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收回了刀,彩綾的臉雪也似的白,卓君明驚訝地看着她道:“姑娘,你覺得怎麼樣?”

郭彩綾冷冷地道:“不要緊……李快刀他們既然就在這座樓裡,不怕他插翅而飛。我們搜一搜看看!”說罷轉身往裡面就走,在她轉過身來時,卓君明發覺到她背後下側方已染滿了鮮血,心裡一陣痛惜,忙自伸手去攙她。郭彩綾苦笑着看着他,點點頭道:“謝謝你,我還挺得住!”說完掙開他的手,倔強地獨自向前走去。

卓君明看着她淒涼地嘆息了一聲,其實他內心早已麻木了。忽然,他觸及了加諸在身上的那番新仇,頓時如同萬針刺體,一股熱血上衝腦門,他再也忍耐不住,緊了一下掌中的劍,向前撲進。

二人一連踹開了幾扇門,發覺到房裡空無一人。

這座紅樓佔地極大,樓上足有十幾間房子,佈置得很是豪華。二人一左一右挨個兒的搜,一連闖了好幾間都空無一人。最後一間,房門卻上着鎖,彩綾推了兩下沒推開,卻聽房子里人聲混雜。郭彩綾正待提聚內功破門而入,卓君明已發出掌力,雙掌推處,轟然一聲大響,似乎整個的一座樓房都爲之震動了一下,那扇門隨即在卓君明的巨大的掌力下被敞開。

屋子裡擠滿了人,一屋子的女人。這些女人俱都穿着漂亮講究的衣服,年歲看上去都不大,總有十來個,擠在屋角里,人人面現驚恐,忽然發覺到二人闖進來,情不自禁地同時發出了哭叫聲音,郭彩綾倒不禁呆了一呆。

十幾個女人哭叫着跪了一地,有的磕頭,有的叫饒命,整個屋子裡亂成一片。

卓君明手執着明晃晃的一口劍,怒叱一聲道:“不許哭!”這一聲真管用,房子裡頓時鴉雀無聲。

卓君明恨恨地道:“你們都是什麼人?”

十幾個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是沒有一個敢出聲發話。

卓君明大聲喝道:“說,不說話都殺了!”

鶯燕叢裡立刻暴出了一片哭聲。卻有一個生得白白淨淨,年在二十二三的少婦裝束的女子膝行向上,向着卓君明磕頭道:“大爺請息怒,我……說就是。”

卓君明點頭道:“好,你說吧!”

少婦直起腰來道:“我叫秋兒,”一面用手指着身側各人道:“她們和我一樣,都是可憐人家的女兒。”說時,眼淚禁不住連連地淌了下來。

郭彩綾冷笑道:“看你們這種穿着打扮,能稱得上可憐麼?”

秋兒流淚道:“大小姐你哪知道……我們都是被李大當家搶過來的,我們……”說着她雙手捂着臉,禁不住嗚咽着哭泣了起來。

彩綾鐵青着臉,點了一下頭道:“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原來你們都是李快刀的妻妾,可是?”

秋兒止住哭聲,委屈地說:“什麼妻妾?根本都沒有名分,李大當家的高興就把我們當個人看,不高興就送到紅水晶妓院裡去接客,再不就打一頓……”說着又垂下頭,嗚咽着哭泣了起來。

另一個穿着紅襖少婦痛泣道:“前幾天,方婷婷就是受不住折磨才上吊尋死了!”

彩綾道:“誰是方婷婷?”

那婦人抽搐着道:“是大當家的新由外地押來的姑娘,她因爲不肯順從大當家的,被脫光了衣服綁着打了一頓,後來大當家就……”

彩綾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她緊緊地咬着牙,氣得身子發抖。

卓君明冷笑道:“好個李快刀,我不殺你誓不爲人!”

郭彩綾看着面前的這羣婦人,面色轉爲和善,輕嘆一聲道:“你們用不着害怕,起來吧!”十幾個年輕婦人聆聽之下,紛紛磕頭站起來。

彩綾道:“你們想不想回家?”

秋兒哭道:“當然想,想死了!”說着觸動傷懷,隨即放聲痛哭,其他各人也都跟着悲傷痛哭起來。

一個婦人道:“大小姐,你行行好,放我們回去吧!”

另一個眼淚汪汪地道:“我家住在冀北,離家已經兩年了,我爹孃還不知道我在這裡呢!女大王,求求你開開恩,把我們放回去吧!”

郭彩綾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她苦笑道:“你們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不是什麼女大王,只是看不慣姓李的欺壓善良,所以才挺身而出,決心殺了李快刀和那姓劉的爲民除害,那時候你們就可以回家了!”

衆婦人一聽到這裡,俱都面現喜色。

那個叫秋兒的少婦立刻就要跪下來向彩綾磕頭,後者伸手把她攙住。秋兒涕淚直淌着道:“女俠客您這麼做,真是我們大恩人,我們一輩子都感激你!”

彩綾道:“不要這麼說,不過眼前你們還不能走,須要等我們殺了姓李的,把他的勢力完全剷除以後才行!”

卓君明這時才插口道:“李快刀是不是藏在這座樓裡,你們誰知道?”

秋兒立刻道:“是藏在這樓裡。”

穿着紅襖的那個婦人道:“這樓裡有個密室,李快刀他們就藏在那裡!”

卓君明道:“你可知道那間密室在哪裡?”

那婦人搖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那個地方隱密得很,他們不許我們接近!”

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婦人道:“李當家的身邊有兩個穿藍衣服的人保護他,那兩個人本事很大,大俠客,你們千萬要小心一點!”

彩綾與卓君明忍不住對看了一眼。這個婦人的話,證明了剛纔被殺死的那個人話沒說錯,宇內十二令的確派來了四個人,已經死了兩個,另外兩個守護在李快刀身邊。

郭彩綾冷冷一笑點頭道:“我們知道了,你們好好地留在這裡!等一會殺了李快刀,再來找你們!”說罷隨即轉向卓君明道:“卓兄,我們走吧!”

二人剛要轉身,就見那個叫秋兒的少婦上前道:“等一下……我好象記起來……”

彩綾道:“記起什麼了?”

秋兒道:“有一次……被蒙着眼睛,好像被送到那個密室去過一次!”

彩綾道:“好極了,你還記得那個地方麼?”

秋兒吟哦道:“我當時是蒙着眼睛看不見……不過我好像記得他們在推一堵牆,牆是活動的。”

卓君明道:“是樓上還是樓下?”

秋兒思索着道:“好像是樓下。對了,一定是樓下,來,我帶你們去找找看!”說着她就走出房外,彩綾同着卓君明跟出來,秋兒好像顯得很興奮,一個人跑在前面帶路。二人跟着她一直下了樓,只發覺到整個大樓空空洞洞,沒有一個人。

彩綾道:“這裡的人呢?”

秋兒道:“李快刀平常是住在樓上,樓下是住着他的護院打手,這些人都派出去對付二位大俠了!”

卓君明冷笑道:“原來這樣,他們早已死了多半,看來是不敢回來了!”

秋兒走幾步停下來想想,再走幾步又停下來想一想,忽然她像是觸及了什麼,立刻地調過頭來,向另一條窄小的過道里走過去。她推開一扇門,進到一間房子裡,摸索了一陣,又敲打了一下牆壁,失望地搖搖頭道:“不對,這一間錯了!”

卓君明幫着她一連打開了幾扇門,讓秋兒進去察看,結果證明都不對。

秋兒沮喪地皺着眉,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道:“對了,我記起來了!”說着她放開腳步,一直走到底,又向後退了幾步,指着一扇門道:“是這一間!”

卓君明立刻踢開了這扇門,卻見是一間很小的房子,裡面空無一物,卻吊有一盞大燈。

秋兒呆了一下道:“奇怪……”

她剛要轉身步出,卓君明喚住她道:“等一下!”眼睛看着那盞被鐵鏈子吊着的大燈,卓君明吟哦着道:“這麼小的一間房子,爲什麼會裝這麼大的一盞燈?”

彩綾冷冷笑道:“這裡面一定有名堂。”

卓君明身形略晃,掠空而起,左手一探,已結實地抓住了吊燈的鐵鏈,使勁兒地向下一拉,就聽到一陣隆隆聲響,眼看着後面的那堵石牆霍地高升起來,秋兒乍見,驚喜地尖叫一聲,猛然撲了過去。

彩綾一驚,道:“秋兒小心!”話聲未完,即聽見秋兒慘叫一聲,仰身就倒。那張姣好的面頰上,霍然中了一支銀色短箭,箭頭深入,以至於秋兒連話也說不出一句,頓時喪生。

事出倉促,彩綾與卓君明都大吃一驚。

郭彩綾探前查看了一下秋兒的傷勢,認爲已是無救,此時卓君明已怒吼一聲,竄身掠入暗門。

彩綾幾乎與他同一個勢子,二人身子先後落入暗門的一剎那,又聽見轟隆一聲,那扇石壁暗門又再落下來,整個樓全部似乎爲之一震,像是要塌下來一般模樣,彩綾因系後進,差一點即被落下的石門砸中,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無論如何,兩個人都已進入在暗門之內。

彩綾驚魂甫定,一打量眼前情形,只見眼前這間暗室的設計果然十分精妙。在插置石壁的兩根油松火把照耀下,裡面的佈置一目瞭然。一條尚稱寬敞的甬道筆直地伸展出去,甬道的盡頭,通向一間石室,石室門扉緊閉,預料着那個李快刀與劉二興等人,必然是藏身那裡。

彩綾冷笑一聲,嬌軀縱起,起落之間,已撲向門前。她藝高膽大,雖然身入虎穴,仍然一身是膽,身子一撲向前,左掌霍地向外推出,即由手掌心裡發出了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

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那扇門頓時敞了開來。也就在這扇門突然敞開的一瞬,即見眼前藍影一閃,彷彿一人當門直立。尚還不曾看清那人是怎麼一副模樣,隨着那人衣袖拂處,即有一股極爲尖銳的風力直向着彩綾面頰上射了過來。郭彩綾身子一個快轉,左手輕抄,已把來犯的這枚箭矢抓到了手中。一支分量頗爲沉重的銀色短箭。

發箭人顯然具有相當的腕力,這一箭之力,相當可觀,端的是可穿木碎石,一經射在人身,自是萬無活理。

發箭人一身藍色長衣,黑臉膛,掃帚眉,高而壯的個頭兒。然而,使人對他最感奇特之處,卻不是他的外型,而是他那身奇異的裝配,一雙手腕子上的裝配。在他那雙長而有力的手腕子上,各自戴有一截銀光耀眼的鋼鎖鐵袖,看上去,的確奇怪的很,前所未見。那是兩截用無數鋼片串連起來的兩截袖子,其作用似乎是作爲護腕之用,只是再配合着一雙類如鷹爪般鋒利彎曲的手套,看起來可就兼而具有攻擊的能力。手套與袖面渾爲一體,其間是用無數截細小的鋼鏈串聯一體,因此隨着這人的每一移動,即會發出一陣唏哩嘩啦聲響,用以對敵,可以不慮敵兵刃,攻防兼宜,端的厲害之至。

郭彩綾方自將對方暗器抄在手中,藍衣人已餓虎撲羊般的撲到了眼前。只聽見一陣子鎖甲聲響,這人一雙怒鷹般的利爪,已向彩綾面頰上抓了過來。郭彩綾嬌叱一聲,手中短刀霍地揮出,叮噹兩聲,分別削在了來人的一雙手腕上,這人由於鋼鎖片護着,不曾傷了皮肉,只是以彩綾刀身上所貫注的內家力道,自是可觀,以至於那人踉蹌着向後面退出,差一點跌倒在地。

這時卓君明卻由側面閃身而前,他倒不是對付藍衣人來的,身形閃處,快若飄風般的直向這間石室內切入。

卓君明身子一切入,一口厚背紫金刀,摟頭蓋頂的劈了下來,他長劍一掄,噹一聲,把眼前紫金刀磕在了一旁,眼睛可就看見兩個人,正自張惶萬狀的向着石室的另一扇門遁出。

兩個人當中,一個是柱着鋼拐的瘸子,另一個卻是禿頂紅臉的胖子,前者不用說也可以想知是劉二柺子,後者也可由他那身講究的衣着與神態上猜出來,正是那個無惡不爲的奸商李快刀。

這兩人顯然已被眼前的情形嚇破了膽,不勝狼狽地奪門向外奔出。

卓君明怒叱一聲道:“姓李的,你給我留下命來!”他身子一矮,方待竄身而起,奈何身邊敵人,卻是繞不過,一口厚背紫金刀,貼着地面捲起了一天金光,分向卓君明全身上下劈掃了過來。

施刀人矮胖的軀體,一身藍衣,只憑他一連兩式刀法,就可測知這人刀功不弱!

至此爲止,四個藍衣人已經先後全都露了臉,這四個人也就,是通過宇內十二令那位總提調鷹九爺的關係派來的,負責訓練紅水晶基層實力的四個高手。

先露面的兩個人俱已作鬼,這後兩個人,看上去較諸先前的兩個人武技更爲精湛。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快刀必然對這四個人許以重金,才迫使得他四人不顧生死地爲之賣命。

這人一口刀端的厲害,卓君明一時疏忽,差一點爲他刀鋒砍中,當時被逼退身,一足頓,退出丈許以外。

那人把握住此一刻良機,手腕擡處,咔嚓一聲細響,射出了一枚袖箭。

卓君明旋身揮劍,叮!把那支來犯的袖箭格開一旁。他震怒之下,猝然以內力加諸劍身,長劍揮處,如影附形般地依附了過去。

那人一口厚背紫金刀方自擡起一半,已吃卓君明長劍隔空劃過,在左肋上方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那人恍然覺得對方這一手劍法中混有極厲害的劍術,不禁大吃一驚,再想從容脫身,哪裡還來得及?

卓君明長軀側轉,掌中劍卻在側身背轉的一剎那作扇面似的揮出去,那人方自體會到冷芒襲體,其勢已是不及。卓君明長劍落處,血光迸現,把這人左面肩頭整個的砍削了下來,這人慘叫一聲,踉蹌跌出了六七步,一跤倒地,頓時昏死過去。

現場另一面,彩綾似乎也佔了上風,只是她的敵手,顯然是個棘手人物,尤其是那一雙鎖子護手鋼爪,卻要較諸尋常兵刃,難敵得多。

郭彩綾病傷壓身,自不能全力以敵,饒是這樣,對方這個黑大個子在她手下,卻也沒討了什麼好處,身上已多處負傷掛彩,只是仍然死纏着不放。

卓君明劍劈對手之後,快速撲過來,大聲道:“姑娘把這廝交給我吧!”

說話時那人正自滾身而進,猝然乘隙而入,卻把一雙鋼爪斜揚着直向彩綾肋間抓去。

這一來,他可是自尋死路了!原來彩綾自幼隨父親郭白雲練功夫,最注重的就是貼身功力,郭白雲曾經傳授過她一種叫“貼衣七劍”的厲害殺手,最是凌厲無匹。

眼前彩綾故示鬆弛,予對方以可趁之機,等到那人一貼近身邊,想要從容脫身,可就不容易了。

藍衣人身形甫一滾近,陡地長身而起,雙腕乍現,刷刷刷!一連三抓。

這三抓,還有名堂,叫做“奪命三抓”,可惜他此計早已在郭彩綾算計之中,鋼爪落處,對方嬌軀不過是左右略閃,隨即相繼落空。

藍衣人陡然覺出環身四側,似爲一種無形的力道緊緊束住,方自覺出不妙,待要退出,哪裡還來得及?刀光乍閃,一蓬血光直由藍衣人咽喉部位噴出來。藍衣人身子旋風似的轉出去,一跤跌倒斃命當場。

郭彩綾一刀得手,身後絲毫也不停留,足尖點處,海燕般的向門外撲出。卓君明卻也與她不相先後的,同時撲向門外。

門外顯然是另一番天地,白潔潔的一片白雪,覆罩着亂石崢嶸的大片廢墟。寒風颼颼地吹着,四下裡空無一人,二人四下打量着,卓君明恨聲道:“糟了,莫非讓他們跑了?”

郭彩綾銳利的目光,卻注意着雪地裡清晰的兩行足跡,她臉色蒼白顯然由於一連串的對敵聚力過甚,忽然鬆弛下來,有一點兒脫力的現象。

卓君明已經注意到了,他關心地問:“姑娘你怎麼了?”

郭彩綾冷冷搖了一下頭,明銳的一雙眸子,卻緩緩地在附近搜索着。

卓君明正要說話,彩綾向他擺了擺手,指了一下地,卓君明頓時會過意來,暗道了聲慚愧,某些地方他所表現的就是沒有郭彩綾那般細心。

彩綾微微冷笑了一下,隨即往前面走了下去。卓君明心知她必有聽見,當下忙跟下去。

二人俱是施展上乘踏雪無痕輕功,是以雪地上不曾留下些許痕跡。

冷風颼颼,當空有幾隻寒鴉在盤旋着,在一個較爲高出的雪丘上,彩綾定下了腳步,這一帶由於亂石崢嶸難以再看出明顯的足跡,而附近斷壁殘垣,俱都可以用以掩身。

看到這裡,卓君明不禁心裡涼了一半,郭彩綾冷笑着道:“你放心,他們跑不了的!”

卓君明道:“姑娘可有所見?”

彩綾那雙深邃的眸子,在附近緩緩轉動着,卻大聲道:“走,我們到前面看看去!”說罷踏石出聲向前走了幾步。

卓君明不知她何以要弄出聲音來,卻見彩綾去而復返,重重的走,輕輕的回來,不着任何痕跡的又回到了原來立足的這塊雪丘上。她這麼做,顯系別有用心。卓君明頓時會意,不由提高了警覺,靜以觀變。

二人靜靜地停立在雪丘上,不曾發出一點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卓君明幾乎有些忍不住了,正想向彩綾示意離開,忽然一粒小石子由側面的石隙間滾落下來。郭彩綾立刻舉手向卓君明示意,雙雙閃身兩側。

兩個人方自掩好身形,即聽見一陣細微的“叮叮!”聲,鐵柺觸地的聲音。一個抖顫的身影,緩緩地出現在雪地裡。用不着看,即可以猜知這個人是劉二柺子。

一點也沒錯,就是他,這傢伙八成兒是嚇破了膽了。只見他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回路上過來,大概是認定了郭卓二人已經走遠了,纔敢偷偷地現身出來,他是存心再想轉回到那間秘室裡,卻不意正中二人下懷,來到了眼前這個死角。

劉二柺子邊走邊回頭,一雙鐵柺子插行在崎嶇不平的亂石地裡尤其難行。他臉色猙獰,脣角上掛着陰險的笑,彷彿已經認定了逃得活命,心裡充滿僥倖的激動。漸漸地來到了眼前,就在這一刻,彩綾與卓君明雙雙現身而出,兩個人像是剪空的一雙燕子,驀地現身,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身邊左右。

劉二柺子嚇得怪叫一聲,霍地舉起柺杖,向着先到的卓君明頭上就打。

他如何會打得中?卓君明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杖頭,劉二柺子用力地奪了幾下,有如蜻蜓撼石柱一般,休想拉動分毫,嚇得他鬼叫了一聲,鬆杖就逃,才跑了兩步就倒了下去。

郭彩綾、卓君明兩個人,仍然站立在他身邊左右。

劉二拐了全身哆嗦着,發出了夢吃也似的聲音:“幄……二位大……大俠……饒命……”

他手裡還有另一根鐵杖,藉着翻身的機會,陡然掄起,直向着彩綾身上打來,大概他欺侮彩綾是個女人,且又在病傷之中,卻沒有想到這個女的更是厲害,鐵杖才揮出了一半,只覺得右半邊身子,一陣刺痛,頓時,那隻舉在空中的手,就像是被冰凍凝住了,休想移動分毫。再看當前的郭彩綾揮劍作勢,隔空指向自己,自那口短劍尖上,若隱若現地閃爍着森森劍氣。劉二柺子雖非是武林中人,可是平素來往和結交的都是此道上的朋友,耳濡目染的卻也知道一些武術功力名稱,也聽過“隔空點穴”這麼一種說詞。

眼前情形,正是如此!劉二柺子身軀抖動得那麼厲害,傾刻間汗如雨下,透過對方短刀指處,他只覺得半邊身子痠麻不堪,像是被一種力量強硬的支撐着,上下不得,噗通噗通的心跳聲,震得耳鼓發麻,那顆心就像是隨時要由胸腔裡蹦出來似的,嘴裡發出話聲:“女俠客……饒命!”敢情他還能說話,只是說些什麼,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懂,更不要說別人了。

郭彩綾短刃比着他,冷笑道:“劉二柺子,你的壞事做絕了,還想活麼?”

劉二柺子下巴打顫道:“饒……命……”

“我問你!”彩綾說:“我與你無怨無仇,你憑什麼要姓費的郎中害我性命?”

“我……”劉二柺子口涎像掛麪也似地往下淌着:“不是我的……主意……是……”

“是誰的主意?”

“是……李大……大……”一口氣說了十幾個“大”字,只是下面“掌櫃”兩個字,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

卓君明在一旁忍不住道:“這種人姑娘還跟他多費口舌,乾脆給他一刀,結果他算了!”

劉二柺子聽到這裡,嚇得半顛瘋也似的怪叫了起來。

郭彩綾冷笑道:“李快刀在哪裡?”

“在……”他想指什麼地方,只是身子不方便。

郭彩綾短刀向後一收,劉二柺子身子噗通一下子摔了下來。

“在哪裡?”郭彩綾眼睛逼視着他。

劉二柺子抖顫的手往前面指了一下:“往那邊跑……跑了。”

“再問你一句!”郭彩綾說:“宇內十二令的鷹千里可在這裡?”

“在……”劉二柺子結巴着道:“大……大當家的,已派人請他老人家……今……今天就……到!”

郭彩綾點了一下頭,道:“很好,現在你可以死了!”一揚手,手中短刃倏地運勁向前一指,以內集功力透過劍身,點中了對方死穴。劉二柺子喔唷叫了一聲,全身顫抖了一下,頓時一命嗚呼。

卓君明冷笑道:“姓李的莫非真跑了?”

郭彩綾掠了一下散亂的長髮,緊緊咬牙道:“走,我們追下去!”

二人踏着高低不平、起伏崢嶸的亂石,前後左右找了一遍,卻不見任何人跡。忽然附近傳過來一聲馬嘶聲,二人聞聲一驚,相繼施展身法,快速地循聲撲過去。但只見眼前有一個三五丈方圓的湖泊,這個時令裡,湖水早已結成了硬冰,平滑得就像是一面鏡子,湖邊原本栽種着幾棵垂柳,只是早已枯萎,不見綠葉,但見朽樹枯枝,倍感淒涼!另外,在環湖周圍,衍生有許多高過一人的蘆葦,也都枯黃不堪。就在蘆葦草叢裡,繫着三匹壯馬,一個蓬頭蓑衣的童子,正自驚嚇地向二人看着。

卓君明冷笑着向彩綾道:“看來我們是來晚了一步,卻叫那廝逃脫了!”說着遂向那童子走過去,披蓑童子抱着兩隻胳膊,嚇得節節退後,一副可憐樣子。卓君明站住腳,道:

“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會殺你的!”

那童子陡地跳起來轉身就跑,才跑了一步,卻意外地發覺到卓君明敢情已又站在眼前,他快轉過身子,郭彩綾也站在了他面前,兩邊路都被人家堵上,那童子才傻了眼。

大概是在荒野地裡停的時間太久了,凍得他直淌着鼻涕,不時地擡起手來,用破棉襖的袖子揩着。

卓君明道:“李大當家的是不是已經騎馬走了?”

那童子點着頭。

“往哪裡走了?”

“那邊。”他伸手指了一下。

“是誰叫你等在這裡的?”

“劉二當家的!”大概覺得這男女兩個人,不如想象那麼可怕,他的膽子也就放大了。

卓君明冷笑了一聲,與郭彩綾對看了一眼,思忖他說的都是真話,對方一個不懂事的馬童,也就不難爲他。當下,卓君明走過去牽了兩匹馬,向那馬童揮手道:“劉二柺子已經死了,屍體就在那邊,你把他馱回去吧!”

馬僮瞪圓了眼,嚇傻了。

卓君明遂向彩綾道:“我們走吧!”

郭彩綾顯然很失望,猝然間消失了先前的那股子銳氣和衝勁兒。颼颼的風吹過來,她覺得很冷,胯間的傷處更不禁隱隱作痛。丟了手上的那口短刀,她無精打采地走過去,翻身上馬,徑自策馬前行,卓君明心情更似較她沉重得多。

兩匹馬並轡而行,踏過了一片荒地,纔看見一條黃土驛道,道上有兩條壓得很深的車輪印子,卻不見有什麼人跡來去。二人各懷着滿腹心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前行了一段路,看見道邊石碑上刻劃着有箭形的指標,一邊指着蔡家坡,一邊指着寶雞。

卓君明冷冷地道:“那李快刀經此一來,早已嚇破膽,斷斷是不敢再回去了,我們就循着這一條路,往蔡家坡一直下去,一定能追得上他!”

彩綾幾乎也沒什麼主意,略微點了頭。

兩匹馬繼續前進,卻見道邊有一攤新馬糞,這一個發現證明了卓君明的猜測沒有錯,李快刀果然是朝這個方向逃下去了。預料着李快刀前去不久,二人打起精神,雙雙策馬疾馳下去。

這一程快馬奔馳,足足跑了一個時辰,纔來到了蔡家坡這個地方。

兩匹馬累得渾身汗下,身上沾滿了泥沙,再要跑下去,就非得躺下去不可,不要說馬了,馬上的人也感覺着吃不消。

彩綾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卓君明卻注意到她後胯傷處,滲出了一大片的鮮血,分明是過於震動的緣故。“姑娘可要找一家客店,住下來歇歇?”

彩綾點點頭,似乎連說話力量也提不起。

卓君明策馬在頭裡帶路,兩匹累馬拖着疲倦的軀體往前面走,附近民家,都像穴居,難得看見幾間象樣的房子。前道有一個十字路口,算是這鎮市惟一的一條大路,就在道邊,蓋有一座竹舍,佔地頗大,懸有一塊“蔡家老店”的招牌。卓君明在店前翻身下馬,回身向彩綾道:“就在這裡先歇下來吧!”

彩綾點點頭,隨即翻身下馬。

卓君明這才發覺她的坐鞍都染滿了血,由不住嚇了一跳,彩綾苦笑着把身上的斗篷拉下來,向着卓君明搖了一下頭,示意他不要出聲。她一向稱強好勝慣了,自不願以傷病示人,卓君明看在眼裡,心中好生難受。

蔡家老店門側搭有一個茅草小棚,是專爲南來北往客商釘馬掌的鐵匠鋪,叮叮噹噹打鐵的聲音,傳出甚遠。一個毛頭小子由棚子裡鑽出來,過來就拉二人的馬,問明瞭卓君明是住店的,回頭向着裡面吆喝一聲,也沒聽清楚他叫些什麼,即見由店裡跑出來一個夥計,乍看之下,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原來那夥計,披着一整塊羊皮,只在皮上挖一個洞,把頭鑽出來,整個身子連兩條腿,全都遮在羊皮裡面。猛看過去,真不禁嚇上一跳。

卓君明叫他開兩間房子,那個夥計用十分驚異的目光,打量二人幾眼,才轉身向店裡步入。

荒村小店,談不到什麼排場,光線也不好,大白天屋子裡還點着火把,油煙子把四面牆壁薰得黝黑。這個翻穿羊皮的夥計也看出了來人是兩個闊客,特意爲二人找了兩個上好的潔淨房間。所謂上好的潔淨房間,其實也不怎麼幹淨,只是在黝黑的牆壁上多貼了一層桑皮紙而已,房子裡除了一張炕(注:北方人冬季多睡炕,外系泥灰,內裡燃薪,以供取暖),只有一張破八仙桌,兩把椅子。

卓君明把一間較爲乾淨的讓給彩綾住,特意叫那個夥計把被褥重新換過。

郭彩綾實在支持不住,合衣倒在炕上。

卓君明服侍她喝了一碗茶,發覺到彩綾臉上燒得通紅,不由大驚,道:“姑娘你病的不輕,得找個大夫來瞧瞧纔好!我這就去。”

說罷正要站起,郭彩綾卻喚住他道:“卓兄,你先別急着找大夫,還是先到紅水晶客棧裡去把那幾個可憐的女人安置一下才好……”

卓君明嘆息一聲道:“姑娘你真是菩薩心腸。這些事,我記住就是了!”

彩綾點頭道:“紅水晶客棧裡還有我的一些東西,有我爹留下半瓶靈丹……還有……”

“還有什麼?姑娘你只管關照就是了!”

彩綾輕嘆一聲道:“還有那匹寶馬黑水仙,你找着給騎回來吧。”

提起了這匹黑水仙,卓君明不禁連想到了寇英傑,心裡未免有所感觸,彩綾更似觸及了滿腹辛酸,眼睛一紅,差一點流下淚來。她怪不好意思地強作微笑道:“這匹馬是寇師哥留下來的,總不好在我手裡丟了……”

卓君明點頭道:“姑娘你安心養病吧,寇兄弟既然已現了俠蹤。早晚總會遇見他!”

彩綾苦笑了一下,想說什麼,一時未曾說出。儘管在病傷之中,看上去她仍是那麼的美,一蓬青絲烏雲似的披在肩上,彎而細的兩道蛾眉微微的彎着,挺着鼻樑,直直的拉下去,卻將玉白粉搓的面頰分成了陰陽兩面,在壁燈的映襯下,尤其有一種朦朧的美。她那麼半支着臉,睫毛下搭着,方纔揮戈懲兇,躍馬狂奔的那種豪勁兒,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是那種閨房處子的靜態美。依人小鳥的那般溫順。

卓君明幾乎不能再注視下去了,他內心鬱積着過多的感傷,想到了眼前自身的遭遇,頓時有置身冰炭之感。退後一步,他抱拳道:“姑娘自重,我這就去一趟,大概在天黑以前,也就可以趕回來了!”

彩綾感激地點頭道:“謝謝你。”她似忽然想到了什麼,喚住他,道:“卓兄……”

卓君明道:“姑娘請吩咐!?”

彩綾微笑了一下道:“我忽然想起了那個翠蓮,你何不把她一起接來?”

話纔出口,即見卓君明臉色倏地一變,一種既驚恐又悲慟的表情,猝然使得卓君明身子如同木刻石塑般地怔在了當場。

彩綾吃了一驚,撐起身子來:“卓兄……你怎麼了?”

卓君明像是在努力剋制着自己,臉上強作出一副微笑,那種笑未免太牽強了。

彩綾驚訝地道:“卓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卓君明緊緊的咬了一下牙齒:“姑娘,翠蓮她……她已經死了。”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悽愴,說了這幾個字,忍不住垂下頭,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彩綾忽然呆住了:“死……了?”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那個叫翠蓮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緩緩擡起頭來,他雙目赤紅,目神裡充滿了極度的傷痛與仇恨,汩汩的淚水點滴濺落下來。

彩綾支撐身子,再追問道:“就是那個要與你成親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點點頭,擡起手,把掛在臉上的淚水抹乾淨。

郭彩綾噢了一聲,緩緩垂下頭來。

“是李快刀下的手!”卓君明恨惡的緊緊咬着牙齒:“他竟然對一個可憐的軟弱女子下此毒手。”

“可是爲什麼呢?”

“因爲要對付我。”卓君明冷冷地道:“李快刀打聽到翠蓮與我要好,知道我要把她救出火坑,所以就叫人下這個毒手!”

彩綾沒有說話,她眼睛裡閃爍着一種凌厲,由她目神裡所表露出的那種憤慨判斷,她恨惡李快刀的程度,絕不在卓君明之下,甚至於猶有過之。良久,她才擡頭吶吶地道:“你看見她了?”

卓君明點點頭:“屍體就在她房子裡……可憐她身中七刀!”卓君明痛苦地道:“這都是我害了她……她要是不遇見我,又何會落得這般下場?”

彩綾苦笑了一下,同情地看着他:“事情既然已發生了……卓兄你要想開一點!”

卓君明表情異常冷酷,他雖然不再流淚了,可是那張臉看上去卻是沉痛,緊緊地咬着下脣,幾至於咬出血來。

彩綾想安慰他,可是一時卻又不知怎麼說纔好。

兩張充滿了悲憤、傷感的臉,木訥的相看着。

像是忽然觸及了什麼,卓君明點頭道:“姑娘休息吧,我走了!”

風門拉開又關上,留下了滿室的沉痛與肅殺。

勉強地吃了半碗麪,彩綾只覺得身子異常的乏力。

冬日天短,不知不覺裡,天已經黑了。

卓君明還沒有回來,還沒有帶回來她要的藥,她感覺到病勢的益形加劇,頭暈得幾乎支持不住,全身骨節,痠疼得都像是要散了開來,禁不住發出了呻吟。

窗外風蕭蕭,桑皮紙的窗戶,被吹得呼嚕嚕響着,不時竄進來幾股冷風,襲在人身上,真有如冷箭一般的銳利。

她蹣跚地下了火炕,把窗戶關緊了,才發覺到貼在窗框子上的桑皮紙,有許多已經破了,關上和開了沒有多大的差別。

不過才走了幾步路,她已經難以支持,全身發軟,發燙,嘴裡更是乾渴得很。恍餾裡,看見了八仙桌子上的那個盛有茶水的瓦壺,想着要過去倒碗水喝,勉強地走過去,纔拿起壺來,只覺得一陣子天旋地轉,一跤栽倒地上,頓時人事不省。

午夜時分,天更黑,風勢更緊。

窗框子被西北風颳的咯吱咯吱的響,風裡滲含着小石頭子兒,吹打在瓦面上,刷啦啦的那種聲音,讓人感覺到今夜所刮的那種風,非比尋常!

蔡家老店陷於一片黑暗裡。

兩排竹舍,在驟風裡微微搖晃着,發出一片轟隆聲,像是隨時都會倒塌下來。畢竟,它還屹立着,並沒有真的要倒下來。

彩綾恍惚的驚醒過來,只覺得身上異常舒泰,那種舒泰的感覺,並不是全身一致的,而是局部的,隨着一種奇怪的力量導引着,所到之處,痠疼頓止,那種感覺,像是一雙有力而又拿捏得當的手,正在身上按拿着。她隨即不自覺的,發出了微微的呻吟聲,濃重的睡意,仍在侵襲着她,只是她實在不得不睜開眼觀察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那雙手實在拿捏得太舒服了!隨着那雙手十指的靈活運用,更似有一種極其溫和的勁道,奇妙的灌流到她身體裡面,從而洋溢起她體內所潛伏的真元內力,頃刻間上下貫通,彷彿全身的穴道全都爲之通暢了。

毫無疑問的,那必然是一雙男人的手!這個念頭一經掠過彩綾模糊的意識,頓時使得她爲之大吃一驚,倏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懸在牆上的那盞昏暗的油燈,即使火焰並不強烈,在猝然接觸之下,也使得她目光爲之一眩,緊接着,她就看見了一個人,一個身着玄色外氅,面系黑巾的長身漢子偉昂的站立在她面前。

這漢子正自穩重專心的運施他的一雙手,隔着一層外衣,在她身上各處拿捏着。雙方目光乍然交接之下,彼此都似乎吃了一驚。

黑衣人正在運轉的一雙手,忽然停住了,他那雙露出在面巾之外的眸子,這一刻交織着極爲錯綜複雜光采,似喜又驚,又憐又怯……紊亂的目神裡,更似包含着無比的情意,傷感與迷惘。

郭彩綾怔了一下,繼而睜大了眼,等到她確定了眼前所看見的,絕非幻覺,而是實在的,她的驚訝才突地表露出來:“你是……誰?”隨這聲問之後,她倏地欠身坐起,只是不知內力不繼抑或是黑衣人加以制止,總之,她的身子才僅僅有探起來的意識,卻立刻化爲無形。

黑衣人的一雙手,正撫按在她前軀的俞海穴上,從那雙手掌裡流灌進大股的熱力卻將她欲聚的真力整個的包在了一團。

“綾姑娘!你還不能動。”說話的聲音,壓得那麼低,像是在掩飾些什麼似的。

彩綾果真就不動了。事實上她全身的各處穴道,氣脈,全在這人的一雙手掌控制下,這人如果真要不懷好意,探手之間,即可取其性命。

對於一個練武的人來說,這真是一種莫大的悲哀,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一種忌諱,此時此刻,“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即使你有託天盤地的威力,又能奈何!所可告慰的是,黑衣人似乎並沒有存什麼歹意。這一點,似乎可以認定。

然而,對於郭彩綾來說,驚嚇固所難免。豈止是驚嚇,這裡面還包藏有無限的羞窘與忿怒,一個自視極高,守身如玉的少女,絕不容許異性輕易地接觸自己身子,況乎這人顯然已在她全身上下任意地摸按一通。羞忿,一時間使得她面飛紅潮:“你……你到底是誰?”目瞪着他,她整個的軀體幾乎在顫抖:“你要幹……什麼?”

黑衣人一雙精銳的眸子注視着她,深邃的目光裡,顯示出無比的關懷,他沒有說什麼,兩隻手繼續運行着。運用他的一雙掌心,飛快的轉動着,掌心所接觸之處,全系她身上的各處穴道,隨着這人運動的雙掌,立刻她通體大爲舒暢。黑衣人以行動代替了他的答覆,彩綾頓時息止了內心的疑惑。

只是,即使對方是心懷善意的爲自己醫治病痛,他這樣莽撞的作風,也不可原諒。郭彩綾疑惑雖去,心裡還生着老大悶氣,她睜着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希望對方能夠由自己的眼神裡,判別出不友善,從而知趣罷手。但是,她的這種願望落空了,因爲對方根本就不再看她一眼,他只是聚精會神的在運轉着他的雙手。

漸漸地彩綾就體會出來,這人的手法迥異,而且,使她感覺更驚異的是,對方顯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奇異內功,那種內功妙在即使見多識廣的郭彩綾,也分辨不出它的行徑與路數。須知彩綾出身武術世家名門,一身武功,得其父郭白雲親授手傳,一身內外功造詣,足可獨步當今,睥睨武林,以她造詣來說,縱使當世仍有許多她未必能擅精的武功,卻斷斷不會幼稚到即使連這種武功名字也叫不出來的地步。眼前,她顯然就遇見了這個使她想不通的問題。這個人所施的究竟是一種什麼功力?透過黑衣人的手掌,所傳遞出來的內功,顯然有冷、熱兩種不同的極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道,何以能同時匯融於同一雙手掌心裡,這卻是彩綾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顯然,黑衣人左掌心所運施出的是極熱之流,右掌心所吐出的,卻是極冰之流,妙在這一熱一冷兩道功力配合得恰到好處,熱氣在先,冰氣在後,二氣分功,各具其妙。就在冷熱兩種功力氣流運施之下,郭彩綾身上的關節俱都一一爲之啓開。郭彩綾很快就體會出來,對方所以要這般的施展,主要在於激盪起她身上潛伏的內在元力,從而使得她元氣聚結充沛。

這種治癒傷病的手法,實在極其高明,絕對不同於一般,一般醫者也萬萬不能模仿。漸漸地,彩綾身上已見了汗,同時她對於這人的忍耐力,也達到了極點。

她絕不能容許對方這個陌生人這般放肆,即使他是好人,也要自己允許在先。所幸,就在她將要發作之前,黑衣人陡然的停住了雙手,並且向後退開來。也就黑衣人散開雙手的同時,郭彩綾才感覺到身體內的內力猝然集結一氣,她倏地欠身坐了起來。

“行了!”黑衣人口氣裡微微現出一些疲累:“我已用極功力,爲姑娘打通了全身穴道,再服用令尊靈藥之後,休息幾天,即可痊癒。”

彩綾在對方提到靈藥二字時,目光一轉,已清楚的看見自己遺忘在紅水晶客棧的那瓶丹藥,正置在桌面上,她不禁更爲吃驚。莫非眼前這個蒙面的黑衣人,是卓君明所喬裝的?

不!絕對不是!卓君明無須要這麼做,也不必要!

“你到底是誰?”彩綾那雙驚異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再要不說出實話,你可別怪我要對你失禮了!”

那人不作表情,事實上即使他有所表情,礙於懸在他臉上的那層面巾,也難以窺知。像是久別了多年的親人故友,那雙目神裡,所表露出來的只是無比的關懷,親切,以及更深的情意。只是這些表情對彩綾來說,卻是一時難以體會出來罷了。

“你……”彩綾看着他大爲驚奇的道:“你到底是誰?快說!”

黑衣人在彩綾咄咄逼問下,更似難以出口。他表情必然十分窘迫與尷尬,在彩綾的逼問下,他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兩步。

“不許你走!”郭彩綾大聲地嚷着,雙掌向後一按,身子已平竄起來,像是一片雲般的飄落門前。

黑衣人眸子裡驚得一驚,道:“姑娘,你還不便施展功力!”

彩綾大聲道:“不要你管!”她長髮披散,蒼白的臉上顯出了無比的驚疑:“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蒙着臉……?”

黑衣人身子抖顫了一下,他的情緒必然十分的激動,在彩綾一再的逼問之下,更顯得張惶失措:“姑娘……你又何必多問?我確實是沒有惡意……姑娘珍重,我告辭了!”說罷身形一閃,待向窗外撲去。

郭彩綾顯然防到了有此一着,不待他身子撲到,先已閃身眼前,冷笑一聲,纖手猝出,快如電閃的直向黑衣人臉上抓去。她顯然是想抓下對方臉上的黑巾,一探對方廬山真面。纖手猝出,五指尖上傳遞出凌人的尖銳力道,以此功力,簡直無須手指真的抓實在,只憑傳出五指尖上的無形力道,也能夠揭下對方那方面巾。

然而這個黑衣人,卻端的不是易與之輩。

這個人非但不是易與之輩,簡直具有罕世的身手,就在郭彩綾透着凌人力道的五根纖指眼看着已將觸及黑衣人面門的一刻,後者身勢霍地向後退了一步,卻並沒有閃躲的意思。

彩綾心方一喜,五指抓動之下,眼看着即將把對方臉上黑巾抓下來。驀地,感覺出透過黑衣人全身上下,傳出了一股無名力道,郭彩綾立刻感覺出一層莫大的阻力,像是一幢無形罩子,一下子將對方全身上下罩定。

這種無形的內集功力,是內功達到頂點之後,纔可有所表現,對於彩綾來說,原不是稀奇,只是黑衣人的這種防身潛力,顯然別具一格。就像方纔他用以引渡彩綾身上的那種氣機一般,除了應有的強大阻力之外,更有一種奇熱炙膚的感覺。

郭彩綾五指一觸之下,幾乎有置手於爐火的感覺,一驚之下,忙的縮回手來,黑衣人把握住此一刻空隙,倏地側身,向門外撲出。

立刻郭彩綾就感覺出那種強大的力量,含有奇熱如焚的那種奇異力量,像是一堵牆,一座山那般的巨大不可撼搖。郭彩綾就算是身上沒有傷,也未曾生病,面對着如此軒然凌人的巨大力道,也是萬萬阻擋不住。她身子不由自主的被這種力量向一邊蕩了開來,那扇門更不例外,隨着黑衣人前進的撲勢,尚還離有數尺,隨即自動的敞開來。

黑衣人就像一陣風似地掠了出去,“呼!”一般驟風狂飈而出,房門在一度敞開之後,迅速地又關上,發出了匡當一聲巨響,整個房舍都連帶的爲之一震。似乎威力尚不止如此,隨着黑衣人去勢之後,房子裡旋蕩起一股疾風,那盞懸掛在壁間的豆油燈,在長焰一吐之後,頓時爲之熄滅,房舍裡頓時漆黑一片。

郭彩綾顯然爲之一驚,這一驚純系驚於黑衣人那不可思議的罕世絕功。她驀地撲過去,開門縱出。院子裡一片漆黑,狂風下飛沙走石,哪裡還能看見對方人影?郭彩綾身形再閃,縱上了瓦面屋脊,環目四顧,依然看不出對方黑衣人絲毫蹤跡。

夜風呼呼,吹得她陣陣發冷,她確知,以黑衣人的那身功夫,即使是自己不曾負傷生病,想要追上他,也是萬難。說句實在話,她自幼活到現在,像方纔黑衣人那麼傑出功力之人,確信還是第一次見過,若論來去身法之快,即使父親郭白雲在世也未見就能勝得過他。

一時,她幾乎呆住了。站在屋脊上,發了好半天的愣,一陣冷風襲過來,使得她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才驀地又回到了現實。懶洋洋地飄身落地,一腳輕~腳重的摸黑回到了房間裡,找到了火摺子點燃了燈,這個人真使她無比的困惑!

他到底是誰?

誰又會這麼好心來爲我治病呢?

想到了病,猝然才使得她覺出自己身上舒服多了,而且負傷的胯股部位,也似不如以前那麼疼痛,用手一摸,不禁暗吃一驚。原來先時負傷之處,顯然已經過一番重新包紮,而且由傷處一片清潔的特殊感覺裡可以斷定必然已經過一種新的藥物敷治。這一切,當然毫無疑問的是黑衣蒙面人所爲。想到這裡,郭彩綾的臉,可就情不自禁的紅了。羞急之下,使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一個姑娘家,竟被別人剝光了衣裳,上藥包紮……簡直是羞人的事情。

黑衣人縱然是義行不顧細節,但是在身受者,守身如玉的郭彩綾事後想起來,卻是羞憤難當。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睡得這麼死,以至於在黑衣人動手做這些動作時,自己居然毫無知覺。然而,立刻她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對方黑衣人在動手爲自己上藥治療時,必然先以點穴手法,使自己沉睡於無知境界,然後才與以治療。

羞、驚、怒、忿、懊惱、慚愧……說不出的各樣感覺,一股腦地岔集在她心裡,她真想倒頭痛哭一場。如果眼前那個黑衣人重現眼前的話,她必然會毫不考慮的撲過去向他猝使殺手。然而眼前,她卻只能獨個兒的在這裡生着悶氣。想着想着,兩行熱淚情不自禁地滑下了兩腮。

忽然,她的眼睛接觸到室內的兩張座椅上,意外的發覺到自己遺忘在紅水晶客棧的行李革囊,連同自己的一口心愛長劍,俱都陳列面前。這些東西,她曾面託卓君明代自己去取回來,莫非卓君明已經回來了?不會,如果卓君明真的回來了,他斷斷乎不會冒失的就這麼進到自己的房子裡,而且,他就睡在隔壁的房間裡,豈能對於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這麼一想,思慮的焦點立刻又集中在方纔那個黑衣人的身上。從方纔黑衣人囑咐彩綾服食她父親留下的靈藥一節推想,對方黑衣人對她的動態,分明知悉甚清,簡直了若指掌。

郭彩綾思慮漸漸冷靜下來,對於這個人,她繼續地推想下去,眼前恍惚的記起了那人的一切,那人的身材、儀態……最後憶記到那人精光四射的一雙眸子。她反覆的回憶着那雙眼睛,思慮的觸角越發的敏銳,漸漸地,她臉上泛起了一種激動,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絲紅暈。敏銳的思索力,幫助她在一團亂絲般的千頭萬緒裡忽然找到了那個絲頭。

一時間,她顯得那麼激動,無比的羞、窘、憤、怒,一股腦地都化爲烏有,代之的卻是一陣狂喜。她幾乎跳了起來:“寇英傑!”

她心裡大聲的呼喚着:“一定是他,寇英傑!”所有的疑惑迷團,就在她想到了寇英傑三個字時,立刻爲之煙消雲散。她的心跳動得那麼厲害,如非是她反覆回憶證實了那雙露在黑巾外的眼睛,毫無疑問必是寇英傑,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如非是她先已聽卓君明說過,外界對於寇英傑種種的離奇傳說,她也萬萬不敢相信,那身負罕世奇技的黑衣人就是寇英傑。有了兩重關鍵,再經過她進一步反覆推敲的結果,她已經可以斷言,那個黑衣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寇英傑。

她幾乎喜悅的哭了起來!然而,在一度極劇的喜悅之後,心情又重回復到了淒涼。原因是他又走了!

又怎麼能知道,他這一走還再回來?說不定又像以前一樣,他這一走,很可能又是長年累月的渺無音訊,這麼一想,她頓時如同置身寒冰,心裡遺憾、紊亂,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就這樣她憂一陣,喜一陣,一回傷心,一回斷腸,幾像是着了魔似的。

不知不覺裡,天竟然微微的亮了。

郭彩綾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兒似的,這一夜,她還渴望着寇英傑的重現,不只一次的,她推開了窗扇,向着漆黑的夜色裡凝望着。

她失望了!

小店裡已經有人起來的聲音。

郭彩綾獨守了一夜之後,重新興起了濃重的睡意,不覺倒向熱炕。這時候,卻聽見室外有敲門的聲音,卓君明的聲音。

“姑娘睡着了麼?”卓君明急促的聲音道:“是我,卓君明。”

彩綾頓時精神一振,坐了起來,道:“卓兄請進來。”一面說着,她隨即下了炕頭。

卓君明推門步入,形容至爲疲憊,但是當他目睹着彩綾的神情煥然,不禁怔了一下:

“姑娘你的病……”

“好多了!”郭彩綾微微苦笑道:“卓兄請坐下說話!?”

卓君明目光一轉,看見彩綾的行囊及寶劍俱都置在桌上,臉色更爲驚異,隨即坐下。

郭彩綾道:“卓兄你纔回來?”

卓君明點頭道:“姑娘這是怎麼回事?我去爲姑娘索取衣物馬匹時,店中人發覺到連同那匹黑水仙寶馬,俱都無故失蹤,我只當是他們有意侵吞,原要給他們好看,後來見他們哭死哭活,情形又似不像,是以我又到李快刀住處搜索他的蹤影,也不見他回來。”

彩綾關心問道:“那些可憐的婦人呢?”

卓君明點頭道:“姑娘放心,我已遵從姑娘的吩咐,將李快刀現有有財物,悉數分給她們,可以變賣的東西,也叫她門任意取拿,打發她們去了。”

彩綾這才稍微安心的點點頭。

卓君明冷笑道:“我找李快刀不着,一怒之下,把他的妓院賭館都拆了,等了他半夜不見回來,因爲惦記着姑娘的病,這才匆匆轉回來。”他奇怪的打量着彩綾的行囊各物,道:

“看來姑娘的東西都已取了回來,那匹黑水仙寶馬,也好好的拴在糟裡,這又是怎麼回事?”

彩綾倒不曾知道那匹愛馬黑水仙也已牽回,聆聽之下微微一驚。她不禁又想到了蒙面的寇英傑,內心更有說不出的惆悵淒涼,眸子一紅,差一點落下淚來。

卓君明一時爲之墜入五里霧中,怔了怔道:“姑娘……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彩綾忍着淚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在昨天夜裡,已有人來過了……”

“誰來了?”

“是……”寇英傑三個字幾乎已經出口,臨時卻又吞在了肚子裡,搖了一下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

卓君明更迷糊了,只是看着她發愣。

“我猜想他是……寇英傑。”

“寇英傑!”卓君明大吃一驚,臉上現出了一片喜色:“他來了!在哪裡!”

彩綾苦笑着搖搖頭,輕嘆一聲,道:“他又走了!”

卓君明呆了呆道:“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

彩綾緩緩擡起頭,冷冷地道:“我也說不清楚,因爲到現在爲止,我也只是猜想而已,當時他是蒙着臉,僅僅露出一雙眼睛。”

卓君明失望的道:“那姑娘又憑什麼猜想他是寇英傑?”

“我是憑他的聲音,和神態……”一時間,她眼睛裡似乎又看見了那個蒙面人的影子,腦子裡不禁又追憶起那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頓時,她臉上的神色,充滿了自信。“是他……”她吶吶道:“一定是他。我聽出了他的聲音,也認識他那雙眼睛。”

卓君明怔了一下興奮的道:“既然是這樣,他又爲什麼不留下來?他上哪去了?”

彩綾苦笑。低下頭冷冷地道:“也許他不想再見我,也許還有些什麼別的原因。”

卓君明頓時不再吭聲。他雖然不知道彩綾與寇英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可是很顯明他們之間必有芥蒂。至於詳情如何,自己卻不便過問。

彩綾隨即把昨夜所發生的一段經過摘要訴說了一遍。

卓君明聽完之後,默默地點頭道:“姑娘這麼一說,我看也是寇兄弟不會錯了。”

彩綾苦笑道:“一年多不見,想不到他的功力竟然精進如此,以我目前功力來說,簡直難以望其項背,實在令人出乎意料!”

卓君明不勝嚮往的道:“這就是所謂的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只可惜昨天夜裡我不在,要不然我一定不會讓他輕易地離開。”

“不過,”他接着說:“姑娘不必懊喪,我想他一定還會再來的。”

彩綾道:“爲什麼?”

卓君明道:“他對姑娘一定放心不下,我想在你病勢未曾痊癒以前,他不會離開的。”

郭彩綾搖搖頭,苦笑着不再多說。

卓君明忽然一笑道:“無論如何,這總是一個好消息。姑娘用不着擔憂,暫時好好在這裡養病,要是寇英傑現身與我們一見,那是最好,要不然這裡的事情一完,我們就找他去,他總不能真的狠心不與姑娘你見面。”

彩綾輕嘆一聲,站起來,緩緩踱向窗前,向外面凝望着。在昔日,她根本就無從體會傷感二字,可是如今,卻飽經摺磨,憂傷的情緒一再的折磨着她。把她個性裡的那些有尖有棱的部分都磨平了。對於寇英傑,她真有千種愧疚,萬般懺悔,另外更多的卻是感情上的依戀。這麼多的情緒困擾着她,使得她每一念及,即會迅速地陷入痛苦的深淵而難以自拔。

她只是愣愣地向外面看着,心裡像是壓着一塊鉛那麼沉重。

卓君明冷眼旁觀,豈有看不出這番微妙的道理?他心裡深深的滋生出同情,對於寇英傑與郭彩綾之間的戀情,他不再有任何非分的感觸,只是衷心的祈求着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高尚感情的昇華,是在翠蓮死後才使他有所徹悟。看着彩綾這副樣子,他心裡更有說不出的難受,一時卻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纔好。

“姑娘的傷病還沒有完全好,多休息吧!”卓君明道:“我就在隔壁房子裡,有事隨時叫我就是。”

彩綾回過身來,點頭道:“謝謝卓兄。可有那個鷹千里的消息?”

卓君明忽然一怔道:“有,姑娘不提起來,我還幾乎忘了!”他又坐下來道:“我正要告姑娘,紅水晶客棧裡的人,都盛傳那個宇內十二令的鷹總管鷹千里已經來了!”

“啊!”郭彩綾顯然吃了一驚:“這是真的?”

卓君明道:“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據客棧裡一個姓劉的管事告訴我說,鷹千里確實已經到了,並且說李快刀就是趕下來跟他見面的!”

郭彩綾冷笑道:“很可能。好呀,這個姓鷹的我更恨,他來的正好,倒省了我再去找他了。”

卓君明自然知道寧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與郭家的仇恨,郭彩綾之恨惡鷹千里,是必然的,只是他久聞鷹千里其人,料必一身武功定是了得,彩綾目前又在傷病之中,一個失策,保不住就會在他手中吃虧,這倒是大意不得。當下他道:“姑娘目前養傷第一,一切等身子復原以後再說,姑娘你休息吧。”說着他遂由椅子上站起來,抱拳告辭。

彩綾道:“卓兄你上哪裡去?”

卓君明道:“姓鷹的既然來了,我們大意不得,我打算在這附近查訪一下,看看有沒有他們蹤影,一切等姑娘身子復原以後再說。”

彩綾感激的點了一下頭,卓君明退身自去。

須臾店小二送來了洗臉水,侍候彩綾漱洗。用過早餐,郭彩綾也情知大敵當前,不敢掉以輕心,遂安心在房中養病,不再外出。

渭水與蔡家坡一水相隔的高店,一夕之間,來了幾個特殊武林人物:鳳翅鐺關雪羽、雪豹子白勝、一掌金錢念無常,再加上那個位重權高,職掌宇內十二令總提調的鷹千里。這幾個主兒可都是當今武林黑道上響叮噹的角色。

四個人如今雖是都在宇內十二令食俸當差,可是在投身宇內十二令以前,已都是各有盛名,鳳翅鐺關雪羽出身長白山,雪豹子白勝是關外巨寇,也是一名獨行大盜,比較起來倒是那個一掌金錢念無常出身還算正常一點,他是昔年襄樊武林名門“念子幫”的嫡傳弟子,只是後來亦不免失身草野,落草爲寇。

如今他們可以當得上發跡了。誰叫他們跟對了主子,那位宇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

當今天下,黑白兩道,無論你是什麼角色,提起了這位鐵總令主的威名來,無不談虎色變,要你倒抽上一口冷氣。水漲船高,連帶着他手底下的這些人,無不神氣活現,莫怪乎鐵總令主自今秋以來,要重劃勢力範圍,將宇內十二令擴大爲宇內二十四令,較原先擴大了一倍。深入中原內陸,邊及荒外沙漠,無不有他的組織存在。

組織系列依序是“總令壇”,下轄“二十四分令壇”,每一分令壇設令主一人,下分爲四舵,各設舵主一人,除去總令壇的天、地、乾、坤四壇分別總管各事,另有組織以外,只是這直系二十四令,九十六舵,蛛網也似的遍佈各處,總人數在萬人以上。

這麼龐大的黑道組織,端的是武林罕見,稱得上曠古鑠今,鐵海棠稱霸天下武林的用心,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人人得見了。莫怪乎凡是得能在宇內十二令佔有一席之地的人物,也都自比爲朝廷命官一般的風采,耀武揚威,神氣活現的不可一世。

話再繞回來,剛纔所提到的這三個人:關雪羽、白勝、念無常,就是標準典型的這類人物。由於總提調晴空一隼鷹千里在總令主面前的保薦,這三個人如今可都是令主的身分了,鷹千里帶着他們三個巡視一週之後,特意的來到了高店這個地方歇腳。高店在他們組織裡是屬於長白令的轄區,長白令的分壇也就設置在這裡。鳳翅鐺關雪羽也就是長白令的令主。

鷹千里之所以能與李快刀這個人勾搭爲奸,主要全靠鳳翅鐺關雪羽這個人居中拉的線。

以鷹千里、關雪羽這類人如今的身分,李快刀想結識他們自然是高攀了。鷹千里當然不會白白結交他,好在李快刀有的是錢,只爲了培植他成立一份武力,李快刀少說在鷹千里身上就花了十萬兩銀子。

錢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會嫌多的,姓鷹的嚐到了甜頭,食髓知味,第二度捲土重來,下榻在老地方,高店的鐵記馬場。

鐵記馬場也就是長白令令壇所在地,明面上是經營販馬的生意,暗地裡卻是幹着附近五百里內外黑道生涯,馬場的場主也就是長白令的令主,場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也無不深通武功,是不折不扣的馬賊。

鐵記馬場裡,由於總提調鷹千里,連同白勝、念無常這幾位貴客的忽然光臨頓時熱鬧了起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紅水晶的那位大東家李快刀也趕到了這裡,他可不是湊熱鬧來的,是逃命來的。

聽完了李快刀一番訴說之後,鷹千里漫不經心地往天上噴出了一口煙,他輕蔑地在聽、大刺刺地倚坐在鋪有鍛墊的太師椅上,一雙細長的眸子,微微眯縫着,隆起的背部,乍然看上去就像是背了個包袱似的累贅。一年多不見,他的頭髮都白了,只是臉色看上去卻是那麼的紅潤,十根手指上也都留着長長的指甲,一副雍容華貴形象,哪裡像是身藏絕技的武林中人。

另外幾個人,俱都在座。那位紅水晶的大東家李快刀,卻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副懊喪神情。

聽了李快刀這一番訴說之後,鷹千里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卻把一根講究的白銅旱菸袋,在火盆上輕磕着,發出了一陣清脆的響聲,這纔開口說話:“你是說,那個姓郭的丫頭來了!?”

“是她!”李快刀猶有餘悸的道:“他們都管她叫玉觀音,這個女人可是厲害得很!鷹爺你老可曾聽說過麼?”

鷹千里茲茲有聲地吸了兩口,冷笑着由嘴裡吐出白煙,道:“聽說過。哼!多新鮮!”

鳳翅鐺關雪羽在一邊呵呵出聲笑道:“李大掌櫃的,這一趟,你算是沒有白來,這個丫頭,也正是我們要找的人,你倒好好說清楚了!”

姓關的四十開外的年歲,豹頭環眼,身材不高,卻生有一叢繞口的落腮鬍子,比起形容猥瑣,小鼻子小眼睛的雪豹子白勝來,可就魁梧多了。

李快刀似乎精神一振,道:“這個姑娘,身上帶着病,可是還真厲害,我手下的人,竟然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說到這裡,由不住嘆了一口氣,苦笑着又道:“不瞞四位說,貴幫的常、許、劉等四位師父,也都不是她的對手,先後都遭了她的……毒手。”這幾句話頓時使得各人一驚,鷹千里的那張臉,忽然就像是罩了一層冰般的冷。

“什麼?”他的煙也不抽了:“你是說我們派去的四個人,全部死了?”

李快刀那張大胖臉,一時間漲成了紫水晶的顏色,期期難以出口的點了點頭。

鷹千里霍地怒立而起:“混蛋!”

李快刀嚇得也跟着站起來,肥胖的身子一個勁兒的打着哆嗦:“鷹爺!開恩!”嘴裡說着,一雙膝蓋直打戰,差一點就要跪下來。

雪豹子白勝看出了瞄眼,噗哧一笑道:“大掌櫃的,你用不着害怕,我們九爺也不是發你的脾氣,他老人家是在生那個姓郭的丫頭的氣,你請坐!”

李快刀心裡才鬆了口氣,哆哆嗦嗦地坐下來,白胖的大肥臉上沁出了一層冷汗。這些主兒,他可是領教過,一個不高興,瞪眼殺人,可不是好玩的!

“鷹爺,”他結結巴巴地道:“這裡面,另外還有一個姓卓的……”

鷹千里冷笑一聲,又坐了下來,一聲不吭的抽着煙。

鳳翅鐺關雪羽接嘴道:“卓什麼?”

李快刀用力的擠着他那雙豬眼,總算被他想起來了。“叫卓……君明!”他說,“這個人跟那個玉觀音是一路的,厲害得很。”

鷹千里徐徐地噴出一口煙,又恢復了他倨傲的神態,他冷笑着搖搖頭,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不錯,有這麼個人!”一直沒開口說的的一掌金錢念無常卻在一旁搭了腔。這個入黑紫的臉膛,五十出頭年歲,兩道黑長的濃眉向上斜挑出去,目光炯炯有神,表情沉重而陰霆。“九爺應該聽說過這個人!”他轉過臉向着鷹千里道:“在關外,以養馬起家的卓七爺,九爺會不知道?”

鷹千里頓時表情一怔,道:“卓鐵宣,會是他?”

“當然不是他!”念無常陰森森的笑道:“是他的寶貝兒子。”然後他冷冷地接下去道:“不錯,這個人我知道,一身功夫,自稱打遍關外無敵手,人稱卓小太歲,仗着家裡有錢,到處吃喝玩樂,結交了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一身本事也確實不錯!”

提起卓小太歲來,在座各人似乎都恍然記起。

鷹千里緩緩地點着頭:“卓小太歲,晤!我知道這個人,我知道。”

風翅鐺關雪羽點頭道:“這個人聽說每一年都參加在秦州舉辦的賽馬會,還有一匹叫紫毛青的好馬,你說卓君明我不知道,說卓小太歲,我可就知道了。”

李快刀如喪考妣的在一旁嘆息道:“我的買賣,如今可都砸在了這男女兩個人身上了,全都完了……”

鷹千里沉着聲音,嘿嘿笑道:“現在我知道了,總共不就只是這兩個人麼?”

李快刀點着頭,苦着臉道:“兩個人已經要我的命了!”

鷹千里慢慢吞吞地道:“現在我們來了,你可放心,明天一早,我們就陪着你一塊回去,姓郭的丫頭,跟那個姓卓的不來則已,再要敢來,哼哼,管叫他們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李快刀神色一振,立刻站了起來,向着鷹千里,作了老大的一個揖:“一切全仰仗你老了!”

鷹千里冷森森地笑着,目光如隼的注視着李快刀,徐徐說道:“李掌櫃的,你的事,我們一直都全力支持,只是,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

一句話說得李快刀透心發涼,他哪裡會不懂得,分明對方這個老狐狸要獅子大開口向自己開價了。姓李的豈是大方的人?只是這個節骨眼,對方要是不伸手幫忙,眼看着紅水晶這塊招牌就要完了,非但是紅水晶這個買賣,甚至於自己這條命也保不住了。他雖是愛錢如命,可是眼看着身家性命不保,兩樣權衡之下,自然還是保命第一。當時只得硬下心來,長嘆一聲,道:“鷹爺,你老對我的好處,我豈能忘懷……我知道,我知道。”

鳳翅鐺關雪羽在一旁笑道:“光知道不行,李掌櫃的你得開個價碼!”這個傢伙比鷹千里更厲害,在要緊關頭談斤論兩。

李快刀用力擠了一下他那雙豬眼,發了一陣子呆,像是斬了他的肉也似的難過,半天才伸出了兩根手指頭,“這麼吧!”他狠心地說:“各位爺要是能殺這男女兩個人,保住了我的這份買賣,我願意拿出這個數目,絕不食言!”

鷹千里噴出一口煙,冷冷的道:“這是多少?”

李快刀咬着牙道:“黃金兩千兩!”這個數目,在他來說,簡直已經是不可思議的“空前”了,說出了嘴,心裡還在一個勁兒的後悔。可是,卻未曾料到,並不能滿足對方的野心。

聽了他的話,鷹千里忽然怔住了。“多少?”鷹千里牢看着他:“你再說一遍!兩千兩,黃金!”鷹千里冷森森一笑道:“李大掌櫃的,你簡直太大方了!”

李快刀兩眼發直道:“鷹爺,你老的意思是……”

鷹千里斜過眼睛盯着他道:“就只四條人命,也不止這個數目呀!大掌櫃的你大概是嚇糊塗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李快刀腦門子一陣發炸,嘴裡連聲答應着:“是是,我是糊塗了,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一面說,李快刀把一雙眼睛看向一旁的鳳翅鐺關雪羽,蓋因爲他之與這個鷹千里搭上關係,全賴關雪羽拉的皮條,以後的交易互利,也全賴關雪羽從中斡旋左右,在這個緊要關頭,希望他能夠從旁邊幫着說幾句話,敲敲邊鼓。

關雪羽是說話了:“二千兩太少了!”關雪羽的臉簡直比鷹千里更冷:“九爺說的不錯,四條人命該值多少錢?大掌櫃的你想想看,這四個人是不是爲了你才死的?”

話是一點都沒錯,把命和錢搭在了一塊,這個價碼兒可就大了。

李快刀再轉過臉來看另外兩個人,雪豹子白勝和一掌金錢念無常。這兩個人的臉色更不好看,看樣子這個價錢要是談不攏,不要說玉觀音郭彩綾和卓小太歲來了,就眼前這四個人,也能馬上要了他的命。

李快刀心裡一盤算,看着鷹千里,伸出了一個巴掌:“那就五千兩。”

鷹千里搖頭。

“六千兩!”

鷹千里還是搖頭。

“七千兩!八千兩……”答案還是搖頭。

“那麼……”李快刀的身子像皮球也似的癱了下來:“那就一萬兩吧!這個數目,已是我所有的財產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他的魂魄似乎在說了“一萬兩”這個數目的時候,已跟着這個數目字同時飛走了。

鷹千里噗一聲,把旱菸袋杆兒裡的煙燼吹出來,噹噹有聲的又在銅火盆上磕着。

“大掌櫃的你太客氣了!”他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又說:“就這麼辦吧,一萬兩黃金,我們接下了,只是另外還有個附帶的條件!”

李快刀嚥了一下唾沫,吶吶的道:“還……還有個附帶的條……件?”

“不錯!”鷹千里乾咳了幾聲,說道:“總令主的意思,宇內二十四令現在要積極的擴充,所以,我打算,在你們這個地方,增設一個分舵!”

李快刀點頭道:“這……當然好。”

鷹千里接下去道:“只是卻找不到合適的地點,所以想把你的地盤要下來……”

“什……什麼?”李快刀只覺得頭轟了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要……下我的……買賣?”

“不錯!不過你先不要急,並不是把你所有的買賣都要下來。”

李快刀滿臉淌着汗,看樣子一口氣接不上就要完了。

鷹千里卻是不急不緩,慢條斯理的接着道:“你仍然可以保有你的飯館,不過,客棧、賭館、妓院都得歸我們了……”

“不!”李快刀殺豬也似的叫着:“不行!這絕對辦不到,絕對不行!”

鷹千里那張灰白的臉,頓時罩起了一層寒霜,手拍着椅子叱道:“放肆!”

李快刀嚇得忽然愕住了,可是接下來,他又像喝醉了酒似的搖着頭,身子癱賴在椅子上面,“不……行……不行……”他嘶啞的叫道:“鷹爺,你不能這麼狠心……吞了我整個的買賣,這萬萬力不到……辦不到……”

鷹千里獰聲笑道:“我的條件開出來了,辦不到也得辦,掌櫃的你放聰明一點!”說時,他那雙鷹也似的眸子裡,閃爍着凌人的目神,兩隻瘦手,更像是鷹瓜般的彎曲着,那副樣子看上去簡直像是隨時都能探手取人性命。

李快刀抱定了不妄動的態度,只是一個勁兒地搖着頭,嘴裡像是夢吃般的說着什麼,誰也聽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鳳翅鐺關雪羽再要不打圓場,眼前可保不住也要鬧出了人命。到底李快刀活着,對他有利,所以他趕緊的起來代他打圓場:“李掌櫃的!你是聰明人,還是想清楚一點的好!”關雪羽點醒他道:“不要忘了,你是靠乾飯館子起的家,還可以從頭再來。”

“關爺!”李快刀眼淚漣漣的說道:“你要替我在鷹爺跟前說話,要多少錢都可以,就是不能要我的買賣,我就指靠着這個吃飯的呀……”

關雪羽眼睛向鷹千里瞄了一眼,後者臉上所顯現出的那種神色,是絲毫也沒有妥協的餘地。這個忙他實在幫不上,也不想幫。當下冷冷一笑道:“大掌櫃的,你可是要想清楚了,這件事是你來求我們的,可不是我們去找你!如果你認爲我們條件開得太高,儘可以一走了之。不過,那麼一來,一切的後果,你可要自己伸量伸量!”這最後的一句話,卻是大堪玩味。換句話說,要是李快刀真的站起來走路,他所面臨的敵人,已經不是郭彩綾和卓君明這一方面,要提防着宇內二十四令這一方面。

李快刀有幾個腦袋?膽敢向宇內二十四令挑戰?聆聽之下嚇得他一陣子發暈,那張大胖臉上,早已經喪失了血色,起了一陣**。

鷹千里看到這裡,微微笑道:“李掌櫃的,你用不着這個樣,我們對你已經夠客氣了,要是按照組織的規矩,在我們勢力範圍之內,根本就不容許你這種人存在,現在給你留一條生路,你要是再不知道好歹,嘿嘿!那可就真是跟你自己過不去了。”

李快刀倒抽了一口氣,總算忽然想通了這當中的利害關係。問題是現在他已經喪失了討價還價的資格,鷹千里的話倒也不是危言聳聽,如今是答應最好,不答應更糟,自己有什麼力量拒絕,想到這裡,兩行眼淚,卻又汩汩的由眸子裡淌了出來,他連連地點着頭,表示完全同意了。只是,要讓他親口答應,一時卻是萬難。

鷹千里微笑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頓了一下。他偏過頭來看着鳳翅鐺關雪羽道:“雪羽,你扶着李掌櫃的到後面房裡去歇着去吧,跑了大老遠的路,我看,他是累了!”

關雪羽答應了一聲,離座走向李快刀,笑道:“大掌櫃的,你請吧!”一面說,一面已伸手把他由位子上攙了起來。

李快刀流着淚,看着鷹千里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向在座白念二人點了點頭,才向屋外步出。

外面正颳着寒風,一陣風吹過來,凍得李大掌櫃的直打哆嗦。

“關爺!”他扭過臉來看着關雪羽道:“我們是老朋友了,過去我對你不錯,只要你開口,我從來就沒有少過你一文,現在……你怎麼不幫着我說說話呀!”

關雪羽冷笑道:“我實在無能爲力!”

李快刀看着他無情的臉,長嘆一聲,道:“我只當是我的救星到了,誰又想到你們這幫子人更狠……更厲害!”

鳳翅鐺關雪羽臉上,並不現出一些怒容,聞聽之下反倒是笑了:“大掌櫃的,你應該知足了!”到了這時候,他無須再隱瞞對方或是買對方的帳了。“老實告訴你吧!”關雪羽說:“你找錯對象了,剛纔鷹九爺說的已經夠明白了,能夠給你留下這條命,還給你保留一處買賣,已經不錯,別不知足了。”

李快刀大聲的咳嗽着,腳下一步重一步輕,那副樣子真像是喝醉了。

夜像是墨漆的一般黑,馬場裡又沒有點燈,只在遠處欄柵,和馬棚邊沿的地方懸掛着幾盞光度極暗的紅紙燈寵,被風吹得滴滴溜溜的打着轉兒。

關雪羽摸着黑,陪着李快刀,踐踏着稀爛的黃泥路,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了後院。那裡有一連五間平頂的舍房,門柱上插着一盞油紙燈籠,一個長身黑衣漢子,正自背身站立在燈下面。關雪羽架着李快刀,來到了第一間舍房前,卻向着燈下黑衣漢子招手道:“來來來,過來,過來。”那漢子其實不待他招呼,已經走了過來。

關雪羽吩咐道:“把門開了,生一盆火,再燙一壺好酒給大掌櫃的暖和暖和。”

黑衣人臉上不着絲毫表情。

鳳翅鐺關雪羽正要出聲喝叱,忽然覺出了不對,原因是對方這張臉太生了。

來人頂多二十七八的年歲,穿着一襲黑色長披,生得眉清目俊,鼻直口方,襯以猿臂蜂腰,端的是一個魁梧英俊少年!他確信自己馬場裡,絕對沒有這麼神俊的一個人物。

關雪羽忽然瞪大了眼,後退一步道:“你是誰?是幹什麼的?”

那人距離關雪羽不過咫尺,在對方虎視之下,絲毫也沒有退縮之意。

“足下可是姓關,”這人打量着關雪羽,冷峻的道:“關令主?”

“不錯,我就是。你是誰?”一個身上有功夫的人,絕不容許人家貼近自己身子,是以,關雪羽話聲一落,本能的把身子向後挪開了三尺以外,右掌貼胸微沉,力貫丹田,只要些微不對,這一掌就可隨時遞出去。

只是對方並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

“先用不着管我是誰,”這人目光又轉向李快刀,冷森森地道:“這位想必就是紅水晶的那個李大掌櫃的了,是不是?”

李快刀彷彿一下又變得清醒了!打量着這個人,李快刀身子一個勁兒的向後面縮着:

“你是誰?”

那人冷笑道:“你不用問我,我就是說出來姓什麼叫什麼,你也不會知道。”

“那麼尊駕是……”

“我是來取你性命的!”他是那麼沉着復冷靜,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目光一轉,盯向關雪羽道:“還有你!”話聲甫落,關雪羽頓時就感覺到透過那人身子,傳過來一種勁道。這股勁道,同時就像是一道無行的繩箍,纏住了他的身子,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拘束。

風翅鐺關雪羽登時大吃一驚,他久走江湖,閱歷精湛,是以立刻識出了來人的非常身手。“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抱着這個宗旨,鳳翅鐺關雪羽二話不說,猛快的向前搶上一步,嘴裡怒聲叱道:“去你的!”右掌翻處,用進步降龍掌一掌直向對方的臍上擊打過來。關雪羽因知道對方絕非易與之輩,是以這一掌貫足了內力,五指間所聚集的力道,便似一面鋼鉤,足可破石裂革。

他對這個人的估計差得太遠了。就在他這隻遞出的手,眼看着已將觸及到黑衣人身上的一剎那,猛可裡,他覺出一股奇熱如焚的力道,由對方軀體裡溢出來。那是一種他前所從來也沒有過的感受,這種熱力方一接觸在他手掌上,緊接着給他的感受,有如觸了電,遭到雷殛那麼強烈的震撼了一下,足足把他身子彈出了七尺以外。

關雪羽雙掌上自信有十年以上的深湛造詣,然而對面這個黑衣人,甫纔出招的第一式,即大大地覺出了不敵,一隻手,齊根痠痛,幾乎有折斷的感覺。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快,誰能快到較敵人領先一瞬,誰也就有了制勝之機。關雪羽一掌落空,眼看着對方那個黑衣人,就像疾風裡一朵黑雲,飄忽之間已臨面前。關雪羽一驚之下,身軀向下一蹲,右腿用旋風鐵犁之勢,陡地一腿掃出,叭一聲,掃了個正着。

黑衣人固若磐石,關雪羽卻退勢如潮。

這一腿力道不小,以關雪羽自己判斷,足可以掃斷三根木樁,以之加於人身,其威力可想而知。

受害是必然的!只是這個人卻不是黑衣人,是關雪羽。隨着關雪羽掃出的右腿,在一陣子連心痛楚之後,隨即爲之麻木,不需多看一眼,他也知道,這隻腿已經廢了。

黑衣人目的要他死,那麼快速的身法,以及絲毫不着痕跡的動作,在武林中,確是空前未見。

像是鬼影子一般,在鳳翅鐺關雪羽驚惶兼顧的一剎那,對方已第二次貼近身前。

雙方距離,不過咫尺之間,關雪羽咆哮一聲,霍地分開雙腕,用抱樹功向着這人雙膝上抱去。一下子抱了個正着,因爲黑衣人根本就沒有閃躲。

關雪羽能否敗中取勝,就看他這一手了,所有的憤恨,怒火,盡在這一抱之中發泄無遺。

他施展了全身的力道,雙臂用力向着當中一勒,不禁吐氣開聲,發出一聲嘶吼。

黑衣人身軀紋絲不動,他那雙站立在地上的腿,不像骨肉的化合,卻像是一對精鐵所打鑄的鋼樁。

關雪羽運施的力道顯然不小,事實上這也是他所僅能施出的最後殺手,自是惟恐不用其極。全力運施的勁道之下,他身子猝然間起了一陣顫抖,緊接着像是炒豆也似的起了一串兒脆響聲。

一串清新的骨折聲,黑衣人挺立依舊,關雪羽嘶叫更烈。

兩個人身子依附得那麼緊,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後,忽然分開來。

然後,其中之一——關雪羽的身子終於向前撲了下去。他雙腕寸斷,兩肩片碎,強烈的依附之力,使他整個兩肋胸骨盡碎,連同着胸腔之內的心肝五臟,也爲內裡急旋的氣招破壞殆盡,沒有一樣再能保全完整,整個身子,就像是一具破皮囊,一口口濃黑的血涌出來,不過三四口之後,隨即一命歸天。

黑衣人表情沉着,其實在整個殺人的過程裡,他根本不曾出過一招,坦白說一說,關雪羽無異就是死在他自己手上的。

夜風呼呼,呼嘯來往的風勢,把那懸在屋檐下的油紙風燈吹得高高拋起來,就像是鞦韆也似的在空中蕩着。

站立在燈下的那位李大掌櫃的,其實已經不再是“站”着了,看上去似乎矮了半截,整個身子蹲踞一角,縮成了一團,他顯然不曾見那個黑衣人出手殺人,但是關雪羽的死,卻是事實。世界上怪事固然很多,在他想來,卻莫過於此。關雪羽一直在動手打人,黑衣人根本沒有回手,但是被打的人沒有事,打人的人卻屍橫就地,莫怪乎李快刀想不通了。

上述的打殺過程,說來甚費周章,其實在當事現場來說,卻不過只是幾個照面而已。

李快刀不是沒有想到要跑,而是根本就沒有時間,最大的因素還是他的兩條腿根本就不聽他的指揮,等到他忽然發覺到關雪羽死了,想到要跑時,才一挪步,就變成了眼前的這副模樣。

黑衣人一步步的走到了他面前。

李快刀身子一用力,勉強的站了起來:“你是誰?”他的聲音就像他臉上的肉一樣顫抖着:“我……我不認識你呀!”

“可是我卻認識你。”黑衣人又向前逼進了一步。冷峻的聲音,鋒銳的目光,使得李快刀原先顫抖的身子,忽然不再抖了,換了一個姿態,像是忽然被冰住了一般。

“姓李的,你的壞事幹的太多了!”黑衣人冷銳的目光盯着他:“今天是你遭報應的時候了!”

“不……我,沒有!沒有!”

“你的事我聽了很多,也曾親自去調查過,我不會冤枉你的。”

李快刀結巴了半天,才說出幾個字:“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殺了你!”

“啊!”李快刀真像是捱了一刀似的,大胖臉一陣子發抖:“這位壯士……我可以給你,給你錢,隨便你要多少……”

有錢人的法寶,好像只有這麼一樣,任何情況下都忘不了這個錢字,事實上也是有用,靈驗的很,百試不爽。

看來黑衣人好像也被這一記“銀彈”攻勢說動了,那冷漠的臉上,綻開了微微笑容。

“謝謝你!”他打量着他緩緩道:“不過我想你一旦死了,這些錢也就不是你的了!”

李快刀吶吶道:“你……我……”身子猝然向後一縮,卻把身後的那扇門撞開來,一個筋斗翻了進去。

黑衣人跟着逼進來,李快刀一個骨碌,由地上爬了起來,大聲地吼叫着道:“救命!救命呀!”

那人冷笑一聲,緩緩擡起一隻手來,駢二指向他凌空指了一下,李快刀頓時就像是被一口鋒利的匕首,忽然刺中了心臟,全身打了個急顫,登時定立在地。漸漸地他那張胖臉上,已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變成了灰白慘悽的一片。他死了!

黑衣人顯然是施展那種隔空點穴的手法,致他於死命的。

武林中儘管奇人頻出,可是能夠擅施這門功力的,到目前還極爲罕見,不過三數人而已。而眼前的這個黑衣人,卻並不屬於這三四個人範圍之內。

儘管室外寒風凜冽,可是李快刀臨死前的那幾聲吼叫,卻是太淒厲了,對於鷹千里這些有着敏銳觀察力的武林異人來說,任何一點點風驚草動,都足以令他們有所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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