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封鎖蘇樓的消息一傳出,不出意料引得流言紛紛,口舌多費在蘇樓的離奇怪像,並非封鎖蘇樓本身。百姓談及之時,心態多爲畏懼,極少有憤憤不平之舉,可見數年的隔絕塵世和怪誕行徑已讓蘇樓錯失了威望,大不如從前蘇明當家做主的時候。
永隆帝騎着名駒兩袖兜風,在馬場馳騁一圈後拉住馬步,慢慢行到君瓏和沈序身側,“聽說那老太婆懂法術,封了蘇家會不會招小鬼來找朕的麻煩?”他接着之前的話題問。
沈序同樣緩緩驅馬行之,半真半假回答,“要是會招小鬼可留不得,皇上不如下令斬了?”
永隆帝信以爲真,“朕要找個什麼理由合適?”
沈序道,“但憑皇上做主,臣不好說。”
永隆帝難得對一事上心,蘇樓被封了五日還能有心思提及。或許是蘇樓的確令人想入非非,更可能是皇帝心血來潮圖個新鮮,“君愛卿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是否斬殺爲上?”
君瓏騎了一匹白駒,看膩了馬場風景不得其樂,興致怏怏道,“尚未定罪,師出無名。”
永隆帝拽了兩下繮繩,“待朕想個罪名。”
沈序踩着點插話,“皇上英明,殺死趙席她當然有罪,問題是證據不足。”
永隆帝很是爽快,“那就先弄個證據。”說完,他突然對君瓏嘿嘿笑道,“要不愛卿陪着朕再去蘇樓搜查一番?屆時你我君臣還可往城中視察風土人情。朕聽五弟說有個番邦的雜耍班子來落中串場子,他跑去看了,挺不錯,愛卿同朕一起去看看?”
君瓏絲毫提不起興趣,“戚婆子慣會玩妖術,皇上應爲龍體着想謹慎爲上,否則出了差錯臣可擔不起。您若真心想看,待天涼回京,把班子都請來表演一遍就是。”
這是拒絕了,永隆帝失望,卻找不出藉口反駁,憋着嘴問起一事,“愛卿是否身體不適,可需請太醫給瞧瞧?”
君瓏蹙眉,“皇上何出此言?”
永隆帝道,“朕見你近日不大外出,甚爲擔憂,如此可會少了許多樂子。”
沈序忍不住想笑,趕緊調轉了馬頭往旁邊讓點,難得皇帝也有跟君瓏拐彎抹角的時候。
真算起來,永隆帝偏愛君瓏比唐非多,但唐非效忠盡心絕對比君瓏多。他爲了霸佔政權,首先要把皇帝哄高興,美酒美人,國寶民俗,常常一月下來不帶重樣,夏禾就是他的手段之一。反觀君瓏,偶爾給皇帝找個新鮮通常是爲了給唐非找麻煩,唐非死後他基本撒手不管,必要時再考慮,難爲永隆帝還能天天好臉色捧着他。
沈序敢擔保,單就玩樂一途上,皇帝絕對是愛唐非多得多。
“臣無事,謝皇上關懷。只因行宮不比京城,蘇家又逢變故,顧及龍體安危,臣不得已爲之,望皇上體諒爲臣苦心。”君瓏的說詞還是官員的老一套,陳舊卻十分頂用。
他揮鞭策馬於場中央,對着幾丈外的靶子拉開弓箭,嗖的一聲,箭離弦,命中紅心。
“好!”永隆帝拍手喝彩,“取來弓箭,待朕也試試。”
宮人們紛紛上前伺候。
沈序正好得了空閒轉到君瓏身側,小聲低語,“似乎封鎖蘇樓後,您反而更加顧忌?”
君瓏撇了一眼,“是蘇家愈發肆無忌憚。”封鎖蘇樓是把雙刃劍,有利有弊,他擇其一,亦要想辦法周全其二,“派人看着,近期別讓皇上往外跑。”
沈序回到屋裡後小睡了半時辰,醒來陽光正好,手頭又無要事,索性尋了院裡一處涼快地提筆練字。少了唐非這個讓御史臺團結一心的活靶子,他的筆法眼瞧着生疏,連寫了二十多張才恢復九成神韻。
親信這時跑來附耳兩句,請示道,“大人要不要攔下?”
沈序勾完最後一畫,“皇上開了金口我去攔,可不是活膩了。”
親信道,“可君太師有交代……”
沈序說得意味深長,“交代歸交代,本官做便是,辦不辦得了又得另當別論。我一介人臣總不至於管得着皇帝的閒事。”他擱下筆,“多少人查清楚了?”
親信肯定,“約有三十。”
沈序笑了笑,“芝麻點人數捅不出多大亂子。”沉吟片刻,又問,“襄王此時在哪?”
親信道,“應在霽月堂。不過聽聞君太師晚間請他到蓬萊殿用膳,同侄姑娘一起。”
沈序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陣,“皇上悄悄派人辦事,顯然不願讓人察覺,本官若給他捅破了肯定會惹得龍顏大怒。且本官人微言輕管不了這事,只好讓君太師來管了。”
親信道,“那屬下這就告訴君太師去?”
“急什麼。”沈序將他喊住,不緊不慢的從他剛纔所練的字裡挑出一張最滿意的,“拿去,到城內找家好點的鋪子裝裱一下,裝裱之後帶回來給本官,然後再去回報君太師。”
“這可需要不少時辰。”
他輕笑,“反正時辰還早。告訴店家慢慢裝,裝精細了。”
當夜晚膳時,李巽和漪漣如約前來蓬萊殿,佳餚擺滿圓桌。
君瓏用膳向來喜歡自己獨一份,因此少用圓桌。可李巽已然是王爺,儘管這位王爺剛回宮無權無勢,又是他一手捧上位,但畢竟是皇家正統血脈,是個有正經封號的主子,讓他屈居客位顯然於理不合。套句沈序的話,圓滑處事、八面周旋是爲官者最厲害的本事。與其權衡誰該坐主位,不如折中,一張圓桌了事。
席間氣氛勉強可用‘相談愉悅’一說。
“今日去城中游玩可有新鮮?”君瓏問二人。
漪漣百無聊賴的挑撥碗裡裝飾用的花葉,“護衛寸步不離,你問他們去。”
君瓏低笑道,“落中城不太安分,叔是爲你好。”
有能力在落中城挑事的人不多,李巽察事敏銳,“太師是指蘇家?自蘇樓被封后未見有動靜。”他順勢一探,“我倒是聽皇兄說了幾句,太師近日來不愛出門,連騎射都選在宮內的馬場,可是另有用意?”
“王爺多慮了。”君瓏回答的毫不猶豫,“不過是礙於外頭流言,謹慎爲上罷了。”
話語隨意,波瀾不驚,李巽不得不承認君瓏的段數。爲着近日事出反常,他始終留着心眼,恰巧洞悉君瓏在瞬間所透露出的一絲異樣眼色。細想來,前話後話也不是完美的天衣無縫。直覺告訴他,君瓏別有用意!是好是壞尚不能斷言,主要是有個詭異的蘇家混淆視聽。
“行宮加上落中城統共就這點地,侄女要是玩膩了,叔讓人送你回陸華莊?”君瓏話鋒忽轉,重提此事。
漪漣擡眼看他,黑瞳落入一雙笑眸,神情複雜而迷離,不禁引她記起落香樓的話。她一直在想,一直又沒來得及問,君瓏究竟在怕什麼?不知怎麼回事,近些日子一對上他的眼睛就不會說話了,像是魔怔。
她正愁着該怎麼回答,突然一聲銅鑼驚鳴,直嗖嗖刺入耳朵。三人皆是一愣,茫然互看,沒等問問情況,幾下巨大的‘叮鈴哐啷’接踵而來,好比晴天霹靂硬生生砸進了蓬萊殿,然後緊跟着一通‘咚鏘咚鏘融咚鏘——咿爾咿爾呀嘿——呀——!!!’
怪音震天響,紅紅火火,恍恍惚惚,餘聲幽幽繞樑三日不去。
漪漣明顯看見君瓏的額角一跳,沒好氣的低吼,“外頭鬼喊什麼?!”
站在門口待命的侍從也被驚天地泣鬼神的動靜砸蒙了,狠拍了兩下腦門,屁顛屁顛跑進來,“回太師,聲音並非來自蓬萊殿,好像……好像是從皇上所居的乾坤宮傳來的。”
乾坤宮與蓬萊殿距離很近,每每來行宮,永隆帝總喜歡與君瓏挨着住。此舉羨煞百官,卻讓君瓏鬱悶不已。尤其是唐非在時,荒唐花樣層出不窮,常有各種稀奇古怪的鬼哭狼嚎煩的君瓏摔碗掀桌。
霽月堂也能聽見,半夜三更萬籟俱靜時乍然有人扯一脖子哭腔,吼一段花鼓戲,高高低低,沒一個音準。有時唱上半段,他自個兒安靜了,被嚇醒的一撥人一夜無眠。
不消半月,已讓李巽身心俱疲,按着額角,“派人去問候一聲,順道看看皇兄在做什麼。”
侍從還暈得懵懵懂懂,“……是。”
不到一刻鐘,另一人腳步匆匆奔進蓬萊殿,看打扮不是侍從一流,君瓏一眼就認出是沈序身邊的親信,“沈中丞有事?”
親信道,“君太師,沈大人讓我來回稟一聲,皇上與祁王偷偷找了城內番邦雜耍團進宮表演。此時……”此時乾坤宮的魔音正自得其樂的飄飄蕩蕩,不說也罷。
本以爲皇帝的荒唐之舉已不稀奇,君瓏聽完突然臉色大變,怒極砸了茶盞,“蠢貨!”
描金茶盞被砸了粉碎,在戲團的嘈雜聲中似乎掀不起多大波瀾,但君瓏的神色是冷冽的,起身甩袖直朝乾坤宮衝去,“馬上讓禁衛軍把那些三教九流趕出去!”說完已不見人影。
屋裡驀然只剩兩人。
漪漣眨了眨眼,“一個雜耍班子而已,至於這麼生氣?”
李巽頭疼,“至於。不過——”眼下一出透着異樣。
漪漣想起來,“說起番邦雜耍團,是不是今日在落中城遇見的那羣人?”
李巽回視,“……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