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袁還是迷糊不清,“你是說你替姝太妃做過換容術?”
葉離道,“是。``.”
周胥插話,“可你方纔還言姝妃不從,怎會任你擺佈。分明前後矛盾。”
葉離辯駁,“並非草民虛言。是姝妃秘邀草民相見,此乃唐非計劃之外。”
唐非眼神如刀針扎於葉離身上。
“姝妃察覺事態將變,於事發月前暗中派人通傳草民。三日後她藉口回鄉探親,應約在城郊相見。姝妃本意是希望草民能在爲夏禾施術時同時爲其施術,逃離是非之地,保全性命。”葉離如是說。
沈序挑明重點,“依你之意,姝妃想出宮,因此瞞着唐相聯絡於你?”
葉離正言,“情勢所逼,姝妃萬不得已出此下策。若不如此,她性命難保,流落在外的七皇子恐也將年少枉死。”
姜袁瞬間色變,“你說七皇子流落在外?”他嘀咕道,“七皇子不是溺水而亡?”
葉離道,“這與姝妃病逝一樣,不過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七皇子當年被姝妃保送出宮,而姝妃香消玉殞則是唐非一手造就的冤案!”
衆人已不知該如何是好,表情僵硬。周胥與姜袁不同,行事更加爽利,“嫌犯葉離莫要信口雌黃!姝妃病逝乃先帝親口所言,你妄加指摘可有證據?”
葉離道,“七皇子李巽可爲證。”
堂上靜可聞呼吸聲。
饒是周胥也不免驚愣。
姜袁這會兒反應倒快,他忽然想起坐於堂下的無名者,心跳加速,“難道……”
司徒巽應聲離位,步至堂中,黑衣簡裳蓋不住他天生氣韻,“在下司徒巽,隨的是母妃姓氏,本姓李,排行第七。母妃冤死,我可爲證,葉先生所言句句屬實。”
姜袁剛纔不敢多看,這會兒有機會使勁瞅,“眉眼間果然神似姝妃,氣質似先帝。”
唐非不以爲然,“荒謬。”他指了指葉離,“嫌犯與君瓏亦像,難不成兩人是父子或是兄弟?說他是皇子李巽,誰可爲證?”
“本師爲證。”君瓏掐住話尾,“姝妃送七皇子出宮是藉由陸華莊前莊主陸遠程之手,因此七皇子由陸華莊撫育成人。本師當年亦居於太子府,不敢說事事詳盡,對七皇子的去向還算曉得一二。只因唐非霸權,至今纔敢明說。”
唐非心裡十分不爽,平時君瓏日日與他爲難,挑事挖坑,沒少下功夫,這會兒倒開始裝可憐,說他霸權了?越想越氣,沒忍住怒道,“一面之詞,不可爲證。”
君瓏反駁,“唐相莫急。本師既然有本事說出口,必然有證據。”他擡手,柳文若便將當時給司徒巽過目的書信遞過去,“這是當年陸遠程寫予本師的親筆信。他護送七皇子回莊後自知無力對抗當時已得勢的唐非,請託本師助七皇子一臂之力,爲姝妃伸冤。”
三司首長輪流對書信過目,上頭字跡分明,確實提及唐非戕害妃嬪一事,及李巽的行蹤。
沈序道,“只待筆跡驗明後,自可爲七皇子正名。”他請司徒巽入座,繼續問葉離,“你既替姝妃換容,是將她換作夏禾容貌?”
葉離搖頭,“是不存於世之人。”他輕微的嘆息聲有很濃的疲憊,“姝妃說她只想帶着七皇子如常人一般生活,偏偏一副如畫皮囊令她不得善終,所以我便隨心改了她的容貌,望她後半生能得安寧。”
漪漣瞭然,這就能夠解釋爲什麼司徒觀蘭變了模樣。
“可唐非那裡你要怎麼交代?”沈序問。
葉離苦笑凝滯在嘴角,“世間因果,救人一命,自要有人以命相抵。”
“是誰?”
“姝妃的貼身女官。”葉離道,“她混入太子府,在姝妃施術後做了易容術。大約一個時辰後,她替姝妃死在了唐非的刀下,而姝妃則被接應人帶出京城。”
其實本該前來接應姝妃的是陸遠程,可不知什麼原因,陸遠程當日不在京中,安排了其他人接應,想來問題出在這裡。最合理的解釋是唐非發現了計劃,折回頭殺了真正姝妃,陸遠程趕去已晚,便將姝妃屍首帶回陸華莊,圖謀後事。
葉離感嘆世事無常,“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終究沒能救得姝妃娘娘。”
唐非聽其言,冷笑看向君瓏。
有些場面該走還得走,沈序問唐非,“唐相可有辯駁之詞?”
唐非不屑,“不過是葉離的一家胡言,連個證據都沒有,何需本相辯駁?”
周胥斷案以公正著稱,在百姓中也很有威望,單看目前案情,他亦以爲證據不足,“本官依舊不明白,扯出這麼多前朝後宮之事,與你謀害君太師有何關係?你且先解釋解釋,你自己這張臉怎麼回事,爲何與君太師一模一樣?”
葉離解釋,“正如草民適才所言,這幅容貌乃是自保。”他視線投向唐非,“夏禾換容後,唐非欲滅口平事。草民得幸逃出京城,爲避追殺,不得已改變容貌苟延殘喘。”
姜袁頷首,“可你擅改成朝廷命官的模樣,還是一樁罪呀。”
葉離垂眸低辯,“不知者無罪。大人明鑑,草民當初並不知曉君太師是何模樣。”
這叫姜袁又懵了,這是什麼意思?
沈序亦不解此中玄妙,“案卷所記,你與君太師素未謀面?”
君瓏同樣好奇,他這張臉怎會叫人生生偷了去!
可此事觸及葉離心結,他不願多言,久久沉默下來。三司多番追問還是無果。
整個案情陷入僵局,漪漣覺着再拖不是辦法,就狠心替葉離做了決斷,“……是畫。”
角落處有個身影被兩字觸動。
在沈序爲漪漣請得發言權後,一道將鬼市買來的那幅遞上堂。三司首長皆是科舉出身,於書畫一道頗有見地,一瞧便知是甄墨之作。在感嘆畫工精湛後,他們看到了與案卷上相同的蛇形圖騰,也是掛於畫中人腰間的翡翠。姜袁下結論,“這畫得是葉離。”說完,他以爲欠妥,悄悄瞅了眼君瓏,甄墨可是……
“不對。”漪漣否決了姜袁的判斷,“畫的是君瓏,不是葉離。”
姜袁徹底暈了,感嘆案情真是越發玄妙啊。
永隆帝不知搭錯了那根筋,竟來了興趣,“給朕說明白。”
漪漣視線落於葉離身上良久,不忍說,卻不得不說,“你們看上頭的落款,畫是十二年前所作。先生與我說過,與甄墨相識十載,十二年前的甄墨怎麼可能畫得出先生?”
君瓏會意冷笑,“原來如此。”
姜袁隱約琢磨出一點意思,“這麼說葉離他……”
漪漣接道,“先生是憑畫施術,他根本不知道畫中人是君瓏,所以不知者無罪。”她特地指出腰間翡翠,“我事後查過,畫中翡翠所用的顏料是蒼梧綠,近兩年才調製出來的新品。至於甄墨爲何要在畫後多年加上這枚翡翠,還是讓她自己說比較好。”
君瓏眼色乍現凌厲。
姜袁頻頻點頭,“如此解釋確實通……等等,你適才說什麼?甄墨自己說?!”他面色不安的轉向君瓏,“君太師,尊夫人不是十年前就……”
尊夫人……
漪漣喉間微苦。果然,甄墨就是君瓏的‘亡妻’!
甄墨又與葉離相識十載。呵,命運弄人啊。
她將葉離交予她的那張微黃紙片取出來,那是藥紙,葉離在山神廟找到它時裡頭還有殘留一些藥物,他託漪漣買藥材正是爲了驗證裡頭的白色粉末。結果出來後,白毛的證詞也能解釋,爲何他受唐非之命暗殺甄墨,甄墨卻早被人所殺?
“甄墨十年前是死於‘隱姓埋名’,十年後是死於‘自殺’。她應該是擔心唐非拿她要挾君瓏,所以服藥自殺,一了百了。”
君瓏眸底有情緒閃動,被他強行湮滅。
漪漣的視線在他和葉離之間遊移了兩個來回,比了比藥紙,“據先生查明,裡頭裝的是假死藥。”
她回憶起蒼梧之事,“我與巽師兄爲查姝妃一案,到蒼梧尋找先生。暗中有人一路尾隨,還特地留下了‘救葉離’的訊息,杏成縣後山亦是同一人出手相救。據麪攤攤主證言,留下訊息的人聲音沙啞如男性,是服食烈性藥的後果。柳文若手裡有幾張被剪爛的字帖,我猜測是甄墨不想被認出字跡,才以此給先生傳信,引他到杏成縣與我們匯合。她想借君瓏之手,對抗唐非追殺。”
唐非無聲往大腿上使勁,沒料到這女人沒死成,還給他捅婁子。
司徒巽是當事人,聯想起來十分合理。正想幫襯兩句,漪漣又補了一言,震懾全場。
“我說得對不對?甄墨。”
葉離緊跟君瓏之後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目光。他雖查明瞭假死藥,但怎麼也沒想到甄墨會在堂中。
漪漣態度沒由來焦躁,“躲躲藏藏沒意思。今日既是你的期望,何不站出來看個明白!”
半晌靜默後,在官差駐守的大門處,有名不起眼的小太監徐徐走出來,向着正堂緩緩擡頭。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眸彷彿是筆墨畫作,在君瓏和葉離之間兩番凝眸,都是複雜不可言的情愫。然後她對峙唐非,一股少見於女子的英氣展現在眉宇間。
在場許多人都認得。她,便是大興首屈一指的畫師,甄墨!
她走到葉離身邊跪下,“民女甄墨,參見各位大人。”
果如陸漪漣所說,甄墨聲音沙啞,足見前頭言詞有幾分可信。可愈是如此,愈是麻煩。
堂上三人互覷不安,心想着案子到底要扯出多少東西來纔算完?他們最擔心還是幾人口中頻繁出現的‘太子’。這位太子如今已是天子,別一個不小心摻和到裡頭,那可不是三司有本事審的案子了。而且就現下看來,天子已然有蓄意謀位,覬覦庶母的天大罪名。
姜袁餘光一瞄,那永隆帝渾然不覺,正有滋有味的打量着甄墨。
沈序主審,還得把案情往下挖,拿捏道,“既然夫人肯現身相見,便也說兩句?”
甄墨側臉欲視葉離,最終還是沒有轉過頭,沙聲道,“回大人,剛纔陸姑娘所言句句爲真。我與夫君十年前相遇,爲逃避唐非追殺才取畫相助,他當年根本不知畫中是君太師。若要追究罪責,當由民女承擔。”
“夫人且等等,本官有點暈。”姜袁思來想去該怎麼開這個口?
陳述覺着該是他說話了,“夫人稱君太師爲‘君太師’,那您口中的‘夫君’又是誰?”
漪漣食指無意識抽了兩下。
只見甄墨闔了下眼,決心道,“……民女夫君……葉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