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陽府府尹劉恪在午後接到急報。
來報的是杏成縣驛丞,上任不久的簡姓書生,體態頗爲圓潤。騎馬顛簸了快兩個時辰後,正趕上劉恪出府衙門。誰知他一個屁股打滑,噗咚滾下馬背,在被拖行了十幾步後險鬆開掛在腕上的繮繩,然後順勢憑藉着滿身肥肉,一道滾至劉恪跟前。
“大大大人出,出出出大事了。”
劉恪還沒從簡胖子的利落行動中緩過勁,與身旁管事兩相一看,方問,“何事?”
簡胖子說話顛三倒四,結結巴巴,劉恪憑着驚人的耐心才從中聽出一二來。
杏成縣後山鬧反賊,傷了人,擄了良家姑娘,家屬已經鬧到縣衙裡了。
劉恪一聽,倒吸一口氣。心說承陽府後頭便是京城,鬧出反賊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不過按他的理解,近些年的反賊都是嚷着要除暴安良的那一批,自不量力的要往永隆帝家的大門上撞,結果剛到護城河就前仆後繼的下去了。擄劫良家婦女的難道不該是山賊嗎?
說起這劉恪,還是御史大夫姜袁的門生,就是被沈序晾到半空中飄飄蕩蕩的那顆老薑。他徹底秉承了恩師神經兮兮的性子,做起事來也是膽小懦弱生怕遭罪。所以按道理應該提案申報的程序被簡胖子這麼一嚇,他決心還是親自跑一趟杏成縣。
幸而這杏成縣不是太遠,車轎趕了一路,剛入夜他就踏進了縣衙的大門。
縣衙裡燈火通明,好幾支不像縣制的官兵舉着火把來來回回的走。這下弄得他更納悶,縣令越權調兵不合管制,老吳他沒這膽量,那這些官兵哪來的?
簡胖子大約就是個臨時跑腿的活,也沒弄清楚所以然,只說縣令和家屬都在堂上,請他立馬過去。劉恪心覺還是穩妥些好,就加快步伐步入了縣衙正堂。
堂上坐着一人,吳縣令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滿頭大汗。劉恪眼睛不大好,又往前走近了看,結果這一看讓他直接嚇得跪下去。
哪裡來的良家,這是官家呀,大官家!
他好歹是進士科出身,皇宮裡也走過幾遭,宮裡的幾大人物認得還算七七八八。其中兩個頂大的人物,還曾奉皇帝旨意陪着一道上殿試旁聽。眼前這位分明是殿試當日坐於皇帝右旁的當朝太師君瓏。
太師是家屬,那反賊擄走的到底孃的是個什麼人物啊?!
劉恪可比殿試當日緊張,殿試事關官位,這回是事關小命。他打着寒戰道,“下,下官承陽府府尹劉恪拜見君太師,不知君太師在此,多有得罪,還望太師海涵。”
君瓏閉目養神,彷彿跟前沒有他這號人物。
劉恪懷疑自己嚇傻了,張嘴不出聲,又戰戰兢兢喊了一遍,“下官劉恪拜見君太師。”
君瓏仍舊無動於衷。
四周是當值的衙役,杵在兩旁挺苦惱的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劉恪很尷尬,伸手一摸,脖子全是汗。他好歹是一方府尹,在下屬面前下不了臺,以後要他拿哪張臉去管州府、服人心。但現在的問題是他烏紗帽已經懸在腦袋上頭,八年的感情,指不定帶着腦袋就一塊殉情去了,等到明年的今天,或許一衆下屬連他劉恪是哪根蔥都記不得,人心能頂啥用。
他擡眼瞄老吳,老吳盯着地板目不斜視。
劉恪忍不住問候了一聲他娘,心想你能盯出個土地公顯靈嘛!全縣多少人,偏找了個話說不清楚的胖子做驛丞,究竟怎麼想的?馬馱着他,一個時辰的路能磨到天黑,還不如他自己一路滾過來實在!
在他內心活動無比豐富的時候,一旁的柳文若實在看不下去了。地方官員平日自以爲頂天大,磨練的少,到底不如中央官員機靈。他好心對着汗流浹背的劉恪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到旁邊待命。
劉恪一看大喜,誰都知道君瓏身邊有個柳文若,雖無官職,卻備受追捧。世間沒人比他更能揣測太師的心思,太師是樂是怒,跟他一道走準沒錯。劉恪簡直是看到了曙光,趕緊弓着身子退到旁邊,和吳縣令站到了一塊去。
這時,三名灰衣人賣着正正規規的步子走進堂中,是君瓏貼身的影衛,身上多少沾着血跡。他們手中都捧着一個托盤,托盤上分別擺着一副碗筷、一小摞宣紙,和幾張殘破的字帖,字帖像是被剪子裁爛了。
爲首的灰衣人道,“回稟主人,除了血跡外,甄墨留在山神廟中的東西已被屬下盡數帶出,請主人過目。另外根據白毛提供的證詞,屬下確實在山神廟不遠處的懸崖下發現血跡和殘破衣料,但並未找到遺體,或許是滾落到更深之處,正在進一步搜尋。”
君瓏聽罷撩起眼簾,對呈遞之物一通打量,卻還是沒有說話。
柳文若看了他一眼,然後對三名灰衣人再次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也退下。
緊跟着三人退下的腳步,司徒巽挺拔的身影領着數名灰衣人急步跨過門檻進來,他的微揚的衣角攜風而來,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身後數人皆是如此,滿身腥烈,多處血跡還未乾透,染血黏在了皮膚上。柳文若一算,明顯比去時少了四人。
君瓏最討厭血腥味,冷漠的黑瞳裡突然殺出一道凌厲狠意,嚇得縣令一流抖了三抖。
司徒巽眼睛發紅,不知是因爲焦急,還是血色沾染,入堂之後爲發一言,板着臉就又要往外衝。柳文若見狀,不能再由他胡來,快步上前壓住他肩膀,“我們已經把山裡都搜過了,司徒公子再這麼找下去還是會空手而歸。況且已經入夜,山中多有變數,弄不好連你都會有危險。”
“總不能放着阿漣不管。”司徒巽氣息紊亂,憤憤道。
“按司徒公子這樣找,沒找到陸姑娘,你更先要累趴下。”
“就算如此,我也……”
“無顧生死?那誰來照顧陸姑娘?”柳文若截話壓制,“關心則亂。不妨冷靜想想有何線索,總比盲目亂撞有用的多。萬一打草驚蛇,司徒公子豈不是害了陸姑娘。”
這話極重,司徒巽驟然脫力跌坐到椅子上,矇蔽心眼的烈火好歹因此消停了幾分。
柳文若不能再刺激他,將話音放緩,“沒找着未嘗不是好事,至少證明她現下平安。憑陸姑娘機靈,或許早已脫困。姨父已經着人封山,只要有消息,很快會通傳回來。司徒公子還是先冷靜,以備不時之需。”
司徒巽闔上眼,感到頭前十分疲憊。
柳文若大約是堂上最冷靜的一人,可他不明白唐非究竟是什麼用意。
當時,司徒巽衝入破廟後,他們也跟了進去。未等他們將屋子探個究竟,後頭黑壓壓殺來一批黑衣人。他們都有功夫在身,只消片刻,黑衣人便落了下風,君瓏所帶的影衛也加入混戰,以致了結來的很快。
沒想到黑衣人身上竟搜出了鏤花銅鈴,乃唐非死士獨有。司徒巽聽說後臉色大變,忙向君瓏借人搜山追查,來來回回三次,一直到現在。所以他究竟和陸漪漣查到了什麼,柳文若至今無所知。
“司徒公子,不知你是否瞭解唐非挾持陸姑娘的理由?”他最擔心的只有一點,“是不是爲了要挾姨父?”
司徒巽此時清醒了些,搖頭道,“挾持阿漣的,不是唐非。我之所以擔心,是因爲挾持阿漣的那個人,恰好是唐非最想殺的人。”
除了君瓏外,能讓唐非起殺意的是——
“你們找到了葉離?”君瓏強勢奪話。劉恪一流往後弱弱退了一步。
其實司徒巽也是在找尋途中反應過來,“應該是他。”
君瓏表情冷然,話語似嘈似怒,“謹慎如你居然敢留葉離在屋中,看來阿漣對於你並非我所想的那麼重要。”
司徒巽怒目回瞪,與君瓏慍怒的視線撞在一起,空氣驟然凝固。他們的黑瞳裡皆映着火把紅光,簡直像是燒起來一般,若不是柳文若小聲提醒,司徒巽萬萬不會先妥協。
柳文若的話其實很有道理,陸華莊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尋找漪漣,或是往後要報仇,都必須仰仗君瓏才能成事,即便相當不甘心,也不得不暫且忍耐。他深呼吸保持鎮定,問道,“太師可有孿生兄弟?”
劉恪和老吳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這江湖俠客什麼來頭,怎麼有膽量盤問太師的家底。
柳文若知道君瓏忌諱多,首當其衝就是不愛談家事,不免提心吊膽。
“曾有一名兄長,年少離世。”君瓏非常不悅,“司徒少俠有膽問,必然要給我一個解釋。”
司徒巽拳頭緊握,努力抑制內心翻騰的烈火,“鬼市那幅甄墨遺蹟已被我和阿漣查明,畫中人不是你,是葉離!”
火把上的烈焰當場一滯。
柳文若大驚,君瓏亦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司徒巽將懷中所收的銅面具拿出來放到手邊方几上,“若非親眼所見,豈能胡言;若非信你,我怎會獨留阿漣在屋裡。”他氣息不穩,低啞中隱含一絲憤怒,“如果不是孿生兄弟,那只有一種可能,葉離給自己做了換容術,所以你們十餘年來都不曾找到他。”
堂上凝固的空氣驀然抽動,頓時變得鋒利入骨。
這可是驚天秘聞呀!
柳文若沒有晃過神,看着堂上穩坐的人,“姨父,這……”
君瓏緊擰眉頭,默然良久,忽然以一種難以解釋的語氣道,“可本師從未見過葉離。”
司徒巽和柳文若聽罷,感到皮膚被空氣壓迫的生疼。
沒見過?!
沒見過便意味着葉離不可能知道君瓏的相貌。既然不知道相貌,如何做換容術?司徒巽本來就渾渾噩噩的腦袋好像被人掐了一手,開始止不住的發暈。
阿漣……你究竟在哪……
“好在是葉離,他與唐非的恩怨再分明不過,唐非絕對容不下他。或許當時情況混亂,他錯擄了姑娘。如此,短期內陸姑娘應該不會有危險。”柳文若道出的是目前最樂觀的想法。
司徒巽卻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連君太師都沒有發現葉離的秘密,唐非多半也沒有。換言之,他根本不知道葉離湊巧在山中,那麼唐非的目的是什麼?是漪漣和畫,還是……”他瞟向堂上,“你?”
劉恪和老吳巴巴杵在一旁,手足無措。他們瞪圓了眼,聽着幾人你言我語,彷彿打着啞謎,翻來覆去也想不透是什麼意思。
突然,君瓏沉聲喊人,“劉恪。”
劉府尹腳一軟,直接滾到堂下,是從簡胖子那裡現學現賣的技能,“下下官在,太師請儘管,儘管吩咐。”
“立刻增派人手,除了杏成縣,承陽府城和周邊縣城也給本師着人封了。再另外調派一批人——”他半眯着眼,氣勢孤高,“讓他們按照本師的模樣去搜,一旦搜出蛛絲馬跡,半個時辰內必須回稟,聽懂了?”
他總算正眼看了劉恪一眼,這一眼比刀剜還讓劉恪難受,傻傻的就分不清南北了,“那是否需要粘貼告示?”話剛出口他就把腸子悔青了。
“哦?”君瓏極不和氣氛的勾出一笑,“依劉府尹的意思,是要請縣丞畫個太師像貼出去,讓大興百姓都知道你在通緝本師?”
劉恪欲哭無淚,重重叩首,“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說錯話,請太師容許下官將功補過。”
君瓏懶得理會,只放話道,“本師的侄女在你這裡丟了,你最好別讓脖子上這顆腦袋跟着丟了。”他走下堂,象徵性的用扇子往劉恪腦袋上敲了兩下,然後一甩袖子,兀自帶着柳文若走出火光沖天的衙門。
當夜,衙門出了一匹快馬,直奔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