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之華乃天宮瑰麗,蛇仙爲仙,自然得青睞,盛了滿滿一個院落的白銀色。因水霧頗濃,月色可見,恰如一件紗簾飄於半空,栩栩如生,又似小道銀河潺潺環繞廟宇,流光溢彩,合着蛇仙傳聞窺視,道不盡其中玄妙。
明月領路,兩人提着燈籠直徑行入寺廟後院,四下一尋,確實有口井遺落於八仙花叢之中。水井是普通灰磚堆起而成,再壘了一些小碎石,用手觸摸井沿,有被年歲打磨的痕跡,微微溼潤,應該有一段歷史了。
井裡盛着天界一輪皎月,隱約映有他們探出的半邊身子。漪漣將燈籠伸入井中查看,火光軟弱,閃爍不定,根本照不透孤井,“蠟燭差不多要燃盡了。”
司徒巽應急道,“記得正殿擺有幾隻。你且等着,我去取來。”說完,轉身走入後殿小門,身影逐漸沒入一片黑暗。
漪漣繼續借着微弱火光往深處瞧,影子在月輪上晃動,她將身子探得更使勁了點。目不轉睛看着,竟覺得井水彷彿活物,她即便不動,月影也會動,一波一波盪起十分規律的漣漪,恰似心臟律動,不如尋常水井那樣安靜。
正好司徒巽的腳步聲轉了回來,漪漣趕緊催促,“快把蠟燭拿來瞧瞧。”
沒動靜,腳步聲亦停駐不動。
風來,她當即察覺有異,聞着空氣的味道帶着一股香甜,趕緊直起身子調回頭。
只見月色下,一抹孤影獨立,手持短刀靜靜站在五步之遙的位置,大黑披風混入夜色,遮掩面容,只有刀刃沾染了明月清輝。漪漣凝視着他戒備不動,他也站在原地一步不離,看起來宛如一方的影子。
影子倒不驕矜,直接闡明來意,“……想活命,就不要往下查。”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着不和諧的沙啞,讓漪漣在剎那間聯想到‘救葉離’的反常訊息。聽攤主證詞,不正是聲音沙啞、扮相怪異的人嗎?難道是他?漪漣不敢怠慢,快速用餘光朝影子背後偷瞄,指望司徒巽能早點趕回來接應,卻始終不見人影。
影子看穿她的用意,直白挑明,“我把他調開了,你不必再等。”
漪漣豈會任人擺佈,坦言道,“閣下既然要談條件,就以真面目相待如何?”
影子反駁,語氣中夾了一絲微妙的着急,“不是談條件,而是知會你一聲。聽不聽由你,殺不殺由我。”
漪漣故作無謂,儘量拖延時間,也嘗試着向他套話,“殺個人多麻煩,還得僞裝成神罰。閣下既然有意現身提醒,就說明你不大願意費這勁,何不找個理由說服我?譬如是你殺了林二三人,所以纔不願別人往下查。”
似乎起了點效果,影子遲疑了一會兒,“林二和你們毫無瓜葛,何必趟渾水。”
聽這話的意思是默認了。
漪漣朝着拂面微風深深吸了口氣,她認得從影子身上飄來的香味,是果香,配以木香中和,香甜不膩,反透清雅,陸宸手裡有幾款相似的存貨。來蒼梧之後,她聞了不過兩次,巧是那人生得別緻,香味容易讓人有印象。
“原來林二是你殺的。照此看來,神罰之說倒有三分貼近,畢竟是有仙緣在。”
影子愣了愣,不經意流露了本音,“你……”他立馬收住口,可惜晚了一步。
之前那句推斷靠了幾分運氣,漪漣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幸虧對方比她所想更沉不住氣,“仙緣太難得,旁人求都求不來。洛姑娘怎麼自甘墮落,肯用這纖纖玉手連續屠殺數人?”
八仙花被風吹的搖擺,磨挲聲好比一衆死者來自冥界的控訴,不知在兇犯聽來有何感觸。
影子沉默良久,終於決心伸手褪下了大黑披風,當場由得一張精緻容顏暴露在月色下,嬌媚可人。比起前次所見時的明豔之態,明眸中多透了一份堅韌的傲骨。她將黑袍丟到一旁,美目一挑,“你早便知道是我?”
漪漣聳肩搖頭,“頂多只作懷疑,怪你沒事非要……”
“你不該知道是我!”洛雨晴略帶激動的打斷她的話,“知道了,便沒有活路了。”她強行壓抑不平靜的情緒,“……我本不想殺你。”
月色中,好看的雙瞳微微眯了起來,微風敏感顫抖,撩撥幾縷髮絲。
漪漣感知到氣氛不對,眼神一凜,手暗暗移到劍柄上,“你真以爲藉以神名就不會有人查?殺了一個還會有一個,我死了,司徒巽會查,司徒巽若有個意外,你就真捅大簍子了。這事到不了頭,勸你儘早收手,或許還能挽救一點。”
“那我便能保多久是多久。”洛雨晴決心道。
掐着尾音,她飛快揮起短刃,利用月色反光對着漪漣雙目一閃,突如其來的光線果然令漪漣眼前一白,緊跟着就聽見對方腳步迅速逼近。情急之下,她扔開燈籠,用佩劍來擋,虧得反應機敏,刀刃相觸,清脆撞響,還真被她擋下了一擊。趕緊睜眼看,匕首幾乎逼在門面上,忒險了!她暗自唏噓,回莊後可不能再荒廢武學。
誰料洛雨晴並非衝着她而來,收了匕首俯身蹲下,向着八仙花叢裡探手一取,竟拿出一端三指粗的麻繩!
漪漣還奇怪,麻繩不是被她放回了雜物房?
不管對方有何用意,她覺着東西搶過來準沒錯,主動迎上去,先下手爲強。洛雨晴看似嬌小,手勁甚大,漪漣則憑着混亂的招式投機取巧。兩人徒手過招,一時間真沒分出高下。
洛雨晴以退爲進,一邊解招,一邊後退,三步之後突然一定,猛地用力抽起麻繩。
幾乎是同時,漪漣感到腳步一滯,緊跟着一股更大的力量將她的雙腳束縛起來。她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圖,爲時已晚,洛雨晴以極快的速度撞過來,直接將她推入了身後的孤井之中。在腦袋和肩膀生生嗑上井壁後,她預料到了接下來的事,猛吸了一口氣!
“阿漣——!”
井邊被丟棄的燈籠燒起來了,點燃了周圍的八仙花,好比噩耗,看得是驚心動魄。中了調虎離山計的司徒巽聞風趕來,正好借火光看見漪漣被推入井中的一幕,呼吸幾乎停滯。
他如風般衝上去,不顧洛雨晴,欲先奪麻繩將漪漣拉起來。洛雨晴豈能視若無睹,右手繞了幾圈將麻繩纏得更緊,左手出招阻撓他行動。
“放開她!”司徒巽低吼警告。內心烈火灼燒,話音冰寒徹骨,眼中冰火相互肆虐,單單一個目光便叫人膽寒。
洛雨晴心生怯意,但依舊倔強咬着牙,“不要逼我!”
兩人互不退讓,固執搶奪麻繩,司徒巽拉起一寸,洛雨晴便放鬆一分。
麻繩繃得很緊,發出了瀕臨崩潰的聲音。垂在另一端漪漣被拉着上上下下,半個多身子全浸沒在水中,睜眼閉眼皆是一片黑暗。除了井外拉扯的力量外,水裡似有一股衝力,一*朝着她襲來。
血氣涌入頭頂,又承受水的壓力,她憋得一口氣逐漸被消解崩潰,耳邊嗡嗡作響。無奈井很狹隘,她想要曲身向上不容易,反而在井壁上磕磕碰碰撞了一身的傷。她無意摸了一把,井壁上全是青苔,滑溜溜的根本無法借力。她是切身體會了林二死前的感受,一種慌亂的恐懼陰霾般籠罩而來。
偏在這時,麻繩另一端又傳來一陣力量,一上一下害的漪漣嗆了好幾口水。她感到鼻腔劇烈發疼,意識在不知不覺中沒那麼清醒了……
司徒巽的腦海幾乎也是空白的。他清楚漪漣的水性和功夫一樣半調子,若是……他不敢往下想,也沒有餘力往下想。
“最後一次,放手!”他抽出佩劍,帶出撕破夜空的寒意。
洛雨晴眼裡泛着淚光,倔強不屈,於月色裡無比明亮的注視着他。
司徒巽不再猶豫,垂了一下眼簾,氣息突變,再睜眼時,目色比劍光更冷。他直揮劍刃而下,黑色的衣角飄揚,凌厲的劍氣將水霧和月色連同風一起切開。然後,沒有絲毫遲疑,劍頭靈動一挑,洛雨晴手筋瞬間被斷,鮮血直流。
啊啊啊——!!!
尖叫砸碎了月夜寧靜,血液飛濺,染紅了白皙的手。
司徒巽手疾眼快,劍起劍落後立馬拽住了急急滑入井口的麻繩,然後迅速拉起,將漪漣從井裡解救出來。
“阿漣,你怎麼樣?!”他屏息呼喚。
還差點,漪漣沒有暈過去,猛吸了幾大口空氣後拼命咳嗽。多虧她反應比較快,入水前吸了口氣纔不至於丟了小命。緩了好一會,終於積了點力氣,“咳……咳咳,咳,真一口氣過去,就罷了。萬一整得半死不活,我,我可不敢拖累莊裡……咳咳,你說太師府,養不養,閒人?”
還會開玩笑,應該沒事。
司徒巽總算也喘了口氣,他溫柔替漪漣撥開額前的髮絲,心疼將人擁進懷裡,貼在她的耳邊低啞道,“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