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章 危機
項羽入關後,劉邦頗爲不安,不久即派人至洛陽封存府庫財物,顯然,這是爲了在項羽來的時候好交差。來人還帶了一封劉邦的手書,讓我和蕭何速回灞上。當此關健時刻,我也知道不宜再和他鬧氣,便和蕭何商量了一下,趕了兩個通宵,終於將最後一部分典籍裝箱運走,又讓人將未晞和舜兒也送走,這才帶着隨身侍從趕回灞上。
這麼多天下來,蕭何想是累得有些透支了,走路都有些打晃。給他安排了一陣輕便馬車,他鑽進車後,不過片刻便鼾聲如雷,就這麼一直睡到了灞上。進了大營,我遲疑了一下,讓剛剛清醒過來的蕭何自行去主帳覆命,自己則帶着審食其和蕭尚拐去了後營。
從咸陽回灞上,又跑了整整一天,實在覺得疲累,讓審食其和蕭尚自行下去休息後,我一個人在營帳裡梳洗淨面,換了一件寬鬆的常服,斜倚在榻上,漸漸睡意濃起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間,那竹簡啪地落在了地上,倒嚇了一跳,驚醒過來。
只見案几前有一個人背向我跪坐着,正在從置於身邊的食盒中向外取食物。辯其背影當是一名年青女子,我一陣疑惑,這軍營中何時有了女子?便微咳了一聲,引得那女子轉過了頭,這才認出她原來是我讓樊噲帶給劉邦的趙姬。
“公子,您醒過來了。”趙姬站起身,快手快腳地從旁邊端起一隻陶碗遞到了我的面前:“公子,睡了這麼久,想必口中乾澀,先漱漱口會舒服一些。飯菜已經備好了,侯爺說一會兒過來和公子一起用膳。菜都是小婢讓伙伕精心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公子的口味。”
我接過陶碗,呡了口水,然後吐到她遞過來的另一隻空陶碗裡,果然覺得清爽了很多,道:“你怎麼在這裡?不是讓你來伺候武安侯的嗎?”
“侯爺說不要小婢伺候,讓小婢以後都跟着公子。”趙姬低聲道。
“我這裡要你做什麼,還是回侯爺那裡去吧。”我淡淡地道。
“公子……”趙姬跪伏於地,連連叩頭,卻只是不語。
我微嘆了一聲,看她實在可憐,心道拿她撒什麼氣,十六七歲的孩子能懂什麼,也是一個身不由已的可憐人。伸手將她拉了起來,道:“我不是不要你,只是侯爺日夜操勞軍務,更是辛苦,一概衣食宿行,有你在一邊總歸好一些。”
正說着,忽覺營帳裡多了一個人,擡頭一看,卻是劉邦走了進來。不覺微皺了皺眉,放開了拉着趙姬的手。劉邦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對趙姬道:“先出去吧,這裡用不着你伺侯了。”
姬久在宮中,豈能沒有這點眼色,喏了一聲,低頭一溜小步出了帳。
“身體……好了些沒有。”劉邦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我默默垂下頭,心裡一陣委屈,眼淚不覺就滴了下來。
“好了,算我不好就是了。”劉邦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握着我的手道:“我知道你生氣,可你也想想,你一走就是這麼些天,我呆在軍營裡,心裡實在是空得慌。好容易進了咸陽,兄弟們都叫着要去快活快活,難道我能不去?這一路仗打得不容易,周勃兄弟差點把命都給送了。錯過了這回,還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女人,我也得替兄弟們想想不是。”
我定了定神,慢慢拭去了淚水,低聲道:“夫君,我原真是有些氣的,辛辛苦苦趕到咸陽,卻看到你抱着別的……女人。這幾天靜下來想一想,說來說去,也是我不好,不該憑着自己一時高興就走那麼遠,把你一人丟在營裡。”頓了頓,又道:“我也反覆想過,我二哥釋之都有了兩個妾室,你身邊也該添幾個人伺候伺侯。我看趙姬這孩子不錯,你也挺喜歡她,讓樊噲帶她回來,就是這個意思。夫君,我身體不好,也不知什麼時候就病下了,不但盡不到人妻之責,反而讓夫君替**心。我心裡想着,如果夫君身邊有人照顧,就算我病重了,沒了,心裡也能放得下心。”
我反握住劉邦的手,勉強微笑了一下:“夫君就收下趙姬吧,也算體諒妾身的一點心意。”
劉邦凝視着我,過了半晌,才道:“你這是真心話?”
我垂下了頭:“自然是真的,今晚就讓趙姬到夫君帳中伺候吧。妾身,嗯,前些日子病了一場,一直沒緩過來,只怕還有些病氣,也不能……嗯,服侍夫君。”
“不必了,”劉邦淡淡地道:“我今晚就睡這裡,這麼些日子沒見,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說呢。”說着,拉着我站起身:“用飯吧,你身體虛得很,可不能餓着。”
飯菜的味道似乎還說得過去,但劉邦吃得很少,不時挾些菜放入我的碗中,眼睛一直很專注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掉,讓我心裡亂亂的,幾乎食不知味,不知他這麼看着我究竟是什麼意思。他雖是說有好些話說,卻沒說一點要緊的事,直到晚上更衣入睡時也是如此。因我推說身體不爽,他便老老實實地睡在榻的外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過了不久,便沉沉睡去了。
我卻沒有了睡意,睜着雙眼看着黑黝黝的帳頂,心裡酸苦得像吃了無數的黃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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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灞上不久,我就發現劉邦在積極地招兵買馬,整頓兵備。想來他在咸陽城得了很大的好處,此刻錢糧在手,天下我有,趁着關中大亂,大肆吸納着當地的精壯青年。而前些日子他在咸陽公佈的約法三章也很是有效,有不少關中漢子就是衝着這個才投奔他的軍中的。
其實約法三章就其內容來說,空洞得近乎於蒼白,但它表達了一個鮮明的立場,給了關中的百姓們一個心理暗示。那就是秦王和劉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當權者,一種代表嚴苛,一種則代表寬容。對於在大秦的統治下,幾乎動輒得咎,時時刻刻都需遁規導矩的百姓來說,沒有什麼能比寬容的制度更吸引他們的。約法三章,打動了關中百姓心底最深的那一點渴望,也成功樹立了劉邦完美的寬厚長者形象。
但我想劉邦這麼急於招兵買馬,也是因爲他意識到了自己與項羽之間的巨大差距。
在此之前,劉邦或許從未將自己與項羽擺在同一條標準上比較過。他曾經依附過項梁,在最困難的時候,是從項梁那裡借了五千人馬,才得以渡過難關,所以,在劉邦的潛意識裡,項劉之間是從屬關係。他是項氏一系的人,是項氏的下屬。
或許,當初他被任命爲兩支入關隊伍其中一支的主帥時,他仍沒有獨立的個人意識。直到這一路沒有依靠項家的一點借力,辛辛苦苦也走了過來,才讓他對自己作爲一軍的統帥有了一點信心,而成功的首入咸陽,更讓他開始隱約感到,他與項羽之間應該是平等的關係。於他有恩義的是項梁,而非是項羽。
但是地位上的漸趨平等,並不意味着他就有着可以與項羽抗衡的實力。項羽麾下集中了各路諸侯人馬,號稱四十萬人,還有銳不可擋的項氏鐵騎。反觀他,雖搶先進了咸陽,手底下滿打滿算卻僅有數萬人馬,即使派人整編了蟯關的那幾萬秦軍,拼湊在一起,也不過十萬而已,幾乎不堪項羽一擊。
而項羽封章邯雍王更讓他感到不安。雍,自古是秦地的代稱,在還沒有任何起義軍入關的時候,項羽就將這個封號給了章邯,這幾乎就是在暗示,關中是他的,即使要給誰也得通過他的同意不可,那麼劉邦搶先進了咸陽,豈非是打亂了項羽所有的如意算盤,怎不令他惱火。更何況劉邦還一時糊塗派兵去守函谷關,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就那幾千人馬能守得住函谷,擋得住天下無敵的項羽嗎?這下算是徹底惹怒了項羽,劉邦的處境也立時岌岌可危起來。
於是,在項羽尚未趕到的那幾日裡,劉邦整日拉着張良、蕭何、酈食其等幾名信得過的謀士商議着如何應付這一危機,想是還沒有商量出多少好辦法,沒過一兩天,他就心火上升,嘴角嘹起了一串大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