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乾坤宮安分了,此夜依舊註定無眠。.
霽月堂熄滅了所有燭火,獨獨在後院池畔點了一盞火色朦朧的燈籠。李巽無言等候了一盞茶時間,一個披着斗篷的影子從黑暗裡繞出來,腳步幾乎沒有聲音。他解下斗篷,是沈序,拱手禮遇道,“參見王爺。乾坤宮才得見,回屋又知您傳召,臣受寵若驚。”
李巽面無表情的掠了一眼他的斗篷,“沈大人有備而來。”
沈序道,“風頭浪尖上,小心使得萬年船。爲您好,也是周全臣自己。”
剛冒出亂黨逆賊,王爺和重臣便急不可待的暗中會面,確實引人猜忌。
李巽嘆了口氣,不是他失算,是耐不住的焦急,“沈中丞如何看今晚之事?”
沈序醞釀須臾,意味很足,“一個字,假。”他道,“調子起得還算有模有樣,可惜一溜煙下來走了弱勢,越演越浮誇,矛頭擺明了是朝陸華莊刺。只是臣沒有想到祁王會插一腳,一時真猜不出他扮的是哪個角。”
今晚的鬧劇,只要長眼的都知道祁王最假,可世人忍不住多思,一旦多想幾遍,總能推想出七七八八,假的就不徹底了。
李巽暫且以最簡單的思路走,“自我回宮他多番挑釁,日日見我不順眼,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多針對兩句不奇怪。”
沈序道,“王爺的想法這麼簡單?”
李巽道,“當然不排除行刺是他策劃的戲碼。”
沈序意味深長,“可最終受難的是陸華莊,並沒有太多威脅到王爺。”他低笑道,“如果換臣來做,左右已經這麼浮誇,不如在暗器上刻上‘李巽’二字,就算明擺着是陷害,按理法也夠讓您禁足幾天,殺殺威風。”
“沈中丞的意思是——”
“祁王是做作了點,怪他本身天資不高,但非幕後主使。”他道,“當然,這僅是臣的片面猜測,畢竟疑點不止祁王,所知線索又太少。”
李巽當然知道幕後有主使,“沈中丞不妨再猜,幕後主使會是誰?”
沈序若有領會,“蘇家可疑。”
李巽道,“蘇曜正被禁足。”
“蘇家不止蘇曜一人。”沈序道,“如果是單純陷害,隨便找個現成的暗器刻個字便是,何必特地打造,偏還與趙席心口處的兇器一模一樣。趕巧蘇曜正在禁足,此舉有爲其脫罪之嫌。”
李巽借用剛纔的話,“結果蘇曜沒有脫罪,受罪的是陸華莊。”
沈序道,“的確如此。眼下沒有證據,不能自圓其說,所以臣方纔便言明僅是片面猜測,參考與否全憑王爺。”
李巽隨之表態,“沈中丞足智多謀,待人處事又謹慎小心,若非深思熟慮,你的‘猜測’是萬不會說出口。對此我深信不疑。”
當真深信不疑?
沈序暗想,到底是帝王血脈,對於權術一套天生就有資質。才短短几月,李巽的說話眼見長進了好幾個段數。先是一句‘足智多謀、謹慎小心’在先,其意可解爲‘深藏不露、工於心計’,此一來‘深信不疑’的意思可就多了。
他呵呵笑道,“臣信王爺,所以無懼夜半更深獨自赴約,要知道風頭浪尖上,走岔了路可是掉腦袋的事。如此這般,也算豁出命一回,王爺不妨有話直說?”
李巽雙眸如鷹眼犀利,似乎能看頭內心虛實。
沈序挑明道,“之前的猜測盡在您意料之中,卻還有心容臣耍耍嘴皮,着實讓臣惶恐。”
李巽負手而立,不加否認。他是有顧慮,就算曾經把酒閒談,沈序也在今晚的窘境中替他說了幾句好話,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序還是縱橫官差多年的老狐狸。他自認爲兩人稱不上君子之交,頂多爲朋黨,所謂朋黨,因利而聚,利散交疏時則反相賊害。戒心,是自保。
“沈中丞既表坦蕩,我亦直言問一句,你那裡是否還有不爲人知的線索?”
沈序思考了一下,“臣且先問問,王爺何出此言?”
李巽道,“今晚事發前,我在蓬萊殿用晚膳。席間君太師提了一句,有意送阿漣回莊。”
這正是行刺的最終結果。
黑夜中,沈序的神情突然狡黠,他嗅到了一股人心質變的味道,乾澀笑了兩聲,“王爺,您這是在懷疑君太師?”
沈序與君瓏同樣是朋黨,這也是李巽爲什麼有顧忌的原因之一,“此次蘇樓怪相彷彿令君太師格外上心,事事親自垂問。沈中丞與其私交甚密,想必能得知一些旁人不知的情由,所以幾番推測才這般篤定。”
沈序的眼睛在無月的夜色裡還有光芒,很滲人,“君太師所知,臣未必得知。若王爺有心問之,臣當盡力爲之。”
李巽視線落在黑暗中,那裡有許多從未盛開過的月光花。
他又望向漫漫天際,夜色沉沉,今夜沒有明月當空。
“勞煩沈中丞盡力先想個辦法,容我見上阿漣一面。”
漪漣坐在圓桌旁托腮對燭,神思早逛游到了九霄外。雙眼瞪着發直,目光渙散,竟還能自欺欺人裝了一副沉思樣,動不動挪用剪刀理一理燭芯,弄得火光時暗時亮,沒個安分。
她原本是真想了點東西,比方乾坤宮行刺的疑點,和蘇家扯不清的關聯,或者等到她回陸華莊後要做點什麼……還能做點什麼……
離莊已有好幾月,從穀雨到大暑,暖春到盛夏,現在終於要回去了……
一聲輕而長的嘆息從她嘴裡不知不覺飄出來,又惹得燭火顫動。這一顫顫得可厲害,顫出了絕地掙扎,好幾次命垂邊緣,幾乎就要從腦袋上飄出一絲青煙。
漪漣猛然回過神,脖頸嗖嗖涼,是夜風從門灌進來。驚擡頭一看,一個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影子正背對着她,遊刃有餘的把門合上。斷了風的門路,蠟燭的光穩定下來,屹立不倒,可敬可佩。
“你是誰?”漪漣小聲問。她不害怕,方纔神在九霄中,要死早死了,沒死就能活。
況且她有預感,來者可能是自己人。
果然,那人轉過身面對她,眉宇映着暗黃的燭光,卻還很清亮。他拿起剪刀在手裡掂量,笑着說,“蠟燭無私奉獻,又沒招惹你,你非把它弄得半死不活、青黃不接,叔還以爲你要歇息,差點就打道回府了。”
“怎麼是你?!”漪漣詫異。方纔短短時間,她把可能出現的面孔猜了一遍,可能性最大的是李巽,君瓏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人。
君瓏坐到她旁邊,故意問,“你這表情是哭是笑?實在點講,叔很爲難。”
漪漣是想笑,情不自禁想笑,但笑容被更加情不自禁的驚訝給堵在了半道上,結果成了哭笑不得。她把嘴角扯回來,“您好端端的真絲軟榻不睡,跑這來瞎晃什麼。”
“這叫夜訪禁地。”
聖旨已下,漪漣回陸華莊前暫且將一處客院畫地爲牢,院外的官兵比救駕的陣勢還要威風,想到這裡,她眼皮一跳,“外頭烏漆墨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保不齊一把長槍捅出一個血窟窿。何況刺客剛死,您這模樣不是把罪往身上攬?”
君瓏笑道,“原你是的把戲,管什麼月黑風高,官兵扎堆,你那時膽子大得很,在叔眼皮子底下就敢翻裡翻外偷窺葉離。”他說的理所當然,“叔這是學你的路子。別說,還真挺刺激。”
回想起那晚的事,有些懷念,但漪漣沒有放鬆警惕,“小小女子不講君子原則,被你抓了還能厚着臉皮蹭碗餛飩。堂堂太師要被逮個正着算什麼事!”
君瓏毫不畏懼,“巧的很,統領是老相識。”
漪漣狐疑,扯了扯他扔桌上的斗篷,“那還用戴這玩意?”
君瓏哼一笑,“這個不巧,周圍還有其他老鼠盯着。”
氣氛突然沉默下來,微微發緊。
突如其來的罪名讓漪漣心有餘悸,在安靜了一盞茶的功夫後,她嘟着嘴憂心忡忡問,更沒了方纔的氣勢,“……莊裡怎麼樣了?是不是受了連累?”
屋裡的光芒只有圓桌上一隻黃黃暗暗的燭火,顫顫不安,顯得非常可憐。她伏在桌面上,腦袋沒安全感的窩在手臂間,像是失了主見。
君瓏沉吟片刻,輕道,“和蘇樓一樣處置,派亙城官府封鎖。幸好陸華莊在亙城有頭有臉,境遇絕對沒有蘇樓那麼糟糕。”他心有不忍,伸出手摸摸那顆腦袋。自以爲獨立灑脫,外人看着沒心沒肺,其實比誰都戀家。不難揣測,乾坤宮氣勢洶洶,是在替陸華莊捍衛尊嚴和名聲,儘管,收效甚微。
他安慰,“這事半點不怪你,別多想。”
漪漣矇頭良久,恍恍惚惚飄出一句,“……叔。”她露出半個臉,眼角有閃閃淚花,“是不是有人要對付阿爹?”她什麼都不怕,就怕家人遭罪。
君瓏收回手閉上眼睛,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
漪漣道,“……你好幾次說要送我回陸華莊……”
君瓏視線落向她,大約是火光的原因,他的聲音也飄忽,“……你懷疑是叔?”
漪漣意外他會這麼問,愣了愣,搖搖頭。
君瓏眼神軟下來,深吸口氣,“是針對陸華莊,還是聲東擊西,等查過以後纔會知道。”
漪漣心裡頭格外委屈,淚光閃閃,依舊攥足了勁,無比堅持的解釋,“陸華莊是真冤枉,阿爹不會做違背道義的事。我,也不會。”她重新坐好,剛擡頭,一顆透明的圓珠子就掉下來。她瞪大了眼,不哼不哈,彷彿眼淚跟她沒什麼關係。
君瓏胸口異常憋悶,嘆了口氣,再次伸出手摸她的頭,“叔知道。”他頓了頓聲,保證,“……送你走,不是害你。叔不會害你。”
漪漣鼻子一酸,“我知道。”
話說出口,她發現自己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腦子暈暈乎乎。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趁着君瓏面對她,一下撲過去就一把抱住。她就想抱個東西哭一場,跟窩進被子裡哭一樣,沒別的想法……
……或許有點。
突然襲擊讓君瓏結結實實的嚇了一跳,竟然失了神。他感覺到懷裡驀然出現的溫度,十分暖心,暖得心跳跟着快起來,好像從寒冬冰雪下傳來一陣悸動,一顆綠油油的小草從冬雪裡‘啵’地冒出頭來,周身是暖暖陽光,舒舒服服,踏踏實實。
早已不是二八翩翩少年郎,如此不知羞的想法令他覺得嘲諷又可笑。真要說,他腦海裡緊跟着的一句詞比較貼切,‘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對,這是自欺欺人,是自討苦吃。
得一時歡,夢醒後就有念想,就知何謂求不得,平白無故自找罪受。這是大實話,他用了將近十年才悟透這個道理。不想知道什麼是苦,就別嘗甜滋味,苦着苦着就習慣了。淪陷在刀山風烈處,心要比刀硬,比風冷,千萬沾不得一絲暖意。
所以一回神,理智就回來了,順着她背笑說,“不錯,出來幾月,能和叔撒嬌了。”
漪漣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見氣息又變得無動於衷,惹得她十分不爽,悶頭把眼淚鼻涕一齊往衣襟上蹭上去,“跟你撒嬌又沒好處拿。”
君瓏笑聲漸弱,輕一嘆,“……跟叔在一起的確沒好處。幸好,馬上就回去了。”
幸好……
漪漣幽幽嘟囔道,“馬上就要回去了。”
“不想回去?”
“想。”她日日想家,可真要回去了,莫名覺得失落。
君瓏問,“那還想出來嗎?”
漪漣點頭,“……想。”
君瓏猶豫了半晌,收緊手臂,“等事情告一段落,叔再接你出來玩。”
漪漣繼續蹭,無言伸出小拇指。
“呵,孩子氣。”君瓏也伸出小拇指勾上,“屆時想去哪?”
漪漣實實在在考慮起來,是遼闊平原,還是浩瀚大漠,是巍峨雪山,還是壯觀大河,又或者只是河畔桃園,山下古鎮,她設想了很多,“……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