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隱月現,漪漣坐在地上靠着司徒巽休息,眼皮半搭着,神態疲累。八仙花多有水霧,火焰燒了一會就逐漸平息下來。
夜,重回寧靜。
只有洛雨晴趴在八仙花叢裡狼狽低泣。
司徒巽胸前的衣物被染溼,他收緊了手臂,“冷不冷?”
漪漣闔着眼,“這都六月天了,冷啥呀。”她抽了把鼻子,還有點隱隱的疼,“只是接着林二的後頭泡,總有股不好聞的味。”
洛雨晴低低呻吟,劇痛讓她滿頭細汗,方纔已經昏迷了一陣。
漪漣道,“這井挺有意思,不像地泉水。雖然蛇仙廟離城門很遠,但與蒼梧河很近,僅隔了一條山脈。”
話點到這個位置,洛雨晴沒有東西可隱瞞,苦笑道,“這井是數十年前建造新城時引入,水道直通蒼梧河。只是年歲久了,知曉的人已不多。”
漪漣猜想,“是不是從林二大鬧蛇仙廟開始就是你的計劃?”
她曾向看管廟宇的小哥證實,當晚林二入廟時很清醒,且三人並未帶酒入廟。白臉小哥中途離開過半時辰,但蛇仙廟來回最近的酒家便需這個時間,不足以讓林二外出買酒再喝的酩酊大醉,所以當晚肯定還有後來者。
“當晚情由官府一查便知,所以你要費心僞裝成神罰。”漪漣垂眸,緩了下氣,“也或許你還有其他不願讓官府查的理由。”
司徒巽感到疑惑。
洛雨晴拼力支起身子,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痛苦,“你是爲了那晚留宿之事懷疑我?也對,於素未謀面之人,我態度過了些。”
漪漣否定,“倒不爲此。我當時只以爲你看上我師兄了。”
司徒巽無奈,“……阿漣。”
漪漣不講玩笑話,“直到你說我受了風寒我才察覺不對,病沒病自己總比旁人清楚。我有位師兄精擅毒理,他曾說過輕藥量的軟骨散和*散能夠僞造風寒假象。”
司徒巽聽罷,回憶起當晚的情形,“晚飯你我同桌,洛家人也在。爲何只有你中招?”
“這不難辦。”漪漣迴應,“別忘了,傍晚說話時洛雨晴曾親自給我們泡過茶。”
司徒巽問,“藥在茶中?”
“恐怕茶中與飯中都有。”
洛雨晴苦笑着閉眼。
漪漣繼續道,“只要將藥妥善分配,分別放於茶與飯中。等我兩樣吃下自會發作,神不知鬼不覺,而你們卻安然無恙。”她直白言明,“估計你是擔心露出破綻,藥量放得太輕,反而讓我阻止了你的同夥。”
事到如今,洛雨晴自知無回天之力,除了苦笑,她已經想不出自己該有什麼表情,“他不是我同夥,我不認識他,只是迫不得已幫他一個忙。”她忍痛用衣裙裹住傷口,臉色愈發青白,“陸姑娘,你可知我爲什麼要殺林二?”
漪漣猜想,“爲他輕薄你?還是欠錢不還?”
洛雨晴清淚悽美,“只要林二手中握有把柄,這種事就不會有盡頭。可我們不能報官,只要官府查,必然會翻出我爹與人勾結,暗收贓款,虛假造謠之事。這便是你猜測的另一個理由。”
司徒巽想起蛇仙顯靈的傳聞,“如此說來,你並未見過蛇仙?”
洛雨晴望着空中皎月,“仙家至高至明,如我灰暗,怎配有此奇緣。”
漪漣於心中理了理麻團,蛇仙竟然是被人肆意誇大?怎麼想都玄。試探道,“是誰收買你爹造謠?”
洛雨晴汗水混着淚水從臉頰滑落,“會這麼問,你們果然是相關者,朝廷之人多有能耐。可笑我們小小百姓鼠目寸光,以爲得了天大好處,卻不知爲人棋子的下場。到頭來根本不會有人來管我們的死活。”
洛雨晴將‘朝廷之人’說的特別重,司徒巽做了最壞的猜測,“唐非?”
洛雨晴哼笑不語。
漪漣從司徒巽懷裡爬出來,兩人相互一眼,瞭然於心。
“你既知不得善終,何必助紂爲虐?”司徒巽在沉默許久後問。
洛雨晴心酸難言,“我爹聽不進勸,瞞着我與人私自通氣。可那是我爹,我又不得不幫着。”她嘆息,“若真捅出事,上頭那位不會保我們,我們只能自保。那晚我藉口找來林二,灌醉並挑唆他們大鬧蛇仙廟,僞裝成神罰之象。如此一來,既能讓林二閉嘴,官府也不敢輕易來查。”
司徒巽以爲於情不合,“唐非高居朝廷要職,豈能親自出馬暴露身份?”
洛雨晴道,“我本是唐非飼養的殺手,十一年前得幸逃至蒼梧。那時我只有七歲,餓昏在街頭,老天有眼,讓我做了爹的女兒。所以事發後,我很快察覺了幕後之人。”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這雙手本就是用來殺人,虧得爹,我才用它採了十年的藥,救了十年的人。所以,哪怕,哪怕再次手染血腥,也要盡我所能,就爲十年的父女情分。”
漪漣的鼻子酸了一下,情真豈惜血脈相連。若是阿爹遭難,她也會不顧對錯去幫。
她是認準了,這輩子,爹是親的!
撐着井站起來,漪漣理了理溼漉漉的衣服,隨手撿過洛雨晴先前的黑披風,“差點死在你手上,衣服便不還了。”說完,將披風裹到身上,兀自離開後院。
司徒巽看了洛雨晴一眼,一言不發跟上漪漣的腳步。
在他即將融入黑暗之時,洛雨晴不可思議的叫住他,“你不殺我?”
司徒巽逆光而立,側臉道,“你該慶幸阿漣無恙。若是她傷了分毫,我定然——”
衣袂翻飛,黑的比夜更濃,眼眸寒侵月宮,殺意凜然。那一刻,洛雨晴仰望他,彷彿看見了修羅。她知道,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否則那當把寒刃毫無猶豫的砍下來時,丟的便是腦袋。
“司徒巽!”洛雨晴再次喚住他的腳步,“爲着你留我一命,我送你一樣東西。”
司徒巽靜立以待。
“蒼梧舊城區是他們的密聯之地,或許你會有興趣去看看。”
司徒巽不做應答,加快腳步追上漪漣。
蒼梧舊城在上游,風更勁道。錯錯落落的廢棄屋子頹廢在山谷之中,依稀可見原本容貌,是座很有韻味的古寨子。
民房圈圈圍繞,依山而建,逐層遞進,於中央環視,十分震撼。中間數十丈的圓形空地用碎石鋪成,立着一座五人高的高臺,是做祭祀之用。如今廢棄了,偌大的錦旗捲起靠在一邊。
家家戶戶的柵欄上都豎着火把,顯然是有人恭候已久。
漪漣首先看見一抹白影從第三層古行道間穿而過,鑽入一家民房,其打扮惹人注目。
“是鬼差!他們怎麼會在這?”
司徒巽也看見了,“追!”
他們順着碎石小道一路追上三層,屋子是座雙層木樓,尤其寬敞。一入屋,有股氣味刺鼻,司徒巽腳步略作猶豫,可漪漣已經衝上二樓,他擔心出事,趕緊追上。
“沒人。”漪漣轉了一圈,屋子裡沒有半點人氣。可他們一路走來沒看見鬼差再往他處跑,莫不是有暗道?
司徒巽思索,越想越蹊蹺,再聞這股嗆鼻味,“糟了,是火油!”
他反應迅速,拉起漪漣就往樓下衝。可惜晚了一步,樓下已是烈焰熊熊。
門窗被盡數吞噬在血盆大口之中,司徒巽用腳踹門,嘩啦一聲,門扉碎裂,反激起烈焰滾滾,黑煙裹着熱浪迎面撲來。他心切護住漪漣,轉身將屋中廢棄的方桌推入燃燒的門扉之上,藉着火焰被壓下的一瞬空檔,抱起漪漣衝出屋子。
然而更強的火光映入眼簾。
之前遍佈在寨子各處的火把全部翻倒在火油中,順着民房層層環繞燃燒起,似火龍盤踞在山坳之中。一時間,火光沖天,熱浪洶涌。
“他們是有備而來,我們中計了。”漪漣講話依舊沒計較,“先是水淹,再是火燒,再往後真逼得我入土爲安,就是難爲你陪着遭罪。”
“胡說!”司徒巽喝斥,“我能救你一次,必能救你第二次。”
可他們被困道上,四下皆是火海,如何才能脫困?
“別愣着,往這裡走!”
意想不到的聲音響起,兩人回頭,竟是洛雨晴捂着傷口站在一處不起眼的空檔裡呼喊。情急之下無可抉擇,兩人快步跟上。那是供鬼差逃離的小道,隱蔽難察,一路無阻。待他們七拐八彎走了好一陣,再回首,古城已落於身後。
洛雨晴是撐着一口氣過來,終於脫力跌在樹邊,“真有能耐,一把火燒的什麼都不剩。”她嘲諷道,抑制不住幾聲咳嗽。
司徒巽對她的出現十分意外,“爲何救我們?”
洛雨晴挑起明眸看他,“你不殺我是爲她,我救你是爲了這一劍。”她撫摸着空蕩蕩的右手,“殺人的手我不想要,多謝你砍了它。”
司徒巽動了動嘴,默然垂目。
“不想殺人也殺了,對我下藥又有什麼意義?”漪漣方纔被泡暈了,忘了問起。
洛雨晴道,“唐非命鬼差一路跟蹤來蒼梧,前段時日才聯繫上我爹,要他從旁協助。我不知其意,或許你們會懂。”她頓了頓聲,“他們似乎想要盜畫。”
漪漣眼珠子動了動,慌忙從包袱裡取出畫。她所擁有的畫只有甄墨這一卷。
“這畫有什麼?”她將畫打開,藉着司徒巽點起的蠟燭看,還是君瓏那張臉,一個鼻子兩隻眼。唐非派人翻山越嶺的追,就是爲了君瓏的畫像?天天看難道還看不夠?
“畫不對。”司徒巽突然道。
漪漣迷茫,“哪不對?”
司徒巽面色嚴肅,“你不覺得畫上多了樣東西?”
反問聽着驚悚,漪漣做好準備細細去看,在尋到君瓏腰間處時,傻眼了,“這……”
君瓏的腰間多了一抹翠綠,是一塊精畫細雕的翡翠,其形制大爲特別,儼然是蒼梧家家戶戶所供奉的蛇仙圖騰?!!!
“這不是葉離的……怎麼會……”
“聰明如你,怎麼解釋其中含義?”司徒巽面色依舊,內心卻是狂瀾翻涌。只要心細就能發現,他的眉頭比平日擰的更緊。
漪漣看看他,再看看畫,看看他,又看看畫,“……或許這幅畫畫的是葉離,或許君瓏就是葉離,還或許……”她意識到嘴裡說出的話太過天方夜譚,趕緊抿上。
聽見葉離的名字,跌坐在一旁的洛雨晴也艱難起身一閱,她認出顏料是由蒼梧獨有的青草提煉而成,“裡面加了東西,遇熱纔會顯現。”
原是歸功於這場大火。
漪漣太過驚訝,夢遊似的捧着畫,邊看邊往前走。
司徒巽離去前最後望了眼身後還在燃燒的烈火,遲疑道,“東窗事發前,你該勸你父親儘早抽身,否則日後少不得牢獄之災。”
洛雨晴心動一瞬,“等等!”她焦急伸左右拉住司徒巽的手,溫熱的感覺讓她的體溫逐漸回暖,一雙美目如月清亮,“幫我一個忙,也是我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