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太師府收到了由蒼梧寄來的信箋。
那時,君瓏正與沈序在無異閣閒聊,作陪的是位雪膚紅脣的絕色女子,名喚醍醐,是玉壺酒樓老闆的養女。其琴技名揚京城,君瓏愛琴,自然對她青眼有加,常命人請她來太師府彈琴。
到底是彈琴還是談情,沈序覺得有待求證。反正在他看來,醍醐算得君太師少有的一位紅顏知己。這個知己往後能做到什麼份上,他覺得大約超不過君瓏亡妻了。
“自疆域那批新人進宮後,皇帝忙得是廢寢忘食。早朝一免,百官是樂得清閒,只是下官想見您就難於登天。幾日下來相思成疾,人都見瘦了。”沈序撥了一顆花生扔進嘴裡,隨口侃道。
近幾天,君瓏心情不佳,所有訪客一律謝絕,與沈序的聯絡僅限於託人傳話。他本無意提及此事,偏沈序一句話聽似玩笑,又帶着些許真,有意無意的試探讓君瓏不大痛快。
這實是沈序一貫作風,說話總愛明面一層意思,暗裡一層意思。君瓏默許他在外放肆,卻絕不能容忍往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他笑得盛氣凌人,玩笑開得更加強硬,“本師覺得,沈中丞不見瘦,精神是愈發好。想來本師賞賜的彎刀未曾用上罷。”
沈序暗自早有應對,脫口就道,“您賞賜的刀,下官怎敢隨隨便便往身上試,正在廳裡供着吶。每日必省,好提醒下官,這顆腦袋時刻在您手裡懸着。必要全心效勞,纔不負太師栽培之恩。”
這話又是兩層意思。一則表明他忠心日月可鑑;二則是提醒君瓏,同船同命,一旦翻了,大夥同歸於盡。
君瓏豈能聽不出玄機。挑起凌厲目色,介於真假虛實之間,竟不好判斷他將這話擺到了哪一層面上。半晌,方笑道,“沈中丞的忠心自有天證,何必掛在嘴邊,讓本師白白聽出一身汗來。”
沈序道,“依下官言,這是暑熱所致。只不知是否蘿春姑娘賞賜給下官,太師身邊少了得力之人周全的緣故?”
君瓏道,“見你喜歡,本師自然要割愛。”
沈序感嘆,“原是下官害慘了蘿春姑娘。太師府哪裡是我等陋室可比的。”他把話拋給旁聽的醍醐,“姑娘以爲是否?”
醍醐今日一身桃色襦裙,格外明豔。她本意裝作品茶,繞過暗槍暗箭的話題,誰知沈序沒打算放過她。或進或退都是得罪人,朝廷這個圈裡偏熱衷這麼玩。他們以此試探,聽取順耳之言,踩踏對手,外加看無關者的笑話。
“依民女淺見,只要蘿春姑娘喜歡,就是最好的。”醍醐婉轉道,給出了一個她認爲最得體的答案。
沈序心知肚明,“姑娘才思敏捷,真是誰也不得罪呀。”
“沈大人過譽。”醍醐傾身作禮。
其實沈序曾在後頭與她提過賞賜一事,說君瓏此舉可謂一石二鳥之計。首先,如果蘿春是沈序眼線,他是徹底排除了隱患。即便現在不是,難保以後不會爲沈序所用,他更是斷絕了這種可能性。這除了表明君瓏高明之外,還能證明什麼?
他對沈序不信任!
所以才防備的如此滴水不漏。
沈序深知,君瓏疑心太重。說不定他想得還是太天真,誰敢說這個蘿春不是君瓏安插到他府裡的眼線?這可是一石三鳥之計呀。
那日大約因酒壯膽,置評了一句,‘於朝廷之中,若能得君太師庇護,無畏他人刀槍。卻難數其疑心之下,有多少亡魂無處哭訴。’
當時幸而只有醍醐在場,她只反問,“沈大人此時難道不是在疑心太師?”
沈序驀然回神,苦笑道,“我與他是同船人,一種貨色。”
暖陽饋贈了太師府一層明媚色,正廳卻因暗地裡的較勁使得空氣週轉不順。所以醍醐來太師府總不愛撞上沈序,白白浪費琴音。好在柳文若送來的一封信誤打誤撞消解了僵局。
他將信箋遞給君瓏,角度恰好供君瓏看見來信人的名字,“姨父,是否需要送到您書房?”
君瓏很驚喜,直接接過,“她竟真寫了?”
柳文若道,“她只是有幾分傲氣,心裡還是肯聽您的話。”
君瓏心情大好,撕開信封,拿出八行箋展開一看,上頭只有寥寥幾句話,簡潔明瞭。
‘蒼梧氣候溫潤,頗有桃園之風,乃養老之首選。叔考慮否?’
君瓏閱畢,頓時哈哈大笑。引得在堂沈序和醍醐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難得見太師這般開懷。”沈序好奇道,“下官湊巧窺見信封上一‘漣’字,大膽猜測是姑娘閨名。敢問太師是哪家姑娘這樣厲害,竟能討得您的歡心?”
君瓏驕傲反問,“太師府的,算不算厲害?”他將信遞給身邊的柳文若,“你瞧瞧這丫頭多大的膽量,敢挑長輩的趣,真是不知自己招惹的是誰。”
柳文若低笑,“只瞧着您挺高興。”
君瓏眉峰輕揚,掛笑看他,“愈發膽大,是與那丫頭學壞了?”
柳文若難得耍心眼,“由着姨父裁決罷。”
陸華莊內。
柳笙一踏進翊錦堂偏廳就皺起眉頭。他忍不住用手往面前扇了扇,醒腦香的味道頑固不屈,還格外多加了量,味道更是直嗖嗖的往頭頂衝,效果立竿見影。
他只能儘量放緩呼吸,勸誡道,“大師兄,醒腦香這麼用,實於身體無益。”
桌案前摞着成堆賬冊,陸宸從中擡起頭來,雙眼滿布血絲,頭髮堅強的翹了幾撮。他瞪了來人一眼,繼續埋頭於賬冊,“你小子要能把自家的賬整理清楚,師兄我能去找醒腦香的麻煩?”
柳笙擺的是一臉無辜,“莊主吩咐,我怎好違背。”
陸宸氣急,“別拿我爹當藉口,說好的師兄弟團結友愛呢?懂不懂助人爲樂、雪中送炭?”他下筆力度漸大,口中振振有詞道,“還以爲陸漪漣那混丫頭一走,我能樂得自在。你倒是後來迎上,好戲看得一點不馬虎。”
柳笙暗自掩笑。
自司徒巽一走,他也以爲會少了消遣,不料這陸華莊裡還是很熱鬧。
這其實要多虧二堂主陸書庸糊塗一時,栽倒在自己刨的坑裡,手裡緊拽的財政權被陸書雲徹底扒出來交給陸宸。衆人湊個熱鬧的同時,也沒忘感嘆陸宸好命,這陸書雲顯然是在爲兒子往後的陽光大道打個紮實基礎。
有錢,就有未來。
可陸宸似乎並不受用。自代管翊錦堂以來,人瘦了,眼紅了,精神脆弱了,每日頂着無心打理的亂毛徘徊在流影堂和翊錦堂之間。
陸書庸何等小氣的人,眼睜睜看着自個兒地盤易主,簡直被逼成了精神病,成日躡手躡腳瞪着標誌小眼往門縫偷瞧。害得陸宸算賬時動不動一個寒顫,手一抖,得,又得重來。
“你到底什麼事?”陸宸剛問完就後怕,“月賬剛送來,季度賬還沒到時候吧?”
柳笙笑道,“當回信差,送信給師兄提提神。”
這可新鮮。
陸宸邊寫邊問,“誰的?”
柳笙道,“您家妹子。”
陸宸還在埋頭苦寫,“哪個妹子?”
柳笙聽着糊塗,“您有幾個妹子?”
陸宸開始搗鼓算盤,噼裡啪啦一陣響動後,挨個盤點道,“莊裡有個小師妹,好言好語哄了一陣,結果人家看上你了。亙城裡有個林妹妹,有段時日沒見着,不知嫁沒嫁人。還有個沒啥良心的親妹子,撇下哥跟叔跑了,她要是能寫信,太陽能打西邊出來。”他算着算着,愈發心酸。
“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和‘妹妹’犯衝啊?”他擱筆問。見柳笙沒說話,轉頭就走,不解喊道,“你去哪?”
柳笙表示,“日出西方,這奇景必要親眼一觀。”
“少貧嘴。”陸宸罵道,擺出一臉懷疑,“難道真是那混丫頭寫的?”
柳笙輕笑着將信放到他面前的賬冊上,‘陸宸親啓’四字秀麗分明,眼瞧就是出自陸漪漣的手筆。
“還真是這丫頭!”陸宸不可置信的動手拆信,頓時從賬冊的繁瑣沉悶中暫脫出身來。
信中僅有簡潔問候,‘蒼梧夏日如秋,改日領阿爹與你同來看看。一切安好,勿念,自己保重。’
陸宸一臉驚喜,這可好,出門一趟懂得起碼禮貌了,至少還沒忘記有自己這麼個哥!
“你說她突然變乖,會不會有什麼預謀啊?”他扭扭腰,歪歪脖子,用手撫着胸口順氣,“我怎麼感覺全身上下哪都不大對勁?”
柳笙道,“是不是感覺這封信挺受用?”
陸宸嘿嘿一笑,“確實。”他樂呵呵的又把信讀了一遍,直誇讚這妹妹沒白疼。
“不過她不是跟君瓏去京城嗎,怎麼跑蒼梧去了?”再一閱,陸宸忽然從陶醉中緩過神。
柳笙搖着扇,目色迷離,恰憶起一事,“我隱約記着葉離就在蒼梧。”
“葉離?”陸宸瞪眼。
柳笙閒聊,“我見存岐堂有些關於葉離的軼聞筆錄,像是亡師所留,其中提及葉離隱居於蒼梧。漣師妹愛圖新鮮,說不準真去碰碰運氣了。”他玩笑道。
陸宸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抓起賬本一拍桌案,“她腦子還好不好使!門夾了還是驢踢了?葉離是誰,是男是女都沒個定論,能說找就找着?她難道忘了我們陸華莊已經出現過一名被葉離坑害的良家婦女了?”
柳笙對‘坑害良家婦女’的罪名暫不予評論,連忙穩住快冒煙的陸宸,“師兄冷靜!賬冊可理了好幾日,弄亂可惜。我僅是玩笑一說,總不見得漣師妹真壞了腦子。”
陸宸琢磨了半晌,搖頭,“不,這混丫頭我比你瞭解,她腦子從來沒正常過。”他越想越不能冷靜,“不行,我得去爹那裡探探消息。”說着就大步流星衝去流影堂,口中碎碎唸叨,‘怎麼到外頭還不讓人省心,懂不懂孝道,真是白疼這麼多年’。
柳笙覺得,他這應該會一路嘀咕道流影堂爲止。
看着滿屋賬冊,雖排的滿滿當當,實則井然有序。恰如其人,外在小節不拘,內在細心擔當。若往後當了莊主,說不定莊內會更加有趣。
柳笙苦笑。這麼有趣的地方,到了要走的時候,真會捨不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