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了大約有六七個時辰,或許是醫官的救治終於有了許是小劉恆在一旁不停的哭鬧,母子連心,讓她終於掙扎回了這口氣。
劉邦得知劉恆出生後,趕了過來,不過三日之內男子不宜進血房是老規矩,所以他只是在我臨時居住的屋子裡坐了坐,讓人把劉恆抱來逗弄了一下,就匆匆的離開了。對於他來說,劉友的出生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但若是這喜來得接二連三,就不會讓人驚了。所以看到劉恆,他也只是覺得非常高興而已,吩咐讓人全力救治便離去了。至於對薄夫人的賞賜,那也得先看她有沒有命來承受再說。
薄青剛醒過來的那一個時辰幾乎都說不出話來,我讓侍候的婆子把劉恆抱在她的枕邊,她竭力歪頭看着,眼中不停的流着淚。想來能活着看到自己的孩子,是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實現的奢望。
又是濃濃的幾盞蔘湯灌下去,等到她終於有氣力說話的時候,我讓人抱走了劉恆,然後屏退了所有的人,坐到了她的榻邊。“醫官說你能醒過來,就算度過了這一難。有你這親孃好好的活在世上,也就用不着我這個義母了。”
“娘娘……”薄青很沙啞低沉的說了一聲,喉間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半晌才又喘息着道:“您就收了他吧,跟在您身邊,做太子殿下的弟弟,是他的運氣。”
“其實,跟在戚夫人身邊也不錯。”我沉默了一下。緩緩地道:“你知道,漢王如今最寵愛的便是她,所謂愛屋及烏,將來自然也對會她地孩子高看一眼。再說,戚夫人應該也不會再有孩子了,所以你也不用擔心她會待這孩子不好。”
薄青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但這銳利只凝聚了片刻,便煥散了開來:“我……不想我的孩子被她利用。”她的嘴角彎出了一絲弧度,“娘娘。妾身不傻,戚夫人沒有孩子她……她那種好強的性子,最後只會害苦了我的孩兒。”
我一震,深深看了她一眼。
薄青果然是很聰明剔透的一個女子。
可是有些話。說到這種程度便已經是極限了。
我道:“我看這孩子肥肥白白,是一臉福相。你要放心,他終究是漢王的兒子,大富大貴是生來就註定的。至義母什麼。就不必了,以後等他大了些,你多抱他來我這裡玩耍就是。我倒是很喜歡這孩子。”
薄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費力地道:“謝娘娘。妾身會把這孩子好好養大的。將來……漢王百年之後,太子殿下繼了大位,這孩子也能給殿下做個賢臣良將……”
“這話說得過了。”我淡淡地道:“漢王如今身體康健。哪裡談得上百年以後呢。就算真有那一日。想必漢王也有所安排,可不是我們女人家能操心得了的。”
“我知道你剛從鬼門關上回來。本不想這麼找你,可有些事,實在是不得不問。”我話題一轉,道:“我要問什麼你也知道,義帝故去之時,只有你在他身邊,所以,究竟真相爲何,也只有你知道。”
頓了頓,又道:“我想聽真話。”
薄青閉了閉眼,吃力地道:“娘娘難道要爲義帝報仇?”
我沉默了一下,道:“也許……會的。”
薄青地眼神裡有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慢慢地道:“這個仇,娘娘您報不了。”
“爲什麼?”
薄青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道:“那天,我被您送給了義帝,可是還沒三個時辰,楚軍就殺進城了,呂大人護着他往城外殺,他說,要帶着我。他……是個好人。”她喃喃道:“外面都是亂兵,也不知道楚軍是從哪個方向殺來的,呂大人殺不出去,就找了個偏僻的人家,讓我們換了套粗麻地衣服,打算混出城去。”
“後來呢?”我問,心裡在後悔當日逃亡之時竟沒有帶上熊心,雖然我們殺出城去也十分困難,但至少能保證離開那座充滿殺戮的城市。
“呂大人找機會帶着我們夾在亂軍堆裡面出了城,當時亂軍太多,楚軍也沒強行阻攔,由着我們跑了出去。可是沒跑出多遠便迎頭撞上了一小隊楚軍騎兵,呂大人爲了掩護我們,留下來和楚軍廝殺起來,義帝拉着我慌不擇路,一路向荒
方而去。”
薄青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我們就遇上了十幾個落單地漢軍。”
聽着她的語氣,我的心驀地一沉,低聲道:“是漢軍?”
“我們原本打算和他們一起去尋找漢王,可是我倆一身粗衣,那些漢軍哪裡肯信他就是義帝,那爲首地一個見到我後,竟……竟起了歹意,當着我地面,就那麼一劍……一劍把他刺死了。”薄青面無表情,慢慢地道:“一個人,前一刻還活生生的拉着我地手,下一刻就倒在血泊裡,我眼睜睜看着他的手腳在一抖一抖的抽搐,眼睛卻還一直在看着我……”
她的語氣陰森森的,我咬緊了牙,道:“那殺人的是誰,你可還記得?”
“漢軍幾十萬人,我就算記得又有什麼用。”薄青喘了兩聲,冷冷的道:“而且他們也沒好下場,還沒走出兩里路,就碰上了彭越的人馬,狗咬狗,誰都沒落到好,結果我就又被彭越的人搶了去。當時一片混亂,那個殺人的究竟有沒有死,連我也沒看清楚。”
我沉默了一下,道:“你就被彭越送給了夫君?”
“我哪有那個好命?”薄青閉上眼,歇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又有了些氣力,道:“我……我做了彭越的女人,沒多久又被他送給了魏王。可是服侍魏王也不過年餘,韓將軍便把魏王殺了,魏王宮裡的所有女子又都被送到了漢營裡來。”
我心裡惻然,想着她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被卷在戰爭的旋渦之中,在數個男人之間幾易其手,其中不可爲人道來的苦痛,也許並不亞於我在楚營服苦役時所遭受的折磨。心裡有些發酸,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總也熬出頭了,如今又有了兒子,只待享這孩子的福就是了。”
薄青冷冷的指尖在我的掌中顫了一下,她垂眉了片刻,方道:“我娘當年也是魏王宮裡的人,這宮裡的事,我自小便知道幾分。歷來子以母貴,我一個不貞不潔的女子,又不是如何天姿國色,只是僥倖懷上了漢王的骨血,這才能成爲夫人,這孩子投胎做了我的孩子,長大了也必然會被人輕賤。我……倒寧願他不是我的兒子。”她慢慢說着,眼淚一顆一顆掉落了下來。
我默然,知道她所說的確是事實。劉邦待她不過一般,這一點只看他對劉恆出生時的態度便知道了。雖然同樣是他的兒子,但在他心裡,位置卻是排在最後的。皇室子弟之間,尤重勢力,少有真情,這孩子在這環境里長大,永遠只是壓抑和委屈,只怕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農家孩子快樂。
若是歷史不變,這個劉恆至少還有一個輝煌無比的後半生,但因爲我的存在,他這後半生也不會有多大的光彩了,那個在我手裡粉嫩嫩的一團肉肉,可能從此就不得不在灰暗的色調裡度完餘生。
室內一陣靜默。
過了很久,薄青才道:“娘娘,在這個世上,生爲女人,就是罪過。”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沒有作聲。心裡突然想,若生爲女人,便是罪過,那麼我從那個至少口號上還是男女平等的時代穿越成爲現在的女人,豈不是罪上加罪?也不知我究竟是做了什麼惡事,竟讓老天爺這般的懲罰我。
放下薄青的手,站起身來,道:“有些事情還是忘記吧。”我道:“這世上每天都發生那麼多的事,年年月月,慢慢的,就沒有什麼人會記得它們了,只要連你自己也忘掉它的話。”
薄青卻只是躺在那裡,臉陷在帷帳的陰影之中,一動不動。
我慢慢向屋外走去,想起熊心死得那般無謂,想起薄青心裡的酸苦,只覺得一陣悲涼。
熊心死了,而這仇,我竟無處可報。
因爲他不是死在那個漢兵手裡,而是死在這個時代的手裡。
因爲這個時代容不下一個沒有權力的義帝。
因爲他,生爲熊心,就是罪過。
…………
熊心的死,讓東園也很悲傷。
可他的死,是這本書決定的,已經不是東園所能左右的了。死亡對於他來說,也許就是永遠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