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策馬前往的地方是蘇樓,如空城死寂成一片。封鎖的官兵不知去向,惟有北樓燈籠獨樹一幟,分外搶眼。
奇怪的是今晚的燈籠居然不是紅色,而是橘色。
登臨北樓需由內樓登梯走上廊道,北樓勢高,廊道懸於半空兩面通透,若雲梯跳脫蘇樓屋舍一往而上。一旦覺得風變勁道,回首處便是蘇樓精雅屋頂,多行幾步再看,又是環樓湖泊,立於北樓之中,落中城風貌盡收眼底。
徒有好景非良辰,漪漣內心忐忑,萬般風情皆看不進眼中。
北樓角亭擱置着一個矮櫃,裡面放滿了蠟燭和用具。蘇曜歇了歇腳後將橘色燈籠取下,用新蠟燭替換了殘燭擺進大紅燈籠裡。這纔是平日的模樣,落中的沉夜裡獨蘇樓一顆紅籠奇異嫵媚。
方纔一路上漪漣想了不少事,“燈籠是暗號?”蘇樓被封,蘇家部衆卻能掐着時機大鬧乾坤宮,必然是有互相傳信的方式。
蘇曜與其對視,“紅色是‘萬事周全’,橘色是‘見機行事’,如果哪日未掛燈籠,便是我有大變故,所有人會不惜一切代價魚死網破。”
“真虧得你能堅持八年。”漪漣心有餘悸。萬一哪日風吹雨打滅了火,豈不是要大亂。
蘇曜仰頭看着紅籠在夜風中搖曳,空洞的眼瞳裡逐漸泛起神彩,“七夕那日你可看見了落中彩燈?”問題問得很突然。
漪漣得想辦法瞭解內情,且依着他的話說,“見了。怎樣?”
蘇曜的眼神霎時飄得很遠,他所看見的東西根本不在當下,“花燈下,周圍來往許多人,偏是一眼就看見她,一襲紅裙站在燈火闌珊裡,笑得像仙女。她說她從徐安來,看完了荷花來看紅葉,要把天下的美景看遍。”蘇曜說話變得又輕又溫柔,“我看來,美景比她不過如此。”
世間情愛相似,萬家燈火的七夕,漪漣也只看着一人。
她提醒自己莫忘了試探的本心,“是你妻子?”初來落中就聽了不少傳聞,蘇曜和他妻子的七夕定情是所有未嫁女子的憧憬。
蘇曜第一次笑,“我的妻子,佟七七。”
七月七日一相見,故心終不移。七七這個名字是他給她取的。是烙印,更是決心。
“第二年七夕她依舊一襲紅裙。”那一年,是嫁衣。
蘇曜完全沉浸在回憶裡,眼睛裡捕捉不到任何現景,“我陪她看了兩年紅葉,答應要帶她看遍世間美景。京城的繁華城樓、蒼梧的遠古長流,她說還想去大漠騎馬看落日孤煙……”風一抽搐,他毫無預兆停下來。
漪漣冒出不好的預感。
蘇曜的氣息在悄然無息的質變,絕望而悲憤,“她有了身孕,不能長途奔波,所以行程被耽擱了。”
“身孕?沒聽說你有孩……”漪漣連忙住口,她知道佟七七的結局,慘死在匪賊刀下。
蘇曜冷問,“你查過官府的案卷?”
“……是。”
“案卷上如何記載?”
“…………佟七七遭遇匪賊,喪命。”
“一屍兩命,她陪着孩子同赴黃泉。”咽聲難訴,噩夢已經無數次重複在腦海,但仍然那麼刻骨銘心,“我趕去時她滿身都是鮮血,一直在笑,笑着說能看見黃泉路上的彼岸花也很好。可過奈何橋要喝孟婆湯,她怕忘了回來的路,所以要我每夜在高處點一盞紅色的燈籠。她喜歡紅色,看見了就會領孩子回家陪我。”
蘇曜表情像在哭,沒有眼淚,是流乾了,“可是她沒有回來,一次也沒有,連夢裡都沒有。”聲音哀怨淒涼,滿腔情緒,無地控訴。
漪漣被風噎住了話。佟七七用心良苦,她一定是不願意蘇曜自尋短見才提了這個要求,世間哪裡真的有什麼魂兮歸來的前例。
然而,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蘇曜此刻提及佟七七的命案是有更深的用意,尤其在說到官府案卷時帶了一絲質疑。漪漣不敢問,不詳的預感十分強烈。
蘇曜替她下決斷,“可知我爲什麼與你說這些?”
漪漣心咚咚跳,既想聽,又害怕聽,糾結了良久才問出口,“爲什麼?”
蘇曜冷悽悽的目視,“爲了七七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漪漣雙脣微顫,“她看見什麼?聽見什麼?”
夏風是微熱的,路過湖面吹上蘇樓帶了點水的味道。當它拂面而來時,漪漣驀然打了個寒顫,冷汗溼了後背。因爲風裡夾着蘇曜的聲音,用咬牙切齒的語氣在說,“聽見君瓏做得一手好事,看見他把我父親活活逼死!”
漪漣怔住,眼睛眨也不眨,半晌,幾個音從嘴裡飄出來,“……胡說八道。”
蘇曜不屑於旁人如何看,他只知事實,“你看過案卷,一定知曉我父蘇明與七七是同一天離世。張磊有沒有告訴你,君瓏也是在同一天來探望我父親?或者有沒有提起,君瓏一走,我父親便斷氣的事實?”
“案卷裡沒有……”
“君瓏一手遮天,案卷裡當然不會寫!”蘇曜打斷辯白,“不幸被我的妻子親眼目睹。”
今夜是個天高雲清的良夜,漪漣得以體會什麼叫做晴天霹靂。她不禁往衣裙上蹭了一把冷汗,動搖道,“口說無憑。”
“如果有證據早送呈聖裁,何必費大週摺暗起兵刃。”
漪漣藉機把握,“所以很可能根本是你弄錯了。”
蘇曜的眼神開始冷冽,眉宇間幽怨綿長,“給你看樣東西。”他從懷裡取出一本奏摺樣的東西,“七七提着最後一口氣將她所見所聞告訴我,我尋機查了點東西。這冊族譜是從府衙的案卷裡抄出來的。”
漪漣猶豫了半晌,沒法迴避。
打開一看,族譜很長,一串串名字漪漣都不認得,只隱約覺得意味濃厚。直到翻到最後幾頁,她疑心嘀咕,“殷仁?”記得之前翻的案卷,李巽特別留意過殷家,“是落中貪污案的主犯?”當年宗親全體被判斬首,所以族譜只記到約二十年前。
“是。”蘇曜道,“你往下看看。”
漪漣懷着疑慮往下看,沒發現有什麼稀奇,獨有一個名字如針扎一樣刺進眼裡。是殷仁之子,殷律,“……字,長離。”
長離……
曾經聽過這兩個字。
古琴……長離……
“婆婆多番暗示,還當着你的面送了長離古琴,你卻渾然不覺。”蘇曜撇了她一眼,道,“當年,殷仁貪污賑災款被言官彈劾,殷家滿門幾乎爲此喪命,只有殷仁的幼子殷律寄養在外戚家中,躲過一劫。事後殷家宗宅被焚,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府衙留了一份案卷,方知落中曾有殷家一脈。我父蘇明與殷仁曾有交情,那把長離琴是他私心藏下的。”
“殷律愛琴,尤其是長離琴。兒時我見過他兩次,氣韻初成,風姿卓絕,沒想到日後他會成爲叱吒風雲的君太師。倒是愛琴一樣,始終未變。”蘇曜神情是陰冷的,就算沒有失魂症,他也活像個幽魂,“殷家沒落時他十歲,是記事的年紀了。”
君瓏,是殷律。
而當年指證罪臣殷仁的人正是蘇明!
其中因果玄機彷彿已昭然若揭,不必再點明。漪漣還在試圖尋找一種可能,“即便他真是殷長離,怎麼證明他一定會爲了殷家報復你們。”
“我父壯年之時乍然請辭卸甲,歸鄉之後終日恐慌是爲何?若非七七機緣巧合聽得真相,我至今不知是君瓏威逼恐嚇才致我父親精神失常。”蘇曜呼吸略急,“那日七七去舊宅探望,親眼看見君瓏逼死父親。她無心暴露了行蹤,所以在回蘇樓的途中被殺害,那幾個劫匪不過是替死鬼。”
漪漣感覺喘不上氣。
“聽說你幫朝廷翻了姝妃案,唐非當場暴斃。”蘇曜突然提及此事,意味深長道,“宮闈過往你可深究過?結案之時,是否敢說姝妃案真相大白,絕無半點疏漏!”
漪漣突然想起葉離臨走時的話,告誡她此案不可繼續深究。現在想來,除了事關皇帝,是不是葉離還發現了什麼纔再三叮嚀。
“……你想說他和姝妃案也有關係?”漪漣的聲音在發顫。
蘇曜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過於直接讓人措手不及,“唐非罪在擾亂朝綱,以夏氏蠱惑君王。姝妃的冤案,他是替君瓏背了黑鍋。”他垂眸一刻,“殺妃弒帝,坑害重臣,牽累無辜,君瓏的滔天罪行遠在唐非之上!”
漪漣頓時失聲難言。
蘇曜步步緊逼,“我聽說過大理寺的場面,唐非暴斃突然,你竟不覺得蹊蹺?”
“……”
“我不能判斷是誰出手滅口,但一定是君瓏指示,別忘了唐非臨死前說的話。”
漪漣記得唐非臨死前說,‘君瓏,你也不會好過’。仔細回想唐非是迎面中招,說不定他看見了誰是兇手。
“葉離移花接木使得好,唐非殺了替死的宮女,以爲殺了姝妃洋洋得意。殊不知君瓏一招借刀殺人用得更妙,將風聲傳出去,用唐非的刀殺了姝妃,他樂觀其成。”
經蘇曜一提,漪漣突然發現之前的重大疏忽。
依葉離的證詞,陸遠程應該在姝妃換容後前往接應,卻因陸遠程不在京城臨時換了旁人。她一直以爲是唐非發現了破綻,派人假裝接應,趁機殺了姝妃。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如果那時姝妃被殺,死後一定是滿臉傷口,而躺在陸華莊地宮裡的本尊容顏完好。恢復到傷疤褪盡至少需要一個月,換句話說,姝妃換容之後至少在京城逗留了一個月!
唐非不會多留後患,那是誰替陸遠程接應了姝妃?
還能夠不漏痕跡的放出風聲,殺人於無形。
漪漣想到爺爺留給君瓏的親筆信,託付他照顧李巽……她不敢往下想,好多疑點!
“殷仁私吞賑災款賄賂太子,開審對太子總是無益,所以文宣帝將案子一刀切,並未公開審查。據聞這是他和姝妃商議的結果,太子是國本,不可動搖。朝廷官員只知其案,不知詳情,連處決殷仁都交予陸華莊來辦。”
宣文帝時期,陸華莊還常爲朝廷辦事。
蘇曜道,“爲寫案卷,我父親提供了證詞,因此成了君瓏的眼中釘。不過那時誰能料到數年之後殷律會入京,偏巧結識太子涉足朝廷,推波助瀾冤死姝妃,蠱惑太子殺父登基,你們所認爲唐非的滔天大罪實然是君瓏一手促成。”
唐非比姝妃,冤情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爲我妻子的緣故,君瓏擔心事蹟敗露,近八年來眼睛一直盯着蘇家。若非我作病裝傻,怎麼在他霸權之下偷生八年。”蘇曜的病色長年累月,已然根深蒂固,說到此處,恨不得字裡行間都冒出火來,將罪魁禍首挫骨揚灰,那神態幾近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