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二人趕路至蒼梧河,乘船下游進蒼梧城。
據說蒼梧河是九疑山上的九溪匯聚而成,河水甘甜如山泉,環繞整片蒼梧地界。清晨時分能見白霧漂浮於河波之上,隨着水波徐徐流淌,蒼梧人稱作仙氣。仙人每日清晨吹一口仙氣,水波自行流淌一日。如此這般約有上千年,循環往復不止。
漪漣覺得編的挺有畫面感,於是跑到甲板上看新鮮。
只見一道白霧茫茫的河水蜿蜒進山隙中,無法望得遠,兩岸高山環視,紫霞鎮已隱入霧氣間。風拂過的味道帶着草葉清香,能聽見船槳戲水聲,卻瞧不見水面,船伕波動的是白雲般的溼霧。
蒼梧這份仙氣,好似從遠古傳來。
船伕好客熱情,搖着船槳,對蒼梧傳聞如數家珍。
漪漣好奇搭話,“既然說蒼梧河是九溪匯聚而成,那麼只需循着河道走,不就能找到九疑山了?爲何至今都沒有人發現九疑山所在?”
船伕哈哈笑道,“仙人住的地方,當然有仙法庇護,不然還算仙境?”他指了指穿行在山巒間的蒼梧長河,“據說有位老鄉親想去九疑山拜師求道,就是按了姑娘這說法,結果你猜着麼着?他一圈繞下來,繞了整片蒼梧,最後回到原處去了。”
漪漣道,“長河理應入海,如何能繞行一週?”
“這便是咱們蒼梧的神奇之處呀。”船伕煞有其事的說,“聽說那老鄉三日不眠不歇,途中沒看見一條支流,更沒瞧見哪條溪水流入蒼梧河。你說怪不怪?簡直像中了仙法似的。”
司徒巽走上甲板,恰好聽見船伕這一說,再看漪漣雙眸放光,忽然有不詳的預感。
“傳言而已,不可當真。”
漪漣回頭,“無風不起浪,傳言肯定有由來。”
司徒巽有經驗,此時不把關,肯定會一發不可收拾。可對上那雙閃亮亮的眼睛,他又只有妥協的份,“阿漣,若你有意,待事情辦完後,我陪你一起可好?”
漪漣知事情不可耽誤,計劃着回去後再拉上阿爹和陸宸一起,全家人同遊蒼梧。若是某位叔……如果他求着鬧着非要跟來,勉強帶上倒也無不可。
船伕瞧着氣氛不錯,似主家招待,“小兩口是從外地來的吧,臉瞧着新鮮。蒼梧河可是九疑山上仙人喝的水,你們舀一勺河水嚐嚐,比酒還要香甜。”邊說邊丟來一個巴掌大的木製舀勺。
漪漣不服氣,亙城的泉水最香甜,這兒能更好?
她接過舀勺,探出身子去撈河中水,清水香滲入鼻腔,更有張力。可未等她將兩地甘露一拼高下,水霧之下若隱若現的漂搖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什麼玩意?
她好奇的用手扇開水霧,不料當場撞上一雙黑白混沌的眼睛氣死沉沉瞪着她。
“啊!”漪漣不受控制喊出聲,正好跌進司徒巽維護的雙臂之中。
船伕聽見尖叫停下船槳,“這,這是……”
只見清澈如鏡的蒼梧河倒映着綠油山脈,在翠色旖旎之中,一具慘白的屍體沉溺在河裡,隨着順流與船一同漂浮而下。屍體好像站立水中,張開雙臂,怪異仰着頭,散亂的長髮猶如水草隨波擺動。皮膚早已被泡的發白,瞳仁無神空洞,扭曲的表情觸目驚心。
自踏上蒼梧之行,身後沒少過賊兮兮的眼睛,但從沒有一雙眼睛如此驚悚。
漪漣餘驚未平,努力控制着情緒,“誰家放出來嚇人的!”
船伕恢復的倒快,震驚之後以一副高深莫測的口氣道,“終於還是逃不過呀。”
同船的一對夫妻聽見動靜也鑽出來,蒼梧河道上又是一聲尖叫。男人貼心摟住撲進懷裡的妻子,跟着感嘆,“已經第三個了,該到頭了。”
第三個?!
敢情仙人喝的水是用死人泡出來的?能提高道行還是能延年益壽?他老人家腸胃可還康健?怎麼瞧着這日子過得還不如亙城的鬼舒坦。
儘管剛纔那口沒喝上,漪漣還是覺得胃裡一陣噁心。
一刻鐘後,船靠岸,不遠處即是蒼梧城門。
一炷香後,官府聞訊趕來。來得是師爺和仵作,外加幾名官差。
官差將屍體隔離到岸邊由仵作驗看,師爺搓着小鬍子走上前,“是誰先發現屍體的?”
船伕老實回答,“是這位姑娘想舀水喝,無意發現的。”
師爺撇了眼漪漣,“喝了?”
這與案情有關?漪漣狐疑道,“沒喝。”
師爺‘嗯’了一聲,“那改日可尋機會再嚐嚐。”
漪漣眉頭一跳,對司徒巽附耳道,“這師爺腦子不好使?”
司徒巽表情複雜,示意她先稍安勿躁。
師爺接着問船伕,“你的船是自蒼梧往紫霞鎮去,還是從紫霞鎮過來?”
船伕道,“是從紫霞鎮過來的。”
師爺摸着小鬍子點點頭,又道,“發現屍體之時,你們正作甚?是否一個不缺,全在船上?有沒有人可爲證?”
要不是司徒巽攔着,漪漣真想把話頂回去。河中央不在船上呆着,難道下水抱着屍體洗個鴛鴦浴?不嫌瘮的慌?即便你有這癖好,人家還不一定願意摟個傻子。
驗屍的仵作這時直起身子,手裡拿着一塊取證用的白色絹布,似有重大發現。他巴巴跑過來,滿臉驚懼,施禮的手在顫抖。
衆人紛紛提了口氣,只聽他凝重道,“這,沒得救了。”
漪漣苦笑,是沒救了。換隻狗來嗅兩下都知道這人是死是活,你身爲仵作還盼着屍體能坐起來,和你聊聊水淹的滋味好不好受?她頗爲惋惜,大好的青年呀,被‘仙釀’養殘了。
不過仵作還有後話,他面色鐵青,於掌上翻開絹布呈於師爺,“您瞧,是在屍體袖口發現的。”
絹布中裹的是數枚柔軟的物質,約指甲蓋大小,泛着微微的淡紫色。憑漪漣判斷,像是某種花的花瓣,被水泡爛了,難以判斷生前是什麼花。但來頭絕對不小,明明白白讓船伕和一干羣衆變了臉色。
師爺瞄了眼,不忍目睹,擺手讓仵作趕緊收起來,問道,“城檔可查過了?”
一名官差適時迎上,“回師爺,查了。只是檔中……沒有此人的出城記錄。”
漪漣意外,“您認得死者?”
師爺端着架子道,“死者乃西池巷林家二子,行徑惡劣,是府牢常客,本師爺豈會錯認。”他眼珠子提溜一轉,“哎,泡成這模樣不容易,趕緊着人埋乾淨了,省得堵心。”
官差們齊聲響應,豪放給林二蒙了塊白布,擡起就走。
圍觀羣衆裡有此起彼伏的唏噓聲。
漪漣急了,好歹是她頭個撞上,沒弄清所以然直接給人丟土裡叫什麼事?!
她脫口喊住師爺打道回府的腳步,“我說大爺,這人明顯不是心甘情願跳水裡給神仙泡酒喝的。官府不立案,仵作不驗屍,怎麼能說埋就埋了?”
師爺不屑的回頭,“哪跑來不懂事的黃毛丫頭,還管上事了。他是不是自個兒跳下去的本師爺看不出來?問題是……”他突然剎住歡快的嘴皮子,“得得得,哪兒涼快去哪,姑娘家折騰個什麼勁。”
漪漣張口要反駁,被司徒巽暗中拉住,“不必計較。”
他向後方打了個眼色,同船的幾個人還杵在原地面面相覷,全擺得是一臉諱莫如深。漪漣深以爲然,待師爺甩着袖子走遠後,折回頭向船伕打聽,“大伯,剛纔聽你們說這是第三個,都死三個了,官府怎麼查也不查?是不是有內情?”
船伕左顧右盼,最終只有一聲嘆息。
漪漣瞅準他是熱心腸,“大伯,你瞧我倆千里迢迢來蒼梧,就是爲了尋醫問藥。您好心給提個醒,說道說道,不至於讓我倆外地人把小命給搭進去。”
船伕嘆息不止,“尋醫問藥是來對了地方,只要悠着點,不算大事。”他指了指屍體擡走的方向,“他們是得罪了神仙,遭報應了。既然是神罰,官府怎麼敢查?”
“神罰?舜帝?”漪漣問。
剛纔同船共渡的小夫妻道,“是蛇仙。上月的事,林二他們醉酒鬧事,把大夥新建的蛇仙廟給整的一塌糊塗,還推翻了蛇仙像。平日就數他們給蒼梧添亂,這回惹到蛇仙頭上,怪不得要遭罪,自找的。”
漪漣聽明白了,“意思是蛇仙殺了他們,所以官府不敢查?”
船伕急的連連擺手,“小娘子呀,話不能亂說。神仙可不會平白無故殺人,這叫懲戒,給我們蒼梧清理門戶吶。”
兩人沒忘記此行蒼梧的目的,想到蛇仙就是葉離,不免多思。
司徒巽道,“敢問前輩,你們如何斷定這是神罰,而不是有人蓄意謀害?”那林二除了死相驚悚外沒有任何稀奇之處。
船伕道,“你們剛纔沒聽見官差說什麼來着?林二沒有出城記錄!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林二給搬到城外,再扔進河裡?”
漪漣謹慎,“出城只有一道門?”
船伕道,“只有一道。進出城都從這裡。”
司徒巽仰頭望向與城門緊挨的山脈,高聳入雲,難以攀爬。
“我見你們對仵作手裡的花瓣反應極大,是什麼緣故?”漪漣問起花瓣。殺人贈花,果然是比亙城鬼爺懂規矩,做足了全套。
旁邊的婦人道,“那是八仙花。”
亙山上有許多八仙花,漪漣沒弄懂玄機在哪,追問道,“有講究?”
船伕又是一圈顧盼,“講究是沒啥講究。不過蒼梧城的八仙花不多,只一處有。”
司徒巽已經預感到了答案,“哪有?”
“蛇……蛇仙廟。所以我們常叫蛇仙花。”
不知是誰,好重的一聲嘆息。再往下問,多是些無關緊要的傳聞,譬如蛇仙起死回生,能另枯樹逢春爾爾。漪漣心裡早有打算,蛇仙關係葉離,至少該往蛇仙廟走一趟。
離城門約兩丈處,有位老者闔目端坐於一長形石桌後,白髮白鬚,素白長袍,臉上皺紋滿布,看着少有八十歲。每當有人入城,他眉目不動,高深莫測誦曰,“請香兩柱,每柱六文。”
他面前的石桌上全是香,品種唯一,已陸續賣了不少。邊上放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罐,入城者取了香自行將錢幣投入罐中,老者始終閉眼養神。
“兩人四柱香,總二十四文。”當漪漣走到石桌前,老者悠悠然道。
漪漣攔下了司徒巽取錢的動作,“敢問大爺,這香拜誰?”
老者道兩字,“舜帝。”
“那爲何每人要請兩炷?”
老者說了三字,“祭蛇仙。”
漪漣頗有深意的看了司徒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