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日出,雨水無蹤。
司徒巽踩着旭日光芒步入先皇皇陵,他的母妃姝妃生前頗受寵愛,與宣文帝同葬於此。
眺望廣闊皇陵,大氣殿宇,衛軍嚴守,很是莊嚴肅穆。他頗有感觸,這是他第一次來,往前從未涉及過這片土地。一來身份尷尬恐遭災難牽連旁人,二來姝妃冤情深重,未昭雪前他無顏祭拜母親。如今,終於……
他來到一座歇山頂的宮室前,正是先皇姝妃的長眠寢宮。
據聞地面宮室僅供奉牌位,先皇與后妃遺體都葬於秘密地宮之內,入口隨着先皇下葬已經被封死。而姝妃遺體流落在外,僅有一尊紫檀牌位供奉於此。
司徒巽推門而入,宮室內的佈局與姝妃生前的昭陽宮很相近,他似乎能記起許多小時候的事。尤其是兒時生的那場天花,宮女太監避之不及,爲了龍體康健一類藉口,高高在上的父皇也沒有來探望,獨獨母妃坐在牀邊哄他入睡,每日只吃得進一點稀粥。而今卻只有一尊牌位,不言不語的在長明燈照耀下看着他。
三束青煙飄然升起,在姝妃的名字前盤繞,似是魂兮歸來。
司徒巽三拜後跪於牌位前,“母妃,兒臣回來了。可惜沒法讓您親眼看見大理寺的景象。唐非暴斃,夏禾慘死,他們從您這裡奪去的東西終究是全數交還於天。但願您在天有靈,能有所安慰。”
“您委屈了十多年,兒臣也偷生了十多年,終於了卻夙願,沒有辜負您的養育之恩和陸莊主的萬般囑託。您當初的無可奈何與殫精竭慮,兒臣已從葉離處得知。不能替母分憂,乃爲人子者終生之憾。且唐非夏禾雖已伏法,可真正的始作俑者還逍遙法外。兒臣羞愧,無力爲母妃徹底雪恨!”
他不甘心,指關節被掐的泛白,低頭垂目時驀然發現腳邊多了一道人影,喝道,“誰?!”
門外之人迴應,“司徒少俠莫緊張,是臣前來祭拜姝太妃。”
這聲音是……沈序!
他來作甚?
司徒巽戒備,“沈大人的心意母妃已然知曉,且在門口稍後片刻,在下很快便出。”
沈序的身影向前一傾身,“少俠與姝妃長年未見,必有許多話好說。本官不打擾,這就往山邊走走散心。”然後,人影再次作禮,禮後緩緩向旁邊移動,很快就沒了動靜。
宣文帝的皇陵是傍山而建,最高處是皇帝寢宮,其餘隨着后妃品階依次排列。
司徒巽抱着疑問和戒心走到最高處的寢宮旁,果然見到了無意於散心的沈序。他在官場活動久了,穿着一身常服還是不可掩蓋老練和世故,“不愧是風水之地,景色極好。司徒少俠也來散心,巧遇啊。”
司徒巽點明,“沈中丞特地來尋在下,豈有不見之理。”
沈序乾笑兩聲,“少俠這話說得本官心驚膽戰,當真是皇家天生威嚴,叫人臣服。”
司徒巽冷淡道,“沈中丞有話請直說。”
沈序混跡官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依舊不緊不慢,“本官說過今日是來祭拜姝太妃,遇上了司徒少俠就多關心幾句。素聞陸華莊調教的弟子俠義心腸,淡泊名利,若非聽見少俠方纔那番話,本官真以爲少俠會收拾包袱回莊去。”
司徒巽蹙眉逼視,“在下何去何從與中丞無關。”
沈序驚訝,“這麼說少俠是已經下決心了。不知何時向太師辭行?本官好去送行。”
司徒巽視線徘徊了一陣,抿脣不語。
裝模作樣的神情很快消弭,沈序笑道,“正因少俠猶豫不決,本官纔來幫把手。少俠不是還有未了心願,和未懲處之人?”他問的意味深長,把話音沉在耳畔,“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個人還好端端的坐在金光燦燦的龍椅上!”
司徒巽緊握雙拳,犀利的視線直接打在沈序臉上,“中丞說這話不怕皇上聽見?”
沈序無懼,“敢問少俠,方纔那番話,姝太妃可聽得見?您既說出口,可見心裡不是沒有過打算。”他道,“說來唐非案開審之前,您還是無名之輩,想要動搖他的地位無疑天方夜譚。所以君太師有意提醒您,先除唐非夏禾,再從長計議,畢竟昨晚的三司會審審不了天子。”
司徒巽沉吟不語。
“可如今大不相同,您已得正名。只要聖旨一下,您便是王爺。”沈序話中有話,“上次茶館一見,許多話本官不好說。今日出於好心多言兩句,若您真有爲姝妃徹底雪恥的心思,不妨多拉攏君太師。唐非一死,他可是春風得意,許多事你我不能辦,他能辦。”
司徒巽凜然而視,“人人都道沈序是君瓏黨,在下聽來,沈中丞句句都別有心思。”
沈序哈哈笑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本官可是從來都真心爲君太師着想,您與太師強強聯手,兩者皆有好處,豈不樂哉?”
越是八面玲瓏,越是可疑,司徒巽不曾放下戒備。可沈序太狡猾,繞彎又遠又長,單一句話便有多意可解,一時之間真摸不清最深處的心思,所以還是以靜待之爲上策。
“沈中丞的話,我會考慮。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
沈序頷首道,“確實。侄小姐安然歸來,少俠心已放下,當然應該慎重考慮。不妨爲您與侄小姐的今後多做打算,江湖羈旅怎堪比宮廷生活。”
司徒巽瞭然於心,“阿漣不會在乎這個。”
“她不在乎,您呢?”沈序言詞鋒利,“本官且放膽一問,侄小姐被葉離綁架之時,君太師一句話可令滿山唐非黨死絕,千軍搜捕葉離,往後還能暗布迷局籌謀三司會審,哪一樣您能做得到?倘若再有險情,區區江湖俠士真有把握保侄小姐一生無恙?”
這幾問極盡羞辱,司徒巽對峙的目光中已有殺氣。但他無力反駁,沈序的話每一字都一針見血,擲地有聲。
沈序預備離去,再言一句,“少俠莫怪本官話狠,忠言向來不好聽。”他指了指山下,“撇去其餘不談,這片遼闊疆土本可以是您的。”
靜默良久,人已走遠。司徒巽看着寬闊的皇陵獨自沉思。
這樣氣派的宮殿,這樣威武的士兵,這樣鬱鬱蔥蔥的山林,還有天空翱翔的鴻鵠大雁。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江山一隅。皇陵外還有萬千兵馬,遼闊疆土,當然包括繁華最甚的京城皇都,所有的一切可以是他的?
僅僅一想,胸口滋生出一股異樣。
相安無事的過了幾日,趕上一個明媚天,柳笙梳洗過後在太師府庭院裡散步。
這個時辰本是莊裡練武的時候,平日盼望偷個懶,外出一段時日反而不大習慣。
他徐步走在廊道上流戀兩旁花草山石,發現不遠處的轉角是柳文若的身影,他順着廊道直行,始終沒有瞟過輕染朝陽的花面。直到兩人迎面碰上,柳文若從來和順的態度好像有所轉變,面無表情的作禮,“柳公子好。”
顯而易見的疏離不想察覺也難,柳笙苦笑,“閣下這一招呼,我都不知要怎樣開口才好,再回一句‘柳公子’反叫旁人聽糊塗了。”
柳文若此時的神情好似初冬湖面上薄薄的一層凝冰,不厚,卻冷,“柳公子說笑了。”
柳笙無奈,“同爲柳姓,本該是一家子,你待我可比別人疏遠的多。”
左邊的石林中是同樣起了大早的漪漣,一路從客院晃晃悠悠閒蕩過來。剛鑽出石林就看見柳笙柳文若二人在說話,相互客氣的不亦樂乎。來來去去數遍‘柳公子’,把無辜的漪漣給繞暈了,“你兩人大清早在玩繞口令?”
柳笙錯開扇子,“師妹好早。可也是沒練功不習慣的緣故?”
漪漣摸了摸肚子,“昨晚吃多了,積食。”
柳笙失笑,“怪爲兄問了傻問題,莊裡晨練何曾見過師妹呀。”
說來這還是陸華莊的一大奇事,數年來從沒有哪名弟子在晨練時見過陸漪漣。她若不在房裡睡回籠覺,那誰也不會知道她的行蹤。可一旦早膳鈴聲打響,此奇人一定會首當其衝出現在食堂,從未丟出過前三名。
陸宸曾言,這跟惡狗撲食一個道理。此後三天,陸宸的早飯都離奇丟失了一塊饅頭。
“前幾日我好不容易纔摸出一條線索。”說曹操曹操到,陸宸踩在點上從另一條小道冒出來,“這丫頭大清早的不見人,很可能是半夜夢遊找餛飩去了。”
漪漣心虛瞪過去,正撞上陸宸伸手遞到眼前的一幅卷軸,“葉離給你的。”
前幾日在久安寺,葉離句句話都是交代,漪漣已經有猜測,“先生是不是走了?”
陸宸點頭稱是。
漪漣心裡五味雜陳。
拉開卷軸,是早已看熟的甄墨畫作,沒想到陰錯陽差,千迴百轉,竟又回到了她手上。原先的題字旁多了一行字,是葉離的筆跡。
上書十二字——
只似故人,不是故人,莫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