。風帶了些寒意了。繁星閃爍出的輪廓,勾勒成銀河,美好總是永恆,但它們知道美好不能一直存在,於是它們選擇輪迴,一世只耀一次便好,可以養精蓄銳,然後散發光彩在一世的某一時刻,竭盡全力。可我們呢?我們的記憶只有短短百年,所以不要說奢侈是過,簡樸最好;不要說炫耀是過,內斂是好,只要自己認爲好,那便最好。
如果你有與時不同的想法,那麼你就要承擔起,與世爲敵的重擔,否則還是泯爲衆人的好。我們都是輪迴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於是我們竭力想留下自己的印跡,這本沒有錯。錯的只是不同人之間因爲自身認識不同所形成的不同的價值觀,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別人身上,僅此而已。
縱使看遍天下風景又如何,品遍天下美食又如何?沒有些許文字或東西來記錄下這些短暫的歡樂,終究是虛無一場。還好曾經那麼便利,我們來過,於是選擇深深的歡樂和笑語,證明我們來過。
不管偉大還是渺小,我們都擁有流星的瞬間、一樣的美好。
“少爺,夜太深了,該睡了。”一聲突如其來的問候將蕭茗拉回現實。
“我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自己再坐一會。”“是。”
蕭茗不自覺地呢喃道:“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爲常。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悽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內惟醒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爲而自得。”
一夜無話。清晨。蕭茗伸着懶腰打着哈欠,起身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窗外的僕人正在庭內灑掃,一時間只有清水落地的嘩啦聲,人們都在安靜的享受着這份難得的清晨微涼。
迷濛的水汽撲面而來,空氣中的水霧清晰可見,樹梢間的鳥兒相互和鳴,蟬又開始了歡愉的鳴叫,蕭茗沒有出門外,一時間有些呆了,僅僅是靜靜的享受着這份難得的安靜。他現在在想或許,以後這樣的寧靜就會是很普遍的了。念此,他不禁慘然一笑,這纔是他前世和今生期盼已久的生活啊:“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如此良可久,怎憑利祿移?”
“少爺,老爺叫你過去用早膳了。”說話的是老爺手下的一個機靈僕人,平時最得老爺喜愛,出門經商,他是必跟的,名喚良冬,他做了一揖,然後說道。
“我知道了,辛苦冬伯。”蕭茗回道。
“不妨事,那沒什麼事,我先過去了。”
“好。”
用過早膳,蕭茗正想回自己書房溫習《詩經》,卻聽到父親喚他:“茗兒,你先等一會,跟我到書房來。”蕭茗施了一禮:“是。”
書房之內。“不知父親叫我前來所爲何事?”蕭茗低聲問道。
“近幾日,閒暇之時,看了本書,名作《太上感應篇》,覺得以前的那些榮華富貴咱們也都歷過了,如今呢,也有些無味,況且這商場之中的明爭暗鬥,實在陰險,我也就生了些遠離商場、行善積德的念頭。你素來最喜寧靜,不惹塵世,這些我都看在心裡,所以想和你說說,對於咱們家近來發生的事情,你也給我出些主意。”他父親輕啜一口雲霧茶,然後靜默不語,等待蕭茗的回話。
蕭茗走到窗邊,書房外的水池中泉水涌動,荷花飄搖,他定神想了一會說道:“爹,我是這樣認爲的。我們蕭家的興起全靠爹爹你還有三爹、四爹,你們三個人。而大爹早已考取功名,自立門戶,不願捲入這商場是非中,自然也不屑與我們這些個商人爲伍,只是每年過年回來看望父親,面子上過得去罷了。
而早期創業艱難,自家兄弟都可以齊心協力,可如今咱們蕭家已經成爲京城四大鉅商之一,爹爹你的功勞又最大,三爹和四爹一開始也沒覺沒什麼,畢竟都是一家人,只是最近不知什麼地方,什麼小人,傳出的那些流言蜚語才使他們都心懷不滿。
然都是這樣,可與共患難,不可共貧窮。所以,我們蕭家雖然表面上看上去是風平浪靜,兄弟和睦,事業蒸蒸日上,可其實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詩云:‘兄弟鬩與牆,外御其務。’這是成事之根本,然如今三爹四爹是一條繩上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可都緊緊盯着你,希望你犯下什麼大錯,好把你拉下水。他們僅僅只是盯着你的錯誤,可是卻忽略了一個最大的問題,和睦才能生財。所以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們蕭家必然衰落,不能長久矣。”
“我也知道是這樣,可我有什麼辦法,而且我也不在乎這點財富。我們蕭家現在的富貴,我還想傳給子孫,可不能就這樣毀在我們這輩之上啊。哎!這也怪我們蕭家崛起的太快了,觸到了別人的利益。”蕭茗的父親簫道悠黯然回道。
“既然父親您這樣說了,我卻有個辦法,可以挽回你們兄弟間的信任。”蕭茗的父親沒有說話示意蕭茗繼續說下去。“老子說:‘以德報怨。’這是對付君子或者事情還未發生已經有了徵兆的做法。孔子又說:‘以直報怨。’這是對待小人的做法。
雖然三爹、四爹,不是小人,可是他們如今已經被金錢和蜚語迷了心竅,而父親你又說,不願再過多參與商場中事,有些恬淡的意向,而你又不在乎那點財富,況且我們也是同宗,所以父親你大可以將那幾個最賺錢的生意,比如鹽,絲綢布料,瓷器等等之類的門戶,交由三爹四爹去管理,自己則表示自己只要那些個茶坊、棋樓、琴店之類的比較冷清的生意。以此來以示自己的誠意。
若是你將全部生意都交與他們,他們或許不信,而更加懷疑你會有別的意圖,而保留一些生意給自己,這樣做,一來您可以說自己已經步入中年,沒有以前的那樣年輕氣盛,有了些歸隱田園的意思,合了自己的心意;二來也可以打消他們的疑慮。父親您看這樣如何?”蕭茗靠近父親,看了一眼正在凝神思慮的父親,然後問道。
“這樣做沒什麼問題,可是這樣真的能挽回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嗎?”蕭茗的父親有些猶豫了。
“這樣必然可以。展現誠意必要拿出些讓人信服的理由,而你們本來又是親兄弟,兄弟之間的仇恨本來就可以輕易化解,不過是一個姿態的問題,只要你說得足夠真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後誘之以利,則事無不成。
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們都是同宗,有共同的根,而三爹四爹之前的爲人你也是見到的,只不過是因爲近來的一些流言蜚語才至如此,而這時正是父親要果斷抉擇之時啊。晚了,若是嫌隙擴大,那後果不堪設想。而三爹四爹又是聰明人,一時迷了心智,只要父親拿出誠意,就能使他們相信父親沒有一家獨大的念頭;那些說法也是其餘那些眼紅的商家鼓吹出來,欺騙你們之間的情感的。
古語云:人莫躓于山,而躓於垤。任何大的壞事都從小事開出破裂,爹爹可要儘快抉擇啊。若是他們認爲利益太大,想要再勻給你一點,或許還是試探,爹爹你也可以選擇我們後山那一塊大荒地,建一個隱逸園,以此更顯出爹爹的決心,如此,安好。”蕭茗眼珠一轉,又說出一個辦法。
這時蕭茗的父親笑了:“你最後一句話,是爲你自己求的吧!我早就看出你有隱於市的念頭了。既然如此,我就給你爭這塊地,我這就去和你三爹四爹說。”
蕭茗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爹爹,最後一句是建立在他們不信任的基礎之上,萬萬不可強行開口。這同時也是我的一個試探,我也想看看咱們蕭家如今到底是不是真的到了快要分家的地步,還有他們的真正的心思。若是他們真的有意讓你放棄所有利益,即是爹爹同意,我也不會答應的。”
簫道悠聽到最後一句話,心裡一顫,暗想:‘茗兒言語中,竟然有些決斷之氣,這和他以前的性格雖然大致相符,可也有些出入啊。’他轉念又一想:‘難道?他真的落水遇到什麼其他事情不成?算了,隨他去吧,只要還是我兒子就成,我也無需管那麼多,想當年,我也不是因爲那麼一個巧合,才使蕭家振興的嘛。’
這麼一想他便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輕輕一笑,然後立刻去找三弟蕭道平、四弟蕭道崇商議這件事去了。兄弟之間的嫌隙開始時候是很好彌補的,可難就難在裂縫之後,未雨綢繆或者以德服人,纔是此時的適宜。
正是千古興衰道不盡,欲清還需冷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