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沉浸在昏暗中多久,香燒盡,絃音絕,垂簾一動,迎進一人,是柳笙。
他眉宇帶愁,緩緩踱近桌邊,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銀子,落目君瓏,“師妹在哭。”
君瓏如玉雕靜坐,聽此言,方纔動了動眼珠子,“……我知道。”
“她頂着壓力披星戴月趕來,還不知前頭受了多少苦。”方纔柳笙在門外聽了幾段,從未見漪漣如此委屈自己,着實不忍,“哪怕您決心無悔,至少跟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告訴她實情。”
君瓏心亂如麻,“我說的哪裡不是實情?”
柳笙道,“但你沒把實情說完。”
君瓏語塞。
一盤棋從落子下到尾聲,風浪不斷,曲折連連,他何曾畏懼。唯有蘇樓一次,戚婆子對漪漣明裡暗裡的提示,將長離琴擺到桌前,他明白,很快就要迎來終結。他期待終結,終結意味着功成之日,幾分得意,幾分痛快,幾分成就,幾分解脫,滿滿全是好滋味。可他從蘇樓出來,與漪漣坐在竹簾小船裡,心驀然空出一個洞,情緒嘩嘩的流,越流越失落。
那夜,他坦言,怕了,怕東窗事發,漣漪不再。如果終結時有幾分悲傷,全在這了。
惶恐之中,做了一個錯誤之舉,殺趙席,封鎖蘇樓。結果沒有斷絕漪漣與蘇樓的牽連,反而給蘇曜可乘之機,一步步將她捲入泥潭。他不吝嗇做壞人,下令隔絕陸華莊,就想在血色染就天地裡留一方安寧。
而今,陸華莊插手已成定局,戰場刀鋒相見,難免死傷,初衷好壞,能有分量幾何?
不願她體會人心殘酷,豈知此刻在她眼裡,自己是不是壞透了。
“暖了又要涼,誰的心都經不起折騰。”君瓏感慨道,倦意露目。
“自離開陸華莊以來,反反覆覆多少事,您顧慮重重,小心翼翼,就不希望牽累她,何必在最後關頭叫人委屈。”柳笙道。
君瓏看向他,說不清是懷着哪般情緒,幽幽問,“你是要勸我罷手?”
柳笙答非所問,說起早年前的故事,陸宸跟他提過的,“師妹自小活潑大方,伶牙俐齒,吵起架來絕不輸人,莊主將她捧在手心裡疼,莊裡數她一支獨大。大師兄那時還年少,有人爭寵自然不樂意,兩人成日吵架,關係鬧得很僵。”
直到冬日的一個陰雨天,山裡寒意刺骨。陸宸心懷不滿,借功課的小事與陸書雲大吵一架,孤身一人跑進山裡的洞穴裡躲起來。那個洞穴很隱蔽,莊中弟子沒發現,只有年僅六歲的漪漣悄悄尾隨找到了他。
漪漣兩隻小手扒拉在洞口,露出半張臉瞧,一瞧就是半時辰。她在糾結,妥不妥協?認不認輸?讓不讓步?心裡鬥爭了半晌,終於用尚帶稚氣的聲音問,“要不要回去?你會生病。”
陸宸嫌惡的朝洞口扔石子,“不要你管,害人精。”
漪漣抿抿嘴,準備離開。
陸宸賭氣警告,“別告訴他們我躲在這裡,你敢說,我就離家出走,讓你們再也找不到。”
漪漣回頭看了看他,沒說話,垂頭就走。
陰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晚上,屋檐結起了冰掛。陸書雲急瘋了,莊中弟子用了一晚上遍尋山裡,依舊找不到陸宸,奇怪的是漪漣竟然也不知去向。正當所有人整裝待發,準備把山翻過來時,兩人一起回來了,陸宸揹着漪漣,又餓又冷,腳步顫巍巍。
陸書雲事後一問,才知道陸宸在山洞裡過了一夜,滾着破草枯葉,依舊火蹦亂跳。他消氣後走出山洞一里路,發現某顆大樹下蜷縮着一小團人影,淋了雨水,小棉襖全溼了,像只小貓瑟瑟發抖,樹葉上的殘雨還不斷滴到她身上。
陸宸嚇了一大跳,上前一看,果然是漪漣,滿臉通紅,正發着高燒。
漪漣害怕阿爹擔心陸宸,早想回去傳消息,又怕陸宸不順意,回去以後會更討厭她,左右爲難之下,索性自己蹲守在洞口,一蹲就是一晚上。
終於看見陸宸出來,她嘟起嘴道,“活該你被阿爹罵。”眼睛卻像雨後晴空,閃閃發亮。兩人剛沒走幾步,她體力不支,一頭栽進陸宸懷裡,死死昏睡過去。
陸宸當場心軟了,照他原話說,“有個妹妹也不錯。”從此兩人依舊吵鬧,越鬧越親。
柳笙說的很生動,君瓏彷彿看見了水汪汪的大眼,他有點後悔,當初怎麼沒帶着她一起走,那樣天真浪漫的年代,不能親身參與,太可惜了。轉念想想,自己過得是勾心鬥角、水深火熱的日子,怎麼忍心扼殺她的天真質樸。
“是她會做的事。”君瓏懷念道。竹林初遇,他牽着軟軟小手一起走,心難得踏實了。
柳笙道,“師妹心思多,想得多,坑的都是自己。眼下局勢和那日一樣,是在逼她二擇其一,您尚且無法兩全,何苦累她傷心。若是再淋一夜雨倒罷了,您信不信,如果現在開城交戰,她會立馬衝上戰場,能擋幾支箭絕不含糊。”
君瓏頭疼欲裂,笑意甚苦,“還說不勸,你幾句話可比刀還利。”
“我奉陪至此,是打定主意陪您赴湯蹈火,您決議如何,我不會勸,該說的話卻不能少。殷家慘案,陸華莊難辭其咎,爲了師妹,您願意不計前嫌,爲什麼不能再做讓步?何況罪者當年已遭報應,您二十年執着,足夠了。”柳笙道,“您該深思,自己到底要什麼?在我看來,您的心最經不起折騰。”
君瓏沉默,不禁問一問自己,真的夠了嗎?
“如果您聽不進我的話,不妨聽他說。”柳笙垂目凝視桌邊的那錠銀子,“他千方百計把師妹送到您身邊,不是一時衝動。”
君瓏也看銀子,擰起眉頭,冷哼道,“命是好東西,說丟便丟,真是沒用。”
“我倒羨慕他,問心無愧,死得其所。反觀自己,連喚您一聲‘姨父’都心虛。”柳笙是對甄墨的事還耿耿於懷,總覺得是他們欠了君瓏的,“您若惦記,不如用這錠銀子去普光殿爲他點一盞長明燈。”
君瓏冷漠別開臉,不願再看,“沒有必要,一個下屬罷了。”
柳笙見他五指掐的泛白,心知肚明,“……那我去爲他點一盞,聊表謝意。”
今日的夏夜沒有蟬鳴,安安靜靜,能聽見冰塊消融的聲響。柳笙走後,君瓏獨坐殿中,隱隱覺得有人在門外守候。或許只要他一喚名字,就會有一襲青衣迎進屋,恭恭敬敬的拘一禮,請示一句,‘姨父,有何吩咐?’
多麼日常,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計,反正只要他開口,他肯定在。
君瓏出神目視垂簾,恍惚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文若,進來。”
垂簾浮動,無人翩然而至,案上空灑幾滴清淚。
這個時辰,漪漣被帶到了太師府安頓休息,少了君瓏,少了底蘊,府宅空有皮囊。
她不懂詩詞,沒法像詩人把心情形容的像霧像雨又像風,反正當她走入九曲迴廊,看到湖心亭,來到無異閣,覺得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霎時有點茫然無措。陸宸說過,害了相思病,會魂不守舍,飄來飄去,她不知道自己有病沒病,也不知道自己飄沒飄着,只盼着有人能回來,哪怕就站着一邊,或許就能心安了。
可惜人無蹤,一座無異閣靜悄悄的落在花叢裡。
進屋前,漪漣又到窗臺邊上轉了一轉,記得上次唱錯小曲被趕出來,就是坐在這裡守了一晚上。那次不知怎麼想的,豪言說要寫故事給君瓏看,現在倒好,《陸離記》折了許多頁,全還賒賬未還。
屋裡點着薰香,很熟悉,是君瓏衣服上的味道。離開永樂行宮的前夜,她厚臉皮蹭在他懷裡,聞見的就是這個味道,也只有那一次,挨他那樣近。今日,說了那麼多話,卻連一面也沒見上。
桌案上擱着古琴長離,戚婆子送他的那一把,或者該說是物歸原主。漪漣伸手一撥,不成調,心想着已經好久沒聽過他彈琴了。她雖然不知道殷長離彈琴好不好聽,但她知道王尹彈琴絕對不差。
還有桌上擱的錦盒,很像當初裝檀香木筆的那一個,漪漣鬼使神差的翻開蓋,發現裡頭存着兩張紙條,筆跡有點眼熟,其中一張畫了只不像樣的兔子,另一張寫道,‘蒼梧氣候溫潤,頗有桃園之風,乃養老之首選。叔考慮否?’
漪漣喉嚨一哽,無異閣只來過區區兩次,怎麼有她這麼多事!
正值此時,門被推開,來的是位女婢,她向漪漣行萬福禮,“陸姑娘,君太師命我將此物送來,望您收下。”
漪漣轉過臉吸了下鼻子,故作鎮定問,“是什麼?”
女婢道,“奴婢不知,只聽君太師交代,說是他欠姑娘的。”
欠她的?漪漣很茫然,她記不起君瓏欠了她什麼。曾經玩笑說要以身相許,總不至於送來一張合婚貼?撇去無謂的好強心,她倒是願,只怕君瓏嫌她討厭,說到底,她什麼都不算不上,還不如太師府的女婢,成日晃兩下還有三分情。
婢女走後,她仔細端詳錦盒,與桌案上的很像,要更大一些,更薄一些。拎起盒蓋一看,一張紙折成兩折靜置在裡面,隱隱透出墨跡。紙爲白色,自然不會是合婚貼,上有紅墨三字,轉讓契,尋芳齋的轉讓契,印鑑爲證。
記得她玩笑說要拿鋪子裡一樣寶貝,他允了,如今正是奉上契約,任君挑選。
漪漣一時難忍情動,捂住臉,默默流淚。隨後,她拿出《陸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