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字條已經無用,爲了避免旁生枝節,他舉手就對桌案上的燭燈放去。不料君瓏更快一步,在字條即將接觸到火苗的瞬間將他攔下,然後水波不興的用雙指將紙條銜出,“不急,先予本師幾日。”燭火靈動,染得君瓏一笑頗妖異。
“姨父有打算?”
君瓏將紙條壓到沉香鎮紙下,兀自下令,“劉恪,一個時辰內把官兵全撤了。”
劉恪沒想到會突然叫到自己,‘啊’了一聲。幸好柳文若搶在他前頭,無形中替他解了圍,“姨父,一旦退兵,葉離的情況無法掌握,豈非難以應對?”
這也是司徒巽擔心的事。漪漣戒心雖強,到底是女兒家,只怕出了變故難以自保。
“不退兵就有結果?”君瓏反問,衆人啞然,“看來這張紙條意味着什麼,你們還未曾想明白。”
柳文若和司徒巽兩相一望。
設身處地的想,什麼情況下才需要以紙條傳信?無非兩種可能,一者,陸漪漣有所考慮,不願現身;二者,她還在受葉離的脅迫。無論哪種,繼續派兵駐守都不會有結果,弄不好反成僵局,或逼得葉離採取激進手段。
衆人恍然。
劉恪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心說這君瓏真不是尋常角色。
在衆人被吩咐退下時,君瓏出聲叫住柳文若,“你留下,把門帶上,我有事與你說。”
劉恪和吳適走到門口,忍不住多想。
難道真有這麼點意思?
吳適不怕死的想要往裡瞧一眼,被劉恪拽袖子攔下,“不要命了!”他小聲喝斥,趕緊拉人快走。別說是臆想,哪怕萬一是真的,真看到了一星半點還有命活嘛!
實際關上門後,君瓏將那疊之前翻看的破字帖推到他面前,“你且看看這個。”
柳文若一眼認出了是影衛帶回的東西,因爲殘破不堪,乾脆連托盤一齊捧起翻看。
君瓏坦言,“這些字帖紙質相去甚遠,字體多有不同,肯定是多幅字帖拼湊而成。我太瞭解她性子,從不會無端行事。你去查查,這些缺失的是些什麼字。”
柳文若道,“是否在傳達什麼訊息?”
君瓏往椅子後靠了靠,心緒複雜,“難說。她的想法,從來與我不是一道上的。”說着,闔上眼,細不可察的疲累偷偷徘徊在眉心眼角處。
柳文若看着他,心有餘而力不足。這等苦味,需要多少個日夜醞釀才能這般濃郁,想到這裡,他的心緒不覺被感染,滿心不甘道,“您已費心至此。她若活着,該知足。”
君瓏還真沒想到這話會出自一向溫順的柳文若,“你對她倒是淡漠。”
只見柳文若的身影在暖色的燭光下依舊清冷,眼神卻格外堅定,他緩緩道,“自那日起,世間事皆於我無關,除您之外。”
那日漫天白雪,冰寒刺骨,唯有一抹孤傲清影,絕世獨立。
君瓏凝視他良久,那雙黑瞳裡幾乎找不出多餘的雜質,簡直如新生兒一般清澈。他似乎看見了大雪紛飛的夜裡,瑟瑟發抖卻仍舊不肯屈服的男孩,頷首道,“你忠心可鑑,我自知。奈何你太單純,否則儘可以幫我分擔官場之事。如此——”
他眼裡驀然閃過一絲難測亮芒,分不明是他的內心所致,還是燭火所致。只聽聲音激的燭光一閃,屋子暗了又亮,“真能如此,我也可少用沈序這隻狐狸。”
柳文若聽罷愧疚,“是我無能,無法替您分擔。”
“無能?”君瓏似笑非笑,“我既肯留你在太師府,自有你的用處。你自嘲無能,將我置於何地?即便真是我君瓏行差看錯,也輪不到他人指摘。說句冠冕堂皇的話,人各有所長,何必妄自菲薄。你,確實不合官場。倒是……”他沒有再說下去,心裡自有打算。
短暫的沉默後,他忽轉了尋常笑意,將剛纔那一出不留痕跡的帶過,“倒不像是家人間該說的閒話。罷了,你早些下去休息。”
柳文若聲音略幹,“……您也早些歇息。”
房門再次開合後,屋子裡靜的能聽見燭火燃燒的聲音。此時,已近子時。
君瓏揉了揉額角,緩解磨人的微痛感。他重新將視線放到沉香鎮紙下的紙條上,和那隻怪兔子的視線撞個正着。這圓溜溜的墨眼哪裡有半點神態,畫技差到這種程度也是本事。
這丫頭……
莫名一笑,“差太多。”
話出口後驚到了自己。他下意識是拿了誰與誰比?
柳文若走後,後窗一抹黑影也悄然離開。
司徒巽步伐無聲,潛行在假山僻出的陰影中難以被人所察覺,但他如鷹一般的雙眼卻在夜色裡警惕着細不可聞的動靜,一如剛纔他在後窗注目着君瓏和柳文若的一舉一動。
原本,他只是懷疑兩人有跟深沉的密謀。爲了漪漣,他不敢錯過任何線索。
可他的疑心越來越重,不說君瓏與柳文若言語怪異,君瓏又是爲什麼對甄墨如此上心?談笑風生間說是舊識,卻不辭辛苦從京城跑去承陽府查探。
他的母妃,司徒觀蘭的畫像是甄墨所作。
尋找葉離的途中多次得知與甄墨相關的線索。
甄墨。
這個名字出現的時機太蹊蹺了。
一個時辰後,官兵領着火光逐漸退出山谷。又三刻鐘,山中恢復平靜,除了星光熠熠、月色朦朧外,山林徹底靜成一片。
葉離沒有想到官兵會退的這樣乾脆。
朝廷水太深,他曾涉足其中,瞭然於心。能混跡其中的且如魚得水的人物都不可小覷,特別是立足於風頭上的唐非,還有君瓏,慣會使那陰陽手段。以致他不敢斷定退兵一舉,是否是欲擒故縱?
可下山後,確實再找不出任何官兵的蹤跡。他們一路暢通無阻,直到杏成縣邊界。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身側的陸漪漣,“姑娘當真要陪葉某走這一趟?”
漪漣停下腳步。
“拐出這條小道再往前走半個時辰便能到杏成縣。”葉離如此說。
漪漣聽來有意動搖她的意志,無視反問,“先生要往那裡去?”
葉離沉了沉聲,“九疑山。”
當晚,他們夜宿荒野。
第二日午時,穿過一條羊腸小道出承陽府,據說這條小道是商家走私之路,葉離無意發現的,現在正好助他們避開城府關卡。
第二日晚間,他們尋了一座簡陋農莊,葉離爲漪漣換藥,傷口正在癒合。
第三日,漪漣第二次換藥,她無意覺得藥的味道有所差異,心下生疑。
又是一日黃昏時,皇宮笑春殿內,夏禾正對銅鏡端看自己嬌好容顏。秋水眼波一遞,嫵媚多情,可眼角處幾絲細紋卻猛的凝住了她的嘴角。她日日對鏡端詳,膚質不如從前細滑雪白,細紋一根根爬上眼角眉梢,脂粉也越蓋越厚。
短短几日,猶如花謝般,她的容顏正逐漸老去!
受驚似的,夏禾丟下玉肌膏,一撩廣袖,哐噹一聲,妝臺應聲落地,砸到了唐非的腳邊。
夏禾煩在心頭上,看見唐非板着臉,更加不悅,發泄似的抓起一隻金簪丟過去。
唐非是剛接了急報而來,亦逢心情鬱結,諷刺道,“貴妃娘娘好大脾氣,有這能耐,該找君瓏消遣,也省的微臣費心費力。”
夏禾紅脣一顫。唐非在她面前從來是拼了命巴結,今兒怎麼有膽量撂脾氣?
她美眸高冷一轉,猜到七八,“出事了?”
唐非霎時泄了氣,低落道,“這回算出大事了。”
夏禾惴惴不安,聽唐非繼續說,“承陽府府尹是御史臺老薑的門生,捅了簍子,怕君瓏問罪,巴巴寫了信來找本相幫忙。誰知一打聽,君瓏那幫人居然見到了葉離!”
夏禾驚得花容失色,“你說葉離?!”她憂心忡忡拽着裙襬,“人呢?”
“跑了。”唐非冷哼,甩袖坐到夏禾的暖榻上,“你且猜猜葉離是怎麼躲了這許多年?呵,真是絕了。”
夏禾雙眸困惑,帶着淡淡溼氣,是永隆帝平日最喜神情。
唐非苦笑,“葉離爲了保命,竟按着君瓏的模樣改頭換面。敢情本相費心找了數年,根本是找錯認了。你說可不可笑。”笑完後,他不自主嘆了好大一口氣。
夏禾卻道天方夜譚,“不可能呀,當年葉離應該沒有見過君瓏。”
“誰知道他使了什麼鬼伎倆,說不定早有謀算。”唐非心不甘,懊惱不已,“按老薑說的,君瓏那侄女挾持,誰知是真是假。怪我,早在他們啓程去蒼梧時就該斬草除根,免除後患。”
葉離則實屬意外。找他時不見蹤影,不找他近在眼前,真是老天的玩笑!
夏禾慌神道,“眼下該怎麼辦?總不能由着他們去。”
唐非道,“探子回報,葉離回蒼梧了。”他目露兇光,“皇帝對蛇仙之事十分熱衷,不差兵馬,眼下知道了葉離的秘密便容易許多。必要時君瓏也——”他頓了頓聲,“絕不能讓他帶葉離回京。”
禍不單行,夏禾知曉形勢惡劣,心情更是糟透了。憋氣一坐,默默扯着披帛。
唐非斜眼看她,後宮的風言風語他也多少聽了些,“我聽說皇上好兩日沒上你這?”
夏禾別過臉,淚眼汪汪,訴苦道,“還不是君瓏乾的好事。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一隻狐媚子,仗着有幾分小姿色,迷得皇帝七葷八素。”
唐非咂舌道,“竟有這事?這女的什麼來頭?”
夏禾道,“本宮着人打聽,似乎叫醍醐。”
“醍醐?”唐非琢磨着,“玉壺樓的醍醐?她不是君瓏的相好嗎?”
“可不就是她,學得賣藝不賣身的那一套,每日給彈一時辰的琴就走!”夏禾何曾被冷落過,話越說越酸,“矯情賤人,皇上偏喜歡,成日魂不守舍念念叨叨。噥,你到御花園去聽聽,怕還在那裡膩歪呢。”
唐非眼色在須臾間陰沉下來,“君瓏這次是玩真的。”他在心底盤算了良久,“也好,本相陪他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