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黎明還有段時間,衆人離去後,漪漣獨自一人在紅燈籠下站了很久。陸宸從沒見她如此深沉,心下掛念,陪着李巽安頓了行宮的事務後又跑上北樓。
紅燈籠籠罩着一種氣氛,微微悽哀,微微彷徨,風到此處漸弱,陸宸不禁放輕了動靜。他站在漪漣身側,後者卻無動於衷,只一動不動的杵在原地,視線渙散,不知在看哪裡。
他忍不住先說話,“妹子,別悶着,有事沒事你給一句準話,哥給你開解開解。”
漪漣固執扭開頭,“我能有什麼事。”
陸宸知道自家妹子的性子,不服輸,不認栽,可總得分時候。他有些生氣的拽起她的手,扳開一看,當場就心疼了,“你自個兒瞧瞧,把手掐成什麼模樣了,還是女兒家的手嗎?多大人了,能不能別讓爹和我操心。”
白嫩的皮膚上驚悚的布着血痕,全是指甲一下一下掐出來的,是下意識的舉動,漪漣自己都沒察覺。現下明擺在陸宸面前,彷彿是她偷藏的小心思被抓了正着,趕緊抽回去。
“還犟,跟哥有啥不好意思。”
漪漣悶着不說話。
陸宸覺得不是滋味,“妹子,你是不是覺得哥不夠厚道?”他發誓,“哥明白告訴你,血脈是另一回事,你我兄妹多年假不了,任他天塌地陷,哥肯定同你站一邊。平日找碴全是逗你玩的,哥怎麼會與你較真。”
漪漣回了他一眼,心裡又酸又暖,“我知道,我沒那麼想。”
“那還有啥不能說。”
漪漣心裡委屈,欲言又止。
陸宸知道她能憋事,摸摸她的頭,像兒時互說秘密一樣悄聲悄氣的問,“扭扭捏捏真不像你,直白說罷,你……是不是對君瓏有點喜歡?”
漪漣鼻子一酸,不知從何說起。
承陽府一笑一心動,落香樓一言一失落,直到今日擦身而過,他第一次喚了一句‘阿漣’。漪漣方纔明白,想見不得見,欲訴不能言,那一刻,心裡的悸動和急切是因爲喜歡。
“哥,你說……”她抿了抿脣,惶惶不安,“你說蘇曜的話能不能信?”
陸宸嘆氣,他聽着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不管蘇曜說得幾分真幾分假,君瓏挾持皇帝逃走,已經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蘇曜現在屋裡還氣得吐血,要不是深仇大恨,何必搭上一輩子。裝可裝不成這樣。”
“我沒說他裝。”漪漣抱着一個期待,“當年的事,蘇曜是聽佟七七死前轉告,後來才查到殷家,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或許是喪妻之痛讓他昏了頭,或許是佟七七氣息奄奄沒有轉告清楚,然後他就誤會了。”
“殷家的事陸華莊有參與,只需一問爹便知真假。”
“即便君瓏是殷律又怎樣,罪臣之後難道一定是罪臣嗎?”漪漣仍是難以接受。
“蘇曜確實沒有切實證據,問題在君瓏。”陸宸一股氣堵在心口,“柳笙與其暗中傳信,陸華莊所有人都矇在鼓裡,若非阿巽提醒我小心在前,快馬加鞭趕到江城截獲假令,分堂早就亂套了。君瓏在陸華莊安插眼線一晃十年,居心何在?可笑我待柳笙親似兄弟。”
蘇曜的話還能質疑,陸宸的證言根本無可反駁。
漪漣失望不已,“你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意圖接近陸華莊?”這得是多大一盤棋呀。
陸宸婉轉答道,“柳笙的事算個教訓,對君瓏萬不可掉以輕心。如果他真有所圖謀,陸華莊也不會手下留情。”想想不禁後怕,柳笙都能是臥底,難保不會有其他人隱藏暗處。
風越吹越涼,漪漣的指甲又不自覺扣進肉裡,難道一切皆是精心謀劃的陰謀?她自問,到底信不信所謂的真相?忽而,君瓏的聲音在耳邊清晰起來,‘叔不會害你’。
對,她答應過要信他,至少一句話。
“他說過不會害我。”
陸宸不忍心,他從未見漪漣如此糾結。輕輕扶過她肩膀,耐心開導,“妹子,聽哥說,今晚一鬧未嘗不是好事,早點看清一個人,你就少受苦,難受一時,是歷練。接下來的事哥和阿巽會辦,你乾脆別管,好好出去玩一遭。”
在晚楓鎮客棧時漪漣已經懊惱不已,如果早點查明白,就不會眼睜睜擦身而過。她十分堅持道,“我不會再走第二次。”
陸宸勸誡,“阿漣,別那麼較真,執念本沒錯,但該放下時就要灑脫點。”
漪漣知道他的深意,“……是不是,不該喜歡他?”
陸宸咬咬牙,正視道,“哥這麼想,是誰都好,別是他。”
不管君瓏與蘇傢什麼過節,只見他籌謀多年,定然心計深沉,哪怕萬一是誤會,君瓏縱橫官場,多少黑暗事。如果讓陸宸選,肯定不樂意把妹妹的終身幸福搭進漩渦裡攪和。
估計是老天以爲好戲還不夠熱鬧,方纔被李巽調往陸華莊傳信的弟子竟找來蘇樓,他一路衝上北樓,氣喘噓噓趕到陸宸面前,“少,少主!”
陸宸的壞預感從來靈驗,“出事了?”
弟子緩了緩氣,“少主,臨江府過不去。官差把守嚴查,說是奉旨行事,凡是陸華莊弟子一律不準通行,不論王孫平民。”
聽罷,陸宸的眼睛迸出火花,捏緊拳頭,氣勢洶洶砸向漆柱,“混蛋!”
漪漣心一沉,閉上眼,頭昏腦漲。
“阿漣……”陸宸回神關切,見她步伐虛浮緩緩向廊道走去,連忙跟上,“阿漣,你別急,有啥事哥來解決,千萬別多想。要不你先回屋睡一覺?睡踏實了,什麼都不是事。”
漪漣直愣愣目視前方,拂開他的手,幽幽道,“你們先商量對策,容我一人想想。”
不論王孫平民,顯然是在針對李巽。君瓏的目的,是要徹底隔絕陸華莊,明眼人都懂。
“我查過了,聖旨是從永樂行宮出去,快馬加鞭一路直送臨江府。他這是早做了準備,難怪如此快。”李巽屋中,陸宸匆匆趕來,“看來他對陸華莊是勢在必行了。”說完,大口悶了一杯茶水。
李巽好容易將行宮安排妥當,回蘇樓暫宿以備不時之需。誰知又逢陸華莊變故,來回躊躇道,“阿漣知道嗎?”
陸宸氣得捶桌子,“惹我妹子傷心,叫他好看!”
李巽蹙眉不快,暗暗握緊拳頭。
此時,門扉三聲叩響,兩人警惕不語。他們一個眼神交流,李巽前去開門,竟是蘇曜站在門外,於婆娑樹影中直挺挺緊繃着身體,臉色蒼白得像個死屍。兩人照面後,他用沙啞的聲音恭敬致禮,“王爺。”
李巽朝後邊一望,只有他獨自前來,不便多話,“將軍請進屋小坐。”
蘇曜進屋,發現陸宸也在,眉間露出忌諱,引來陸宸調笑,“蘇將軍來得不巧,被我搶先一步。如果您有話不願讓人聽,我避諱避諱也行。”
蘇曜聽出絲絲敵意,慘白的臉色十分疲憊,“蘇、陸兩家是故交,之前種種實屬不得已而爲之,陸少主見諒。”
“就爲這理由,堂而皇之給我們扣個行刺的黑鍋?”陸宸嬉笑中少見嚴肅,“蘇將軍,我不是不懂你的顧忌,兩家近些年走得是淡點,不怪你多想。想歸想,把我妹妹抓來做人質是不是過了?”
“我沒打算傷害令妹,更沒打算與陸華莊爲敵。”
“是,還好沒有,否則我也不會坐在這裡和你說話。”陸宸道,“爲着舊交之誼,我們有話好商量,談的成談不成另說,如果蘇家非要背後捅刀子,別怪我們不念舊情。”眼見氣氛凝重,關係將成僵局,他笑了一下,“蘇將軍,陸華莊喜歡把醜話說前頭,您別介意。”
恩威並重,陸書雲的一套他學的倒是真好。蘇曜頷首,“此次前來,便是給陸華莊一個交代。”他刻意加重語氣,看向李巽,“亦是給王爺一個交代。”
李巽站在負手於窗邊,聽罷側頭打量,同時暗自琢磨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將軍身體抱恙,有話坐下說。”他阻止了陸宸離開,“師兄,不必如此。”
蘇曜體力不支,只得坐下說話,“姝太妃一案的疑點,想必阿意已經與您說了。”坐穩後,他不假思索的挑起話頭,其實陸華莊有人在場也好。
李巽的屋子單獨安排在蘇樓最偏僻的一間,講話不用顧忌太多,“令弟已與本王明說,但揣測居多。”
蘇曜道,“君瓏借刀殺人,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是肯定的。可若非心虛,何必逃跑,還有柳笙,私自調用陸華莊人馬,誣陷您叛莊,知會過誰?”
李巽已有判斷,不動聲色聽他繼續說。
“方纔的消息臣聽說了,皇上下令控制了臨江府,顯而易見是君瓏的主意。他擔心兩家聯手對他不利,所以趁早隔絕陸華莊。當年的事您既已知曉,應知陸華莊不可能獨善其身,一旦蘇家傾覆,陸華莊孤掌難鳴,必爲君瓏所害。”蘇曜氣息不勻,深呼吸道,“王爺,事到如今,陸華莊岌岌可危,您還無動於衷嗎?”
李巽其實已有決斷,以致態度十分平靜,“陸華莊豈容他胡作非爲。”
“皇上聽信他,他便勢不可擋,區區陸華莊能如何?只怕便是王爺想鋤奸懲惡,皇上也不答應。”蘇曜的面容透着滄桑,“蘇家以身試法,生生被逼至這般境地,王爺好自珍重。”
到底是將軍世家,說話有傲氣在,順耳逆耳一回事,不似中央官員懂拿捏。李巽倒不介意表面上的功夫,“將軍既然來此,必已爲本王打算,不妨直言。”
蘇曜依言直白道,“由王爺領銜,蘇、陸兩家聯手共同抗敵。”他不能不顧及陸宸,“陸少主正好在場,以爲如何?”
誰知陸宸裝傻充愣,“我不懂這個,將軍且說,回頭告訴我爹去。”
李巽仍是水波不驚,靜靜佇立在窗邊樹影下,對其言不以爲然,“如將軍所言,君瓏地位穩固,輕易動搖不得,即便聯手,皇兄不答應,能奈他何?何況殷家被毀,你指證的種種罪行,說到底沒有切實證據。”
蘇曜雙瞳一亮,話音一沉,“所以,不能只除君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