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中府衙內穿過幾個忙活的身影。
漪漣和李巽在偏廳等候。
他們沒有直接回宮,而是藉着買小吃的理由跟隨着張磊來到落中府衙,意欲調取府衙的存檔,尋找蘇樓的相關線索。李巽的存在讓此行暢通無阻,反是漪漣自己坐立不安,幾次話到嘴邊生生吞回去,“那個……你……”
門外有護衛把守,儘管皇帝是撥給襄王府的人馬,李巽還是放輕了聲音問,“你是想查蘇曜?”他故意扯了旁的話題。
漪漣被噎了一下,醞釀多時的勇氣頓時泄了底。她嘆氣,明白事分輕重緩急,且擺正了心思,“外頭的傳奇故事不可信,撇去那些,我們對蘇曜根本一無所知。戚婆子又是犟脾氣,指望她說出個所以然,還不如我自己查。”
李巽認同,“蘇家確實怪異。戚婆子寧願被囚禁也不願太醫爲蘇曜診脈,加之四名太醫失蹤,趙席蹊蹺身亡,其中定有玄機。”
腳步踩得恰好,張磊親自調出了近數十年的地方誌,粗算來有二十摞,由三個府差分兩趟搬運到偏廳。他則抱了一疊蘇氏的相關記事檔走在最前頭,“王爺,您要的東西全在這了,數量着實不少。您瞧瞧要查什麼內容,下官幫您查?”
李巽吩咐,“你先候着。”手邊毫不拖沓拿起一卷翻看。
漪漣也從中挑了一卷地方誌。
編修地方誌是官員政績,多有不成文的講究,歌功頌德、樹碑立傳常常費了大篇幅,實在話寥寥幾筆,參閱價值少之又少。好在蘇家是落中名門,有人官至兵部尚書,更有振國將軍蘇明榮光返鄉,所以落中地方誌上少不了關於蘇家的記事。
人物卷中,漪漣很快找到了蘇明的履歷。
某年某月,掛帥征戰烏峽關,大敗十萬敵軍;
某年某月,平息反軍暴亂,獲封‘振國將軍’;
…………
某年某月,解甲榮耀歸鄉;
某年某月,病重而逝,地方爲其刻碑立傳,悼念追思。
聯繫蘇曜,蘇明的死因讓漪漣很介意,“蘇明是因病去世?什麼病?”
李巽接過她手裡的書卷一翻,問張磊,“聽聞蘇明能爭好戰,常主動請纓,於邊境之爭上就是主戰派。當年雖有唐非一手攬政,但憑他的性子不該主動卸甲,是否與其‘病逝’有所關聯?”
漪漣多猜測一句,“是不是和蘇曜一樣?”
張磊澄清,“據下官所知,蘇明將軍並非失魂症,而是失眠症。”
“失眠?”漪漣眨眨眼,隨口道,“堂堂大將軍,住着蘇樓,吃好穿暖還睡不着覺?”
張磊道,“將軍臥牀時下官幾度探望,曾與大夫交談過幾句。依大夫之言將軍的失眠之症或因長年征戰在外,乍然回鄉而感不適,算是心病。聯想征戰將士連續多天不眠不休的惡況,或許確實是這個理。誰知蘇將軍的病情頗爲嚴重,夜不能眠,食不知味,終是積鬱成疾。臨終前幾月甚至出現了精神異常的情況。自回鄉後算起,頂多兩年時間。”
“這麼說他是回來後才病的,又過不慣安逸日子,那爲什麼好好的官不當要跑回來?”漪漣以爲前後矛盾,出此問。
張磊爲難道,“這……便不知了。”
李巽則問,“蘇曜那時如何?”
張磊道,“蘇曜將軍當年還身體康健,並無失魂之症。”
“是從何時開始發病?”
“是八年前。蘇曜將軍的結髮妻子佟七七意外身亡後,他因思念過度生了一場大病就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張磊如此說。
漪漣將地方誌翻回蘇明的履歷,“蘇明也是在八年前病逝,與佟七七死於同一年?”
張磊猶豫了一會,“……還是同一天。”
兩人一愣,老丈人和兒媳死於同一天,也太邪門了。
礙於情形尷尬,李巽正糾結接下來的話該如何開口,漪漣不拘小節,已經大大方方把問題蹦了出去,“什麼意外能讓這兩人死一塊?”
張磊清咳兩聲,“侄小姐說笑,沒死一塊,僅是在同一天去世。蘇明將軍在別院病逝,少夫人則是在探望返程的途中遇劫匪截殺,身上的錢財被洗劫一空。”他惋惜道,“所謂禍不單行,蘇家真是遭了噩運了。父親與妻子同時喪命,難怪蘇曜將軍會撐不住。”
漪漣皺着眉尋思,這事還是說不通呀。誰不知道蘇家在落中的地位,竟然有劫匪敢打他們家的主意,不是找死嗎?
李巽也是這個想法,“劫匪抓到了嗎?”
張磊道,“三名劫匪於城南郊外分贓被官兵捕獲。因事涉及朝廷高員,下官當日便上奏京城。最後由大理寺發下話,立斬不赦。”
有膽量搶劫蘇家少夫人,居然會蠢到在城外被抓現行,簡直像是欲蓋彌彰的藉口。
李巽據言推敲,視線隨意掃着書卷,有段文字不經意間引他矚目,時間距今約有二十年。上頭寫道落中知府殷仁遭御史臺彈劾,擅用賑災款私用,賄賂王孫,私造宮舍,罪足死刑。蘇明爲證,有功於社稷,宣文皇帝親表嘉獎。
“……殷仁?”李巽一愣,忽然想起與沈序飲酒時曾無意提及殷氏,後因故被打斷,事後他也拋到了腦後。
漪漣瞄他一眼,“這個殷仁有什麼問題?”
李巽道,“聽沈序提起過,說是與落中頗有淵源。”一邊回答,一邊循着殷仁的線索去翻地方誌,結果只知道他曾任落中知府,二十年前被判斬首,所謂貪污賑災款僅用少許筆墨略述,不甚明瞭。
“殷仁曾是落中知府,爲何記錄如此簡略?貪污案可有詳細案卷?”
張磊支吾道,“……下官是當今永隆皇帝登基初年纔到走馬上任,與罪臣殷仁之間還隔了一任秦知府,所以不大清楚此案。僅是在交接時與秦知府偶聊起此事,得知落中府在二十年前鬧了一場大旱災,死了不少百姓。下官後來清查過案卷,殷仁正是動用了那筆賑災款。”
李巽吩咐,“把案卷調出來。”
張磊連忙催促了承差去刑房取案卷,大概三刻鐘後送到了李巽手上。
案卷被收於木箱中,存放的還算平整,邊角泛黃,是二十年歲月所留痕跡。展開一看,內容依舊無甚價值,多提及落中乾旱形勢所引發的饑荒,百姓食不果腹,飢腸轆轆。再提便是朝廷如何如何上心,皇帝怎麼怎麼垂詢,太子領監察御史銜,親率工部官員至落中開渠引水,洋洋灑灑一大篇。對落中知府殷仁僅有吝嗇幾句——
貪污公款,私建宮舍,賄賂王孫,無顧百姓生死,有悖命官道德。故撤去殷仁落中知府官職,判處斬首之刑。宗親二十三口同罪而處,外親年滿十五者斬首,未滿十五者流放烏峽關爲奴,其餘親眷永不入京,不得參與科考,不予委任。
“落中殷姓只此一門,二十年前宗親全判斬首之刑,外親流放,落中再無殷家。”張磊道,“殷家當年雖比不得蘇家榮耀,也是落中府數得上的名門。世事瞬變,這都二十年過去了,殷府舊址改建成了戲樓,唸叨這場戲的人卻不多了。”
漪漣從李巽手中接過案卷也通篇讀了一遍,“二十年前的太子是現在的皇帝?”
張磊稱是,“皇上當年正值十五年歲。”
唐非一案還不算完,怎麼二十年前還能扯上他!漪漣對其大理寺的表現極不待見,“這麼說來殷仁挪用公款是賄賂他?”
張磊有所顧忌,“……下官不敢胡言。”
李巽道,“據本王所知,永樂行宮便是二十年前初建,皇兄登基初年擴建。擴建時惹了朝中言官不少爭議。請張知府直言,與殷家可有關聯?”
張磊遲疑良久,礙於襄王身份不得不道,“……罪臣殷仁挪用大筆賑災款私自建的造宮舍位於落中都城三裡外,就是最初的永樂行宮。趁太子領工部官員至落中救災之際,他妄想以此賄賂太子,後被言官彈劾,結果斷送了全家性命。”
案犯是從四品知府,牽連太子,涉及民生,儼然重案。案卷卻對案情簡言略述,不合規制。漪漣反覆看了好幾遍,包括蘇明的履歷,發現蘇明多立戰功,參與的政事僅此一項。若說蘇明爲故里百姓抱不平合情合理,但李巽特意問及肯定有所考量。
從府衙出來時天色明亮,他們沒有乘轎,徒步出城。
漪漣時不時瞅一眼,瞅完又不說話,李巽被這偷偷摸摸的視線瞧的渾身難受。
出城後,他無可奈何的停下腳步,“阿漣,你有話想與我說?”
漪漣扭捏了一陣,小心翼翼的反問道,“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誰知李巽又把問題拋了回來,“你認爲我討厭你?”
“我不知道。”漪漣撓撓頭,“其實討厭我也行。”
李巽眸光若暗,“我就這麼無足輕重,討厭你也不要緊?”
“沒沒沒,我沒那個意思!”漪漣使勁擺手,“我只是聽霽月堂的人說你心情不好,在屋子裡悶了三天,左不過是爲了那些話。事後我自己也想了想,聽着是挺過分。”她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擡頭,“這事賴我沒經驗,以爲趁早好紓解,誰知沒解成反而結上了。我想與其把你憋壞,還不如讓你討厭。”
“這就是你來了又走的原因?千方百計跟我離遠了站,也不希望我陪你去府衙?”
她鬱悶道,“難聽的話是我說的,再去煩你就有點恬不知恥。”
李巽嘆氣,溫慰道,“我沒覺得你煩,更沒討厭你。這幾日……”他頓了頓聲,“這幾日我是在思考,該怎麼待你纔會讓你高興,是要學着師父,還是要學大師兄。”當然也是在靜心。他還沒有想好怎麼適應,所以暫且把自己悶在屋裡。
這難熬的三日,他站在屋裡凝望月門,心裡是巴望着她能來。
漪漣也確實去了,在門口東張西望,轉着轉着又退出來。
她每次轉身離開,李巽總會不由自主的嘆息,不好說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不要自責,這不是我的初衷。只要你喜歡,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們還像以前一樣。”這是他思考三日的結果,“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習慣。”
反差是個很可怕的事。好比天色越黑,越襯得星辰璀璨,吃膩了桂花糕,就會覺得清茶舒坦。當一個本來冷靜寡言的人用七分深情、三分苦楚對你說話,那就是致命絕招!漪漣招架不住,更急得慌,“你這麼遷就我真的不夠本。”
李巽立刻反駁,“是你說的,行事前且問自己一句願不願?”他淡淡笑了,微微帶苦卻義無反顧,“你只知我願便是。”
漪漣霎時感到罪惡錐心,自以爲滔天罪行也不過如此了。
於此同時,君瓏剛回到蓬萊殿,吩咐宮人奉茶。
沈序坐於客位聞着綠茶香,嘴裡說的是湖畔的見聞,打趣道,“下官今日是頭一遭會這位戚婆子,不怪落中城民管她叫‘神婆’,言語間還真有一股玄乎勁。單爲着臨危不懼的本事,也算得老太婆裡的佼佼者了。”
君瓏抿了口茶擱下,毫不入眼,“我家侄女都清楚是裝神弄鬼,還能唬住沈中丞?”
沈序道,“在您這裡,下官怎麼敢和侄小姐比,有這心也沒這膽呀。”回想方纔種種,“就因無心說錯了兩句話,可真怕惹惱了您,也被一起丟進蘇樓給關咯。”
君瓏面帶笑意,聲音聽來冷風瑟瑟,略有刻薄,“好歹當她一聲‘叔’,管管如何?反是沈中丞,近來似乎與襄王走得挺近。”
沈序一臉理所應當,“下官這不正是爲着您的吩咐,有意提點王爺幾句?”
君瓏哼笑道,“瞧瞧,聰明如沈序,何曾說錯過話。”
宮人換上新的冰塊去暑熱,屋中爲此沉默了一陣。宮人不敢多留,利索的將之間的融水擡出便退到門外等候吩咐,這是慣例,君瓏會客時不喜歡有無關人等在場,尤其是見沈序的時候。
晶瑩剔透的冰塊輕揚起白霧,沈序上前用手撩撥,指尖一陣清涼,“聰明的人不少,下官這點小聰明哪裡敢班門弄斧。比方說蘇將軍這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好戲,簡直出神入化,下官好幾次都迷糊了,真好奇他這‘失魂症’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君瓏不輕易表態,“依你之見如何?”
沈序道,“旁觀確實有模有樣。”
君瓏道,“本師倒希望他是真的,找個藉口,判個罪,剝去官爵就完事了。若是假的,蘇曜決計是心機深重。且他的心思尚不可知,往後少不得大麻煩。”
“下官以爲沒那麼嚴重。”沈序道,“不論真假他都耍了八年,蔑視朝廷,害死趙席,這罪名不小。”他坐回位子,“今日碰巧又趕上襄王爺提醒了一句,五位太醫前往竟無一則脈案,是蘇家理虧,朝廷要治罪有充分的理由。況且以目前情形看,前四位太醫恐怕凶多吉少,實在不算冤了他蘇家。”
君瓏撫了撫擱置在窗臺邊的長離琴,笑說,“如果他真有能耐一場戲唱八年,能讓你這麼輕易拆臺?”
“可不是有您坐鎮下官纔敢說大話。”沈序左右逢源,“說來今日怎麼沒見文若少爺?”
“落中城不安分,讓他去瞧瞧。”
沈序會意,“是爲着侄小姐罷。”他蜻蜓點水作無心之語,“這——可是襄王爺的弱點啊。”裡頭究竟有幾重意思,君瓏聽得明白,他自己更心知肚明。
蘇樓院內的綠蔭小道上,戚婆子推着蘇曜慢慢散步,走到門樓處看了幾眼又折回來。
她扶着蘇曜走下輪椅,坐到亭中歇息。
蘇樓內楓樹多,陽光再毒,照進來也是溫和脾性,是夏日最適合的乘涼之處。若到深秋葉紅,蘇樓內就是一片赤海,美不勝收。
戚婆子傷懷道,“夏日一過,又是秋季,夫人最愛紅葉,總說比二月的花兒還好看。可惜蘇樓被封,官兵跟地獄羅剎似的堵在門外。不知夫人魂兮歸來,可還有興致看一看咱們呵護多年的紅葉。”
蘇曜眼神渙散的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戚婆子嘆道,“都是冤孽啊,早該入土的舊事到底還要害慘多少人。如果老將軍在天有靈,豈能忍心看您這般模樣。可惜您要替蘇家受的苦,只怕還沒有到頭啊。”她用枯老的手握了握蘇曜冰涼的手,“趙太醫就是前兆,厄運降臨的前兆。是我們蘇家的厄運,也是陸華莊的厄運,或許還有旁人的。”
蘇曜穩坐不語。
“那陸家的姑娘說得對,他們說的都對,趙席的死太蹊蹺。”戚婆子嘆息不止,“您是沒看到啊,他的死相有多麼恐怖,和葛霖他們不同,或許死前經受了不少折磨吧。蔑視人道,將人踐踏至此的,一定是惡鬼,惡鬼終於等不住了。”
蘇曜眼睛動了動。
戚婆子隨之望天,“厄運肯定厄運,說不定也是轉機。夕陽落山,還有月亮升起,光芒總是遮蓋不住的。”她扶起蘇曜重新坐上輪椅,徐徐推回屋子,“夜晚要來了,是時候該準備準備好掛燈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