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府會客小廳,秀靜的婢女小步引進一人來。 大約三十來歲的模樣,身着正四品官服,眉眼間天生有股凌厲之氣。只看他對偌大府邸輕車熟路,可知是太師府座上常客。
待他自己尋了位置坐下,婢女連忙低頭奉茶。茶水剛備下不久,是恰好入口的七分燙,霧氣揉着奇異香氣徐徐滲透出來。婢女欠身在旁,柔聲道,“主人知道沈大人喜好綠茶,特地吩咐奴婢備上洞庭碧螺春。請您稍待片刻,主人理完事自會過來。”
沈序撥了撥茶蓋,先聞後品,極爲滿意的‘嗯’了一聲,“不錯,是極品。勞煩太師費心,準備了好茶,還打發了美人來伺候。”
婢女一聽,臉霎時紅透。
“本官瞧着你臉生,叫什麼名?”
“奴婢蘿春,是月前新入府的。”
沈序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名取得不錯,與洞庭碧螺春還挺合稱。往後若能日日吃上你泡的茶,當是人生一大樂事呀。”
“沈中丞想得倒挺美。”屏風後一句話截着話尾道,原是君瓏來的湊巧。他撩開真珠簾,踱步往廳前來,“本師記得離京前,府裡剛被你討去了一顆西域貢珠。怎麼,已經打算向本師要人了?”他打了手勢,婢女立馬會意退避到門外。
沈序待門關嚴實了,方纔重新開口道,“下官記得太師一向不愛這類文文弱弱的,說是矯情。是因爲這姑娘眉眼間與尊夫人有幾分相似之故?”
君瓏不大高興的挑眉,“一月不見,沈中丞愈發能說會道了。想來近月朝堂上被彈劾的官員肯定不少。”
沈序神色一凝,聽出了話中之意,話鋒轉的不留痕跡,“您這是責怪下官辦事不利?”他將茶盞放下,嗑得桌面一聲響,“唐相陪同聖上出遊,三日前剛回京。說老實話,朝堂若是沒有你們二人,確實風平浪靜。”
君瓏暫未言語,徐徐步至窗邊,窗外滿是杜鵑盛綻姿態,雍容盡收眼底。雖未有湖心亭的悠遠長寧,但此間自成一派斑斕滋味,且地處隱蔽,適合談話。府內管家總會應季換上鮮花,保證日日顏色不絕於眼,故而此間又被喚作‘無異閣’,意指四季無異,此地花開不敗。
尋常官家來訪,君瓏從不往這帶。能入此間者,寥寥可數。
一陣微風拂過,融合着初夏獨有的暖意,和四季如故的花香。君瓏聞着舒心不少,“無風香不遠,萬事總該有助力。朝堂上,不能太平靜。”
屈指一算,二人來往應不下八載。沈序體察其意自然不在話下,時間久了,便也學着九曲八彎的說話,“八卦中以巽卦爲風,太師起的這陣‘風’可真夠猛的。”
君瓏眼瞳黑亮,“那陣風未到時機,倒是你這裡的風,可以刮地再大些。”
沈序遊刃有餘道,“您放心,這事不難辦,回去我就與老薑說說。從明日開始,彈劾唐非一黨的奏摺保管能把御書房塞個水泄不通。”
御史臺的長官是姜袁,一把年紀,做事太過謹慎。逢事總是和了大鍋燉,再取個均等,以求萬全之道。可御史臺是什麼地方?朝廷中最難求得萬全的地方,幹得一味是得罪人的事。這可愁壞了姜袁,幾次上表到皇帝那裡,想把屁股挪個地。但皇帝的態度很堅決,沒戲!
姜袁再三思慮下就把沈序推了出去,難事壞事別人去做總與他犯不着了吧。說白了就是他空掛着御史大夫的頭銜,還其名美曰‘給年輕人歷練機會’。所以沈序平日除了管着蘭臺文書外,也常組織成員與朝廷百官‘聯絡感情’。
古人多把信箋寄鴻雁、託鱗魚,沈序這裡沒那麼多麻煩事。湊準目標後,直接把彈劾文書鋪天蓋地的砸過去,能砸死的,絕不容他半死不活。
都說言官最是磨磨唧唧,沈序這是開創了新高度,硬是把御史中丞坐成了武將風範,讓上頭的‘老薑’真就辣不起來。御史臺一時威風八面倒是舒坦了,可憐朝中百官每天過得是膽戰心驚,在家吃塊肉都怕御史臺一紙告到皇帝那裡。長此以往,凡是御史臺出品,紙質的,他們都管叫催命符。
丞相唐非是被催命符砸的最多的人。不過此人位高權重又有夏禾給皇帝吹枕頭風,到目前爲止還沒被砸死。
御史臺彈劾他基本都是輕車熟路了,洋洋灑灑能寫一大篇,就按照沈序給的範本照抄就是。至於數量,估計連皇帝看得都已不耐煩,最初還能批閱上‘朕已閱’,往後些只剩‘閱’字,再後來嫌麻煩,叫了宮人把奏章一字排開,他用拇指沾上陳泥,挨個碾一遍,粗暴直接。
其實嚴格說來,君瓏……當然不是清廉好官,但就憑着與沈序的交情,彈劾文書照樣一股腦追着唐非去。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給予足夠多的庇護,讓沈序能做旁人不敢做的事。
“你只把御書房塞滿能頂什麼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皇帝能去個零頭就不錯。”君瓏從花海中收眼看他,“唐非不足爲懼,麻煩的是夏禾。她一句話,能抵你寫一晚的奏摺。”
沈序笑呵呵道,“那我讓底下人多寫點,從御書房堆往外堆。估摸着十來日,基本就能堆到笑春殿了。”
這笑春殿就是夏貴妃的寢宮。之所以取名笑春殿,與君瓏的無異閣還有些淵源。
大約是永隆皇帝登基第二年,君瓏的太師新府建成,皇帝親自捧了禮物來賀。當時他就看中了無異閣,還直誇這名字取得好。結果剛一回宮就把夏貴妃的常陽宮改成了笑春殿。
改名時沈序正好在旁,就沒搞懂皇帝是哪裡的思路,人家姓夏,你偏取個春,不怕犯衝?皇帝的解釋是,在夏姬面前,春色再好也只有鬧笑話的份,所以叫笑春殿。
沈序回頭就把話轉述給了君瓏。只聽君瓏高豔冷笑,“呵,這水平,還真好意思。”
反正人家皇帝好意思,愛妃又挺喜歡,兩人成日膩在那裡瞎搞。在國庫空虛之時,他還大興土木爲夏氏建造了沁鼓樓,樓底嵌入一大鼓,夏姬在上頭跳舞時自有鼓聲,裡頭裝設極度奢靡,可見皇帝對夏姬的疼愛非一般。
“京城一帶的美女,他已經不覺得新鮮了,你着人去尋些疆域女子來,好歹讓他從夏姬那裡分出些精神。”
沈序答應下,覺得君瓏的思路還是可嘗試一番。
“不過下官覺得那夏姬笑得再美,也不敵太師您一句溫言好語。”沈序打趣,“若非您不好這口,如今哪還有夏姬容身之處?”
君瓏聽見這話時,已回身做到主位上。硨磲串一響,一道凜然視線打向沈序,嘴邊似笑非笑。他對門處喊了一聲,“蘿春,進來。”
侍奉在門外的婢女蘿春小心翼翼的走進來行禮,“主人有何吩咐。”
君瓏目光不離沈序,“去,把陳設架上那把鑲瑪瑙的彎刀拿給沈中丞瞧瞧品相。”
奴婢乖巧的照做。可是她剛捧了匕首到沈序面前,君瓏居然毫不猶豫的掉頭走了?!
“這……”蘿春看着君瓏離去的背影,一雙手捧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進退。
沈序目送背影消失在珠簾後,一轉頭,恰好對上蘿春一雙大眼,正侷促不安的遊移着。他心覺有幾分俏皮,笑問,“你不懂君太師是什麼意思?”
蘿春有幾分可憐的搖搖頭,“奴婢剛來,不懂。”
沈序聞言,眼中帶上幾分玩味,“他這是讓本官自行了斷,由你來做個見證。”
蘿春驚得擡頭,一雙手開始顫抖起來。關鍵是她手上還捧着彎刀,看得沈序心裡直發毛,別一下沒抖好真給自己捅進去了。他忙將刀接到自己手裡,“別慌別慌。太師賞我的彎刀利刃,沒有十把也有八把。本官如今照樣活得好好的不是?”
蘿春杵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
沈序繼續道,“指着這杯茶,本官與你多說一句。據本官多年經驗,君太師身邊能得長久的只有一種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
蘿春遲疑半晌,弱弱開口,“奴婢,奴婢只管聽話。”
沈序感慨道,“只是聽話可不夠。君太師喜歡的人不但要聽話,更要聽得懂話。”
他端起先前的洞庭碧螺春嚐了嚐,已經涼了,旋即又放下,“幾分真,幾分假,是要以假亂真,還是要以真裝假。好比這把彎刀。”他把刀轉了轉,“你覺得他是真要賜死本官,還是暗示本官借刀行兇呢?”
蘿春把頭低得更低。
沈序站起身,“若你聰明,該好好想想。”話說完,大步出門去。
蘿春一介小女子,哪裡懂官話。什麼叫做懂得聽話?這把刀……不懂。
她一臉迷茫的將冷卻的茶杯收入托盤,轉身要往內間走。正準備撩開珠簾,發現簾上隱約盈動着不甚清晰的影子。她的心頓時一咯噔,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她居然鬼使神差的轉過身去看。不看還好,一看嚇得她心神巨亂,整個托盤砸到地上,泡開的茶葉與茶水頓時撒地一地狼藉。
亮麗衣飾,驚豔眉眼,指尖的硨磲珠串和真珠簾相互輝映。站在那裡的人不是君瓏是誰!
蘿春慌亂無措的跪下,聲聲喊道,“主人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君瓏不曾有舉動,只輕飄飄的問,“本師什麼話都還沒說,你又錯在哪裡?”
“奴婢,奴婢……”
“去找賬房領一份賞錢,回屋打包行李罷。”
蘿春涼意蔓延到全身,恍惚間斗膽擡眼看他,“主人這是要奴婢出府?可,可奴婢沒有地方可去呀。”
君瓏勾出一笑,暖意稀缺,“不必緊張,本師是給你好去處。”他上前扶起人來,好言引導,“看沈中丞挺中意你,一會你直接去他府上,就與他說,本師將你賞給他了,可好?”
君瓏這話說得像在等答案,可他不容許有其他答案。蘿春忽然明白了沈序剛纔的話,什麼叫做‘聽懂話’。可憐她聽懂之後,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