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陽事關京城安危,自古便是重地,其堡壘堅固,兵力強悍,易守難攻,即便地域所致,戰線拉得略長,但應付落中府、臨江府兩方依然尚有餘力。李巽能讓雙方牽制一時,卻不能保證落中長安無事,局面僵持不下。
然而,一紙皇令贏得轉機,承陽府主動開門迎客,反客爲主,逆轉了局勢,直逼京門。將士們士氣大振,在肅殺之氣的威勢中,李字錦旗迎風高懸,傲氣凜然。李巽領帥親征,因其並無指揮作戰的經驗,各方部署由蘇曜和董世操辦,陸宸則留在後方應對。
鄭然有序的軍陣中,李巽騎着黑馬,對同行的沈序道,“此次有勞沈中丞。”
沈序於馬上微微傾身,深感面前的少年言詞未改,底蘊卻脫胎換骨,透出王者之氣,“本是臣者當行之事,王爺太客氣了。”
周胥與沈序沒有太大交情,好歹同審過唐非,便問一句,“沈中丞爲國忍辱負重,不知親眷是否已周全得當?君瓏心狠,你一暴露,恐危及家人。”
沈序道,“君瓏疑心深重,下官若有意安頓家人,也出不了京城大門了。”他拱手錶明決心,“爲了江山安寧,臣不敢顧念一己之私。”
李巽與周胥餘光一打,頷首讚歎,“沈中丞高義。”暗自留了心眼。
此時,傳令兵小跑到李巽身側,底氣十足的稟報,“王爺,全軍整備完畢,蘇將軍以爲時機已到,請示是否攻城?”
終於到了此刻,李巽放眼繁華都城,心情複雜。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先派人上前喊話,告訴他們,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同流合污者,嚴懲不貸。”
傳令兵應聲往前方跑去。
喊話期間,周胥小聲對李巽提醒,“王爺勿要多思,一切按計劃行事,餘下交由臣來辦。”
李巽無聲還於一個眼色。
結果不出所料,交涉決裂,軍隊自發氣勢逼人。
李巽一聲攻城令下,包裹着紅布的大錘掄向鼓面,咚咚咚,聲聲入心。隨着鼓點漸快,殺氣越足,兩輛戰車架着巨木,由多名士兵推着衝向城門,他們拼勁全力,腳步穩重,像踩在風上,速度快得驚人。半空中一片萬箭齊發,如雨絲般向下俯衝,士兵們將盾牌舉過頭頂,乒乒乓乓一陣,生死盡在一瞬。箭雨過後,有人不幸中傷,立刻有士兵衝上續力,箭雨再下,士兵再衝,反覆幾次,戰車速度竟是不減,一路衝刺將巨木撞上城門,那一聲,猶如重擊巨型大鼓,震懾全城。
幾經周折,門被撞開,軍隊裡頓時爆發吶喊,“衝啊!”
城樓上的弓兵見城門處失守,箭勢已弱,士兵見狀,魚貫而入,氣勢洶洶佔領京城。
李巽提劍入城,不禁籠了幾團疑雲,似乎守衛城門的兵馬不如常規數量,還有一批批閒置在關口的戰車,頗有蹊蹺。君瓏到底在耍什麼詭計?!
等不及他多想,周圍有數隊埋伏已久的人馬蜂擁殺來,他用劍與對方領隊過招幾回合,發現其招式不像正規軍隊歷練,反似暗殺技法,路數狠辣,招招致命,甚至對逃竄的百姓也不留情。反觀他們,雖然因承陽府的兵力佔了人數優勢,但都是說一砍一說二砍二的傳統兵士,面對陰招,一時應付不及,攻入城中後反而節節敗退。
李巽暗自叫糟,君瓏或許是想引他們入套,然後一網打盡。如此,他也不計較什麼君子之道,一面牽制強手,一面也使出陸華莊的暗器功夫。江湖的套路靈便,很快撂倒了一片,軍隊士氣又強,陣陣呼喊,“我軍必勝!”
周邊百姓沒有及時撤離,許多被捲入戰事中,李巽雖有意周全百姓,可兵馬殺意一起,免不得傷人,瞻前顧後,反亂了手腳。一時間混沌成一片,殺喊聲沖天而去,哭喊聲也響徹耳畔,交織糾纏,和着血腥氣翻滾,驚心動魄。
從高處望去,城門上空揚起一片煙塵,彷彿石頭砸入海里,激起千層浪,浪花蔓延波及,如瘟疫般感染了一片又一片。人羣卑微如螻蟻,四散亂竄,有人躲進屋中,屋頂被滾石壓垮,有人撲在了大街上,血色如花。一傳十,十傳百,戰況很快傳遍京區,人們聞風喪膽,爲了保命花樣百出,實在……很有趣味。
主大道的煙塵滾得最快,是李巽帶領了一班人馬拼殺,宛如一條潛龍即將探出海面。
劍走靈活,在馬上使不出長處,他順勢從敵軍手裡奪下一把長槍,長槍的功夫陸書雲傳授過一二,不得精要,好在速度上佔有優勢,一刺一掃,轉眼拿下週身數人。趁着空隙,他擡頭一看,見望臺上立着一人,意氣風發,傲然笑視烽煙滾滾,宛若高居雅座看着一出好戲。
李巽認出那人姿態,怒火衝心,“君瓏!”
視線交匯,比刀鋒間的撕裂聲更滲人,兩者皆是毫不退讓的壓迫氣勢。
君瓏勾起一笑,轉身離開,是用行動下了一道戰書,充滿挑釁的意味。
李巽不甘示弱,長槍使得更加風馳電掣,受他鼓舞,一衆士兵奮力拼殺,很快開出一條道,擁護李巽,直奔入宮城。
有高聳宮牆的隔絕,耳邊霎時安靜許多,彷彿從暴雨磅礴的攻勢下走入一間深宅,除了被嚇到的宮女和太監,居然沒瞧見有多少兵馬的影子。
外頭的兵馬還需董世指揮,蘇意從旁協助,蘇曜與其餘文官則被兵馬護送入宮城,比李巽晚了一步。看見宮城裡的安寧場面,蘇曜當即警覺,“惡賊狡詐,王爺小心。”
越是沉默,越是危機四伏,或可說十面埋伏。衆人小心翼翼往深處行了幾步,靜的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好像踩在弓弦上,無一不是提心吊膽,有人忍不住長吁一口,默默擦了把汗。然而,經過最可能被埋伏的幾道門後,始終沒有動靜,緊繃的心不禁受到了動搖。
直到深入至霸道主殿前,放眼浮雕繁瑣的漢白玉階上,終於可見羅剎般的黑影。
黑衣深邃如墨,紅紋鮮豔如血,他是把京城血色染天的慘象穿到了身上,而那血紅的紋飾正是象徵帝王之家的龍紋!他坐在金光燦燦的龍椅上,手指搭在額角,注視着漢白玉階下的衆人,眼底洋溢着不屑和嘲笑,妖邪鬼魅,恍如入魔。
“來的人不少,好生熱鬧。”他似笑非笑寒暄,“振國將軍、棟樑功臣、忠義之士盡數相隨,可見襄王爺深得人心。”
李巽氣質冷傲,兩者正是一火一冰,“非本王得人心,乃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君瓏聽罷發笑,嘲弄道,“顏面得體,內心齷齪,果然是皇家做派。襄王爺遺落江湖數年,根骨未失,難得。”他掛着笑,幽幽瞟向沈序,“沈中丞,你說是不是?”
沈序深深拘了一禮,接話道,“所以您對王爺一直青睞有加。”看似與君瓏應和,實際是倒打一耙,暗指其別有居心。沈序身爲首席君瓏黨,話便更有說服力。
君瓏不禁讚賞,“才別兩日,沈中丞說話越發精進,了不得。不過,看在你我同僚多年的份上,好意提醒一句,留一條命不容易,早些尋覓新主罷。”
意味深長的話讓沈序與李巽兩人皆是眸光一動,各自心知肚明,各自又另存心思。
沈序由衷感嘆,“下官那些雕蟲小技,於您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
明槍暗箭的官話令蘇曜焦躁,累積多年的仇怨早已急不可待,他憤憤瞪着龍椅上的人,若眼神能殺人,他已勝了,“殷律,你已插翅難飛,莫要再逞口舌之爭。可嘆我病軀殘體,無法親手殺你報仇!”
君瓏微微眯起眼,頗懷念道,“許久不曾有人叫此名,難爲蘇將軍還記得。你方纔說什麼來着?報仇?”他眉間染得迷茫,“裝病八年,莫不是真裝成傻子了,與我何干?”
蘇曜怒火中燒,“你逼死我父,殺我妻兒,七七臨死前已將原委告知我,休要裝蒜!”
周胥也插話道,“不止蘇明將軍,姝妃的案子尚有許多疑點,據本官查明,唐非是殺了姝妃不錯,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卻是你,對是不對?”
幾句話間,李巽周身殺意悄然蔓延。
面對信誓旦旦質問,君瓏前所未有的冷靜,“蘇明是做了虧心事,怕鬼敲門,怪得了誰。至於姝妃……”他冷笑兩聲,將放置在龍椅上的幾份摺子拿起掂了掂,然後一把甩下漢白玉階,摺子散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長弧,宿命般的落到衆人腳前,“宣文帝領着姝妃、蘇明、陸華莊幹了什麼好事,你們自己看。”
蘇曜猶豫再三,帶着複雜愁容彎腰撿起摺子,瞪兩眼君瓏,看兩行字,心裡不屑他能玩出什麼花樣。可隨着摺子翻動,文字彷彿魔物勾住了他的魂,再沒有看君瓏的餘力。臉上的表情由不屑深入,轉爲動搖,再成震驚,最後伸手扔出摺子,低吼道,“不可能!”
李巽不免勾起好奇,示意周胥先看,後者亦是驚訝不已。
周胥將摺子遞給李巽,聽得君瓏冷哼道,“當年涉案之人逐個受死,做了僞證的蘇明惶惶不可終日,最終辭官歸鄉後,逼得自己精神失常,深怕殷家冤魂死不瞑目,上門索命。說白了,不過是心虛而已。”
“胡言亂語!”堅定八年的事實被推翻,蘇曜一下子不能接受,激動反駁,“分明是殷家罪有應得!”
“戰場死傷無數,蘇明能安然處之,爲何殷家數十人,他卻怕了?”君瓏道,“可笑我挑明身份時,他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全然是見了鬼的表情。還什麼都未說,只問他記不記得如何替宣文帝做了僞證,夜半是聽沒聽見殷家老少數十口的啼哭,他一口氣上不來就去了,死也不瞑目。自作孽,不可活。”
蘇曜急得面色通紅,“狡辯!”
“說來我與你妻子還有一面之緣,是個好姑娘,漂亮,有膽識,卻是笨了點,怎麼不管管自己有身孕,非要大無畏的衝進來?她自己倒罷了,牽累幾名匪賊留了性命,還冤了一個沒出世的孩子,好可惜。”
“你——!”蘇曜顧不得身體缺陷,非要拿着佩刀去砍,結果差點從輪椅上摔下來。
李巽忙讓人扶着他,“蘇將軍,別受言語挑唆。”他將摺子收起,轉手周胥。
君瓏換了個坐姿,落目於他,“襄王爺倒是冷靜。對於你母妃的惡行,可有什麼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