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陽府邊境小鎮,府尹劉恪與縣令吳適在察看了邊防部署後略作歇息。
兩人選了街邊搭棚茶鋪,坐視人流來往,有挑擔賣麻糖的,有路過買茶葉蛋的,旁邊還有賣白菜的老太吆喝,當然還有嚴陣以待的巡邏兵。
劉恪憂心忡忡,茶盞原封未動,“本官還是得上書一封,奏請皇上准許撤離平民。一旦戰事起,此鎮最先遭難。”
吳適道,“老哥先緩緩,我看不適合。”
劉恪不解,“爲民請命,怎地不適合?”
吳適將想法一一詳解,“老哥你想想,上頭特意交代,不可泄露任何有關戰事消息,對百姓只宣稱軍隊演練,意在安撫民心。安撫便是想保持常態,你上書請求撤離,不是違逆聖意了?再說了,朝廷現在什麼情況你我都懂,我私下裡聽說,這其實是那一位的主意。”儘管他亦覺不妥。
劉恪以爲有理,免不得更憂愁了,“非我等力所能及也。”
這時,當地縣丞來傳話,“請示二位大人,有一名女子持皇令欲入承陽,放是不放?”
二人相覷一眼,“那女子拿着皇令?”
縣丞道,“已驗,印鑑貨真價實,卻不是公驗。”
劉恪猜想道,“持有皇令,莫不是皇親?可近期沒聽說哪位公主離宮啊。”他謹慎思慮一番,“聖旨上只說讓六部尚書歸朝議事,餘者一概不可入關,何況她未出示公驗,亦不合規矩,還是不放爲好。”
吳適卻建議,“不放讓官兵押來瞅瞅再定,畢竟是皇令,萬一是大人物,您也不得罪。”
劉恪掂量了片刻,“也好罷。”
其實說這話時他心裡沒底,怕忤逆聖旨遭罪。直到官兵把人壓來,遠遠看見一身桃色衣裙生動明豔,居然是承陽府的老熟人?!他頓時想給吳適扣三響頭,先見之明,神人也。
“侄小姐,您怎地沒和太師一道回來?”兩人忙不迭的迎接,“下官不敢怠慢聖旨,多有得罪,讓您受苦了,快喝杯茶壓壓驚。”
君瓏大約沒有下令防她,漪漣稍有安慰,“事情多,給耽誤了。”
她借喝茶功夫偷瞄小鎮,心頭疑雲密佈。方纔入關時,她見官兵數量之多,已然整裝待發,可戰車一類卻被閒置在旁,落了厚重灰塵,無人問津。另看小鎮,百姓照舊過活,全然不知戰事將起。
“趕在節骨眼上做生意,差這點銀子?”漪漣瞅着吆喝老太問劉恪。
她說話向來沒忌諱,自然沒什麼深意,劉恪卻聽出深意來。心想百姓銀子可不是當官的失職,有問罪之嫌,趕緊解釋,“侄小姐錯怪了,此乃皇上的意思,未到萬不得已,不可驚動百姓,是好意。”
“臨戰先撤百姓是常識,等到萬不得已,命都沒了。”漪漣嘴快,說完不禁又想,皇上的意思,肯定是君瓏的意思,皇上沒常識,君瓏不可能犯傻,那他爲什麼要刻意隱瞞?是不是他並不打算打這一場戰?
越推敲越坐不住了,漪漣放下茶,“找匹快馬,我要入京。”
劉恪連忙衝着侍衛喊,“馬上替侄小姐找匹快馬。”
馬牽來前,吳適突然提議,“是否再找兩名隨從跟着效勞?京城戒備森嚴,尚有不少關卡盤查,侄小姐孤身一人許是不大方便。”
漪漣想想也對,那張皇令能混進承陽府已經不錯了,順勢道,“也好,幫我找兩個機靈點的,回頭謝你們。”
兩人拘禮,“侄小姐客氣。”
他們一路送出小鎮,三匹快馬與風比快,眨眼就成了遠方一小點。
劉恪大大鬆了口氣,望着遼闊邊界感慨萬千,“官場磨練好些年,結果還是你懂事,本官就想不了那麼周全。”
吳適的確有小心眼,但和劉恪考慮得不是一處,“老哥,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覺着怪啊。侄小姐既然是太師那邊的,爲何不乾脆出示公驗表明身份,還要拿皇令兜圈子?”
劉恪不以爲然,“不是聖旨吩咐了,除六部尚書,餘人不可入內。”
吳適摸着後頸一陣怕,“是呀,餘人不可入內,其中算不算上侄小姐?”
兩人對瞧了少頃,細細琢磨字裡行間的意思,每一個字都帶着陰風往劉恪衣領裡吹,嚇得他當場背脊一涼。據他所知,陸漪漣和李巽的關係是非比尋常,萬一真是……簡直不敢往下想!
“這可怎麼辦?”
吳適用手在心口壓了壓,“老哥冷靜,冷靜!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既然主意咱們拿不準,就讓上頭來裁奪吧。”
幕間,京城門。
“皇上有旨,封鎖城門,任何人不得入城門一步!”守城官訓練有素,站在城樓上衝下喊,聲音洪亮犀利。
兩名隨從領馬在前,回喊道,“卑職奉劉恪府尹之命護送太師府侄小姐入京,皇令與公驗在此,請開城門放行。”
太師府的名號能唬住不少人,再聽有皇令,守城官讓隨從獨自一人上前驗證,貨真價實。
隨之,城門開了,守城官屁顛屁顛跑下來,“侄小姐請入城。”待遇不知比承陽府入關好了多少。漪漣不禁想,在京城拼權拼勢的地盤上,找兩個跟班湊湊門面還是要的。
城中一片月,萬戶靜無聲。
聽說君瓏搬進了宮城,三人沿着大道直行,途中兩次遇巡邏兵查驗,均順利通過。眼看宮城已浸在月色裡,隨從提議,“宮門已經落鎖,侄小姐不如找家客棧暫宿一晚,明日入宮。”
漪漣心急,不想浪費時間,“先去試試。”
另一隨從勸阻,“奔波一日,您受累了,還是投宿一晚爲好。”
漪漣隱隱感覺不對,還是堅持,“如果你們累了,我一人去。”說話間,馬蹄噠噠聲一直響在主道上,沒有半點要停下的意思。
順利到達宮門後,經由一番查驗,解下兵器,宮門終於緩緩打開。
漪漣的心跳得厲害,早已默默打好了腹稿,預備一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痛快罵一頓,好發泄一路壓力。然而,當她接近宮門,當她幾乎走入宮門,隨從稱她不備從後方偷襲,與官兵合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場將漪漣扣下大牢!
隔着柵欄,漪漣伸手狠狠拽住那隨從的衣袖,大聲質問,“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隨從依舊很有禮節,“侄小姐見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劉恪還是吳適?”漪漣追問,手心驀然一層冷汗,“……還是君瓏?”
隨從爲難道,“皇上有旨在先,劉大人不敢忤逆,讓卑職先替小姐通傳一聲,若是上頭同意,再來向小姐負荊請罪。”他問,“小姐是否有信物需要卑職轉交君太師?”
漪漣瞪他,“包袱被你們搶了,我去哪找信物。”
隨從拱手道歉,“規矩不能壞,委屈小姐。”他恭恭敬敬把袖子拽出來,“卑職告退。”
他們走得很急,帶起的風吹熄了壁上蠟燭,地牢沒有窗子,流螢火光一滅,渾然如洞穴。漪漣喊了幾聲,空有迴音,摻雜着悉悉索索的稻草聲,好像來自四面八方,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蜷縮到牆角,深深地懊惱比黑暗更濃郁。
那些人說要給君瓏傳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算真的通傳了,君瓏會要見嗎?
蘇曜的冷言冷語剎那間無比明晰,想想也是,自己算什麼?不過是個隨手撿的傻丫頭,興致過了,隨手一丟。她看重的情分,君瓏未必珍惜。如果君瓏不要見,阿爹他們怎麼辦?柳文若的囑託怎麼辦?她……怎麼辦?
肚子咕咕叫,喉嚨也跟火燒似的。一整天,除了邊境一口茶,她只顧着趕路,水米未進,現在坐下,才發覺自己早已精疲力盡,偏還有老鼠佔地盤,連睡覺的稻草也不給。漪漣不怕老虎不怕豹子,就怕老鼠,細細碎碎踩着小步,都像踩在心尖上,毛骨悚然。
累得想睡,餓得睡不着,委屈似潮水猛漲決堤。
她撫胸口順氣,堅強安慰自己,無意觸到懷裡一支細長的東。她拿出來,看不清,卻摸得到是君瓏送她的檀香木筆,而今再普通不過,依舊泛着幽幽木香。拿了皇令之後順手放進懷裡,竟成了唯一安慰。
漪漣把臉一埋,喃喃道,“……幸好沒把你弄丟了。”
好像過了幾月那麼長,渾噩中夢見了柳文若死前囑託,殷殷切切,血淚縱橫。她迷茫無助,幾乎以爲自己將辜負柳文若,好不容易得遇一道曙光,鎖鏈聲終於有了動靜。
來者是沈序,穿着常服,帶着婢女,“侄小姐受累了,下人不懂事,才把消息傳到我那裡,回頭本官定然好好處置。”
漪漣長睫上還掛着點溼潤,心懸在嗓子眼,“君瓏見不見我?”
沈序笑道,“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哪有不見自家人的。”在婢女扶起漪漣後,他遞上包袱,“包袱我給侄小姐討回來了,你要不要清點一番,倘若少了哪些,我全數賠償。”
漪漣沒有打開,只摸了摸銀錢袋子裡唯一一錠銀子,“不必了,其餘沒什麼重要的。”
重要已的貼身收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