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夜幕降臨,黑的很深沉。萬家燈火已熄,空氣裡有股隱隱騷動的味道。
明明入夏,此地卻聽不見蛙鳴。在進入承陽府地界後,徒然就變得寂靜無聲。
天幕黑到最深處時,隱隱聽得幾聲鈴響。輕微一撞擊,嫋嫋飄得好遠。音色最濃之處,陸陸續續聚集了一些衣裳灰沉的人們。他們各自揹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腳步悄然無聲。擦肩而過時並不說話,只在眼神之間一做交流。然後各自尋了各自的位置,無聲攤開包袱,低調做起生意。
不僅是攤主神神秘秘,客家也不多話,瞅見好東西只管問了價錢,絕無還價之意。
路上耽擱了幾個時辰,此時纔剛入了承陽地界,與中心市鎮還有數十里的路程。漪漣迷迷糊糊從睡夢中睜開眼,看到車窗外一羣人隱在煙霧中鬼鬼祟祟,頓時清醒了大半。
“停下,快停下!”
柳文若聽到呼聲連忙拉停了馬車。司徒巽跟着停下,引馬走到窗旁問,“怎麼了?”
漪漣指着道旁不遠處,“我去看看那些人在做什麼。”
柳文若眉頭輕蹙,“那是鬼市,不吉利,陸姑娘還是別去的好。”
正在小憩的君瓏聽見動靜,也清醒過來,聞言一笑,“文若,你這樣說,是怕她不去?”
柳文若非常無奈。
漪漣跳下馬車,心蹦的有點快。她在怪談裡常看見有關鬼市的描寫,入夜而聚,至曉而散,來之無影,去亦無蹤,販賣多是異界奇珍。好不容易給碰上了,雖然肯定不如小說神奇,總也得去轉悠一圈纔不枉此行。
“阿漣,你冷靜些。”司徒巽擋在她身前道。
“我很冷靜。”
“眼冒綠光還算冷靜?”君瓏撩開馬車簾角,“這可與你平日瞧的不是一回事。沒有異界奇珍,更不會出現牛鬼蛇神,盡是些見不得光的黑貨,有些甚至剛從死人身上扒下來,沒一樣乾淨。朝廷明令禁止,他們就偷着來,一晚換一地,官府一時也拿這些人沒法。”
漪漣順口接話,“既然碰上了,您不作爲?”
君瓏事不關己的說風涼話,“記得皇帝將這事交予了承陽府去辦,刑部督辦。官場上的事一碼歸一碼,最做不得的就是淌渾水,否則討不到名頭還得落得一身騷味。本師豈能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漪漣不瞭解官場,卻從阿爹那裡聽來不少,據說是明刀暗箭,脣槍舌戰,可不討人喜歡。況且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鬼市上,“我去看看。都是人,總不至於說出鬼話來。”說完,不知怎麼一轉悠就輕鬆繞過了司徒巽。
司徒巽緊張跟上,“阿漣,我與你同去。”
柳文若急急請示道,“姨父,要不要攔下?”
馬車裡的君瓏不以爲然,放下簾子準備開始新一輪小憩,只有懶洋洋的聲色飄出窗,“由她去。記得後頭把東西全扔了,別帶進太師府找晦氣。”
柳文若道,“……是。”
漪漣與司徒巽混入人羣,不禁感嘆,這氣氛果然不同於普通集市,陰氣沉沉,有股不言而喻的興奮感。來往之人各自埋頭前行,明面上對彼此視若無睹,擦身時卻用餘光偷瞄,只一瞬,好像能把對方打量個遍,這等目光,可想而知有多犀利。
柳文若緊跟在後頭,暗暗表態,他可絲毫不覺有任何興奮,只有毛骨悚然的意味在。
放眼一探,鬼市的攤子大約擺了二十來個,所賣東西千奇百怪,古董器物自然不少,有些甚至烙有官印。漪漣隨便瞅了一個香爐,極盡奢華,不是當朝器形,搞不好真是從那家帝王陵裡盜出來的,難怪不能明面上交易。
“師兄,你有沒有發現這些攤主都很特別。”漪漣悄聲附耳道。
司徒巽太陽穴一跳,他瞧着這裡所有人都特別。只因漪漣提及,又特地觀察了幾個攤主,不料還真發現了怪異之處,“他們的衣色倒是統一,若非全身黑衣,便是一味的白色。攤位的排列似乎也有講究。”
漪漣道,“黑衣白衣是間隔的,學的約是黑白二位大爺的套路。不僅如此,你看他們腰間都掛有一個玉質腰牌,玉爲極寒之物,仿的是陰牌。我瞧不清上頭雕了什麼,估摸是些神鬼之論。”她搖頭感嘆,“學的有幾分像,可惜攤上全是俗物。”
柳文若適時插話,“陸姑娘先前拿的那香爐,上頭鑲的是貨真價實的珠寶,也是俗物?”
漪漣怎麼會看上那種東西,“香爐就是焚香,寶石添多了反而累贅。只追求一味的奢華,自然俗不可耐。”
“姑娘高見。”柳文若道,心裡頭的大石輕了幾分。幸好陸漪漣看不上,否則買了他還得花力氣丟,麻煩另說,指不定還招人記恨。就如君瓏所說,渾水最淌不得。
“這批人不會是一味的講究氣氛才扮成這模樣。”漪漣將聲音放得更低,只夠身旁兩人聽見,“馬車裡那位叔剛說了,官府拿這燙手山芋不好辦,估計是黑白兩組人鬧得。譬如有人專注官府動向,有人傳遞消息。消息該怎麼傳,往哪裡傳,得到消息後該怎麼行動,我想他們有明確分工。”
“若真如你猜測,官府一時摸不着他們規律,確實不好辦。”司徒巽深以爲然。
天又陰沉了幾分,霧氣愈發濃厚。整個鬼市像是處在一個虛無之地,若隱若現。陸陸續續還有從別地趕來的客人,披着寬大斗篷,儘可能的將面容隱藏在黑夜之下。
漪漣一行不用多久就在鬼市轉悠了一圈。在柳文若開口提議回去之前,她發現了鬼市一角的異樣。基本每家攤位都有三三兩兩的客家觀望,雖然不語,但生意不錯。唯有東邊最角落的一個攤位,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從頭至尾僅攤主一人東張西望。
漪漣走上前去。
攤主一瞧有客,立馬改了笑臉殷勤招呼,“貴客來看看?我家東西全是剛得的寶貝。”說話間,隔壁幾個攤主紛紛擡頭瞪了他一眼,當事人渾然不覺。
“你不是鬼市的人。”漪漣肯定道。
攤主一愣,接着笑道,“貴客好眼力,竟被您看出來了。”
三人無奈。
這攤主別的不說,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已經褪色,褶子隨處可見。身量魁梧,卻學得一副書生樣。無奈身量面容都是父母給的,再不好看也說不得,他非套了個馬面具在臉上,還是廟會上特張揚的那種,活脫脫是個來搞笑的藝人。
“你賣的都是些什麼呀?”漪漣不看他,把視線放到攤位上,數來數去就只有三樣東西。一個筆洗,一方硯臺,一副卷軸。和鬼市其它攤位的珍寶可謂天壤之別。
攤主倒是自信,“貴客您運氣好,我的東西少,可都是好東西。”
柳文若拿起離他最近的筆洗來回翻看,是最普通的白瓷。藉着月色隱約能看見上頭繪的是株菊花,旁邊還提有一首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不願吹落北風中’。柳文若放下筆洗搖頭道,“詩是好詩,可東西稀鬆平常。無怪乎閣下這攤位沒生意。”
攤主嗓音聽起來有幾分沙啞質感,“客觀,這可就是您不識貨了。”
漪漣來了興趣,“那你說說,我們這位公子如何不識貨?”
“攤位生意不好,不是我的貨不好。”攤主道,“今兒這場鬼市是跑場,只有老顧客知道地方,他們只認準‘鬼差’的東西買,您瞧着腰間有配玉腰牌的就是。幾位貴客不知這的規矩,應該也是頭一遭來?”
漪漣頷首。
“呦,還真是。那可算你們運氣好,碰上了我這攤貨。”攤主把那捲軸拿手裡晃悠,“我剛纔說這客官不識貨,那是因爲他的看頭不對。給你們打個比方吧,你說一個普通罐子,即便寫了首皇帝的詩,它還是一個普通罐子。若是皇帝親手拿筆寫的,那身價可就不一樣了。”
柳文若跟着君瓏,常見皇帝筆跡,笑道,“這麼說筆洗上的詩是皇帝題的?筆跡似乎不太對。”
攤主道,“客官說笑,我就是打個比方。就算不是皇帝寫的,它的主來頭也不小。”
“勞煩賜教。”
攤主神神秘秘的湊近了些,“我跟你們說,這裡的三樣東西都是名家遺物。尤其是這幅畫,乃親手所繪,價值連城。”他把卷軸放到三人前頭一比,“我瞧三位客官都是有學問的人,知不知道市面上誰的畫名氣最響,賣的價錢最高?”
司徒巽平日喜愛書畫,自然知曉,“論畫,自然是甄氏名氣最大。”
甄家是京城名門,世代都爲宮廷畫師。偶有一幅遊戲小作流出宮外,被民衆捧至千萬黃金的高價。皇帝一瞧,覺得可以學陸華莊開開副業,乾脆欽點人在宮外開了一間畫館,無論官家平民皆可來切磋畫技。趁機把甄家的畫作拿到畫館售賣,聞名而來的客家十分多。
不過這昏庸之舉到宣文帝末年就終止了,因爲甄家犯了錯,上下數十口被皇帝一怒之下趕回了徐安老家,從此不再爲朝廷所用。
“我記得甄碩大師多年前已去逝。”司徒巽思索道,“你既說遺物,難道是甄大師的畫?”
攤主笑聲有點變音,“我這差點,老子的拿不到,女兒的充充數。這是甄墨的畫。”
柳文若聞言,不假思索的反駁道,“胡言亂語!”
漪漣和司徒巽不約而同轉過頭去看。
攤主愣了愣,“欸,我說你這客官怎麼這麼說話呢。畫還沒看就說我胡說,這可不是個正理。瞧你打扮的像模像樣,別是來砸場的吧?”
或許是注意到了周圍異樣的目光,柳文若於失措中回神,清咳了兩聲,“抱歉。在下十分喜愛甄墨畫作,家中藏有兩幅。世人只道甄家變故後她少有蹤跡,不想……竟已離世,這才失了態,還望司徒公子和陸姑娘見諒。”
司徒巽道,“甄碩所出兩女,二女甄墨最得其畫中風骨。離世之言,亦未曾聽聞。”
漪漣不懂畫,對甄墨不甚瞭解,可此女竟然被兩人捧得這樣厲害,她有心思見識見識。趕忙對着攤主道,“快,把那副畫拿來瞧瞧。若讓這二位鑑定爲真跡,銀子不會少了你的。”
攤主樂的連忙扯開細繩,嘴上不停唸叨,“貴客放心,必然是真貨。”
漪漣接過畫,單憑手感來說,裝裱十分有分量。她將卷軸一端交由司徒巽拿好,自己小心翼翼的展開畫卷。
月色朦朧中,裱上金沙泛着隱隱碎光,萬般動人。
隨着畫卷逐漸展開,確定了是副人物圖,題詩看得不甚清晰,畫中人卻無比明豔。攤主特地摸出燭燈靠過來,在微黃燭火的映照下,畫中白衣飄揚清麗,其人獨立秋風中,一把古琴伴着薰香嫋嫋,恍惚聞得悠遠妙音。只是那眉宇間的韻味,丹青勾勒出的骨骼棱角,還有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全全然然是某人的寫照?!
“……王尹!”漪漣驚道,身旁兩人俱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