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萬籟俱靜。馬蹄錚錚,三十匹奔出了百駿氣勢。
馬蹄匆匆竄過樹林近道,踏進了晚楓小鎮。
在高矮錯落的巷子裡,動靜驚醒了寂夜,嚇開了一堆又一堆當道鋪席的避難者,然後直奔向鎮上唯一一家古舊客棧。客棧已經閉門落鎖,只有兩盞油黃燈籠照着一塊木雕招牌,面上被風雨摧殘的只餘殘漆,蕭條可憐。
漪漣聽見馬蹄聲和人羣的驚叫,其中無比清晰的是撞門的‘一二’喊聲。
“別動別說話,柳文若的死生由你決定。”門被撞開前,蘇曜飛快說道。
漪漣瞪他,旋即聽到咚的一聲巨響,客棧大門已經乾脆利落的被撞開。連帶着撞飛前去開門的客棧兩當家夫婦,滾在地上嗷嗷亂叫,“哎呦喂,誰家不長眼的,大半夜來鬧事活該被雷劈。”
話沒說乾淨,立馬有人呵斥,“賤民好大的膽子。”
一陣細碎的響動後,又是當家老婆子的聲音,“原來是官家幾位爺。實在對不住,怪小民眼色不好。幾位是留宿還是歇歇腳來了?”她的態度轉變極大,肯定是見了誰。漪漣側耳傾聽,心砰砰跳。
然後,她聽見有一個聲音冷然問,“有沒有官兵和一對年輕男女來投宿?”
是君瓏!
儘管隔着一道牆,聲音蒙了一層紗,漪漣還是認得很清楚。她用眼神向蘇曜求證,顯而易見,蘇曜等的故人便是君瓏!
夜半的客棧很安靜,聲音清晰可聞,再說話的是當家老漢,“有有有。”他急忙安撫,“我記得這幾位客官,兩人小模樣長得挺水靈了。可惜幾位爺不巧,他們走了,沒在店裡。”老婆子賠笑稱是。
漪漣又瞪蘇曜,肯定是他事先安排了。
“走了?不對吧。東南方向的道還沒幹淨,難不成你教他們遁地去?”是沈序的聲音。
君瓏是來找他們!東南方向的道路是回陸華莊的必經之路。
“爺說笑了。”老漢道,“民夫手腳利索,趁夜幹上幾個時辰把路通了。只是人能行,馬騎不了。那幾位是午後走的,聽說要把馬賣了,等過了坎再從下個鎮子買幾匹。”
君瓏不信,“全搜一遍。”
同行的幾十名侍衛應聲做好準備。
老漢惶恐,連忙勸阻,“哎呀,官爺,小民這是小本生意呀。您一搜,下回誰還敢再來投宿。您說我騙您什麼好處,小店裡留不住大佛呀。”
君瓏哪裡理會小家子的生意經,堅持要搜。蘇曜已經將手移到了刀柄上。
恰好此時,遠遠的似乎有號角聲傳來,不真切,漪漣聽到了幾個飄忽的尾音。
沈序顯然也聽見了,“太師,時間緊迫,耽擱要壞事的。加上官兵十幾個人,這麼一家小客棧藏不住。”之後的幾句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不清楚。
客堂裡短暫一番沉默,漪漣難熬,不知君瓏怎麼想。終於,她聽見他說,“……走。”
漪漣着急,扭着身體想探個頭看一眼,可蘇曜事前已將窗門封死。
偏偏君瓏不死心,走出客棧前又試探的喊了一聲,“阿漣!”
漪漣心急如焚,差點就要應聲而出,然而蘇曜的刀鋒更快一步橫過來,指着隔壁屋子,是柳文若住的房間。她一狠心,不得不再次把聲音吞回去,憋着憋着,憋了一鼻子酸楚,一肚子委屈。
……第一次聽見他認認真真喊名字,卻不能應。
直到客棧再次落鎖,她衝着蘇曜破口大罵,“你個混蛋!”
蘇曜無動於衷,“罵錯人了。”
漪漣用力用雙腳敲牀板抗議,“捆就捆着吧,威脅女人,丟不丟臉!你不是等他嗎?”
蘇曜依舊面無表情,“等他不是爲了見他,我倒希望能親自一會。”他用手撫摸雙腿,腿腳略有發顫。
“坐了八年輪椅,沒病也裝成病。”方纔騎馬趕來差點就摔馬而亡,想起來令人哭笑不得,“搭上一雙腿,保一條命,對於將軍來說不值得。騎不了馬,拿不起槍,死與活沒有區別。可爲了蘇家,命還需留着,保這條命,便是保蘇家滿門!”
他看向漪漣,再次重複,“我只想留蘇家一條生路。”
羣馬絕塵出鎮,衝過小樹林踏上官道。暴雨後的雜物被清理到兩旁,堆了許多小坡。他們走得急,馬蹄踏過青苔匆匆而過,疏忽了被掩藏在亂石敗葉下的新鮮屍體。屍體沒有血跡,全是內傷,有馬匹,也有人。
君瓏策馬疾馳,臉色很沉。
沈序衷心感嘆道,“性命攸關之境,您肯冒險爲侄小姐走一趟,當真是看重。”
在羣馬的後方,一顆火紅明亮的光球飛躥上天際,在夜幕中四顧流連不去。
是信號,蘇家的信號。
沈序策馬緊跟前人,“沒想到蘇家竟然有人馬,幸好您留了一手。”話說完,又一顆光球躥上去,爭分奪秒,步步緊逼。沈序拽緊繮繩回頭一望,“真不容人喘口氣。”
君瓏的名駒跑在最前,“早知道蘇家不老實。”
沈序道,“說來也奇,一直有探子盯着,沒發現蘇家有私招兵馬的行徑。莫不是那戚婆子真懂妖鬼之術撒豆成兵?”
君瓏冷斥兩字,“荒謬。”
頃刻間,又是一顆光球。這次是明亮的月白色染上一方天雲,似催命煞星愈發迫近。
沈序加快了策馬的速度,風過耳如刀鋒利,“蘇家有諸多借口,朝廷輕易判罪不得,他們是有許多空子可鑽的。且不知暗中藏了多少兵馬,行宮岌岌可危。”
“囂張一地罷了,我倒不信他能把爪子還能伸到別處去。”
“您的意思是……”君瓏敢冒險出宮,必然有應對之策。沈序果然聽見聲音夾在風中飄過耳畔,鏗鏘有力,“回京。”
客棧中,當家老漢走上二樓走道,欲向等候的蘇曜覆命。
蘇曜站在客房外,指了指裡面的漪漣,示意老漢壓低聲音說話,“怎麼樣?”
老漢道,“探子看見他們上了官道,像是回行宮,是不是讓弟兄們抄傢伙?”
“如果回行宮,他一開始就不會出來。”蘇曜盤算的頭頭是道,“沒有切實證據倒打一耙,又摸不清我方人馬底細,君瓏是想回京。但他生性多疑,落中要穴必不敢走,如果繞道,落霞谷是首選。”他將聲音再降一分,幾乎是飄着出去的,“谷中準備好了?”
“將軍放心,照計劃安放了擂石和滾木,只等惡賊一到砸他個片甲不留。他要敢出來,等在谷口的上百名弟兄也不答應,一人一刀,九命貓也該投胎十回了。”
蘇曜言簡意賅,“把握機會。”他吩咐老漢退下,自己回到屋中。
漪漣還被捆着,一見蘇曜進來,脫口便問,“等來君瓏又不見,你到底打什麼主意!”
蘇曜幽幽一瞥,回到桌前拿氣寶刀佩至腰邊。
漪漣掙脫不開麻繩,又急又氣,“嘴上說是故交,把我捆得跟臘肉似的,是蘇家的規矩,還是軍營的規矩?”
蘇曜覺得有點煩,再飄一眼,“不論蘇家,還是軍營,對待人質都是這規矩。”他說着話,半截燭火一跳,顫顫巍巍。
果然有預謀,漪漣戒備問道,“人質?你打算拿我威脅誰?”
蘇曜覺得有必要挑明重點,否則惹來後患無窮,“拿你做人質的不是我,是君瓏,我是救你。”對着漪漣狐疑的神情,還是安撫爲上,“你知不知君瓏找你作甚?知不知有你在手,陸華莊能任他擺佈?陸書雲重情重義,爲救女兒,與君瓏聯手,於蘇家不利。老實說,我們沒有餘力對抗陸華莊,更沒打算招惹陸華莊。陸姑娘,我不會害你,請你稍微配合一些。”
蘇家至今疑點重重,加之漪漣擔心君瓏,更不會輕易鬆懈,“要我配合可以,解開繩子把話說清楚。既然是故交,事情可以商量着辦。”
蘇曜沉默片刻,“等我把事情辦完,再與你解釋。”他扶着刀柄,準備離開。
漪漣怎麼能放他走,“慢着!”凹着身子,腿都酸了,“哪怕你是將軍,也沒有先斬後奏的道理。”
蘇曜見她是故意拖延時間,不予理會,“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告辭。”
“等等!”漪漣再次喊住他,“走可以,必須帶上我。”現在不知是什麼情況,她得想辦法弄明白,能套多少是多少。
蘇曜放下手推門的手,“陸姑娘哪來的自信?莫忘了,柳文若還在我手裡,別得寸進尺。”
漪漣不甘示弱,“你有人質,我也有人質。”
蘇曜最是謹慎,節骨眼上不能出錯,“誰?”
“你自己說的,怕君瓏以我要挾陸華莊,所以纔來晚楓鎮堵截。如果猜的沒錯,那些陷害陸華莊的暗器就是爲了讓我遠離君瓏,對不對?”漪漣見蘇曜腳尖朝她移了一寸,學着威脅,“給個忠告,陸書雲是我爹,我不順心,陸華莊就不順心。”
蘇曜蹙起眉,“你憑什麼以爲我會妥協?”
漪漣道,“你肯裝病八年,可見重視蘇家,你不敢傷害我,說明你忌憚陸華莊。”她索性倒頭一躺,“只要不怕麻煩找上門,你就自個兒走,往後別再指望我與你好好說話。”
燭光又是一跳。
蘇曜聽明白了,人質就是她自己,也可說是整個蘇家。柳文若只能威脅一時,陸華莊的麻煩卻是長長久久,這局較量,很顯然是他遜一籌,怪自己方纔多話,被抓住了把柄。他不悅諷刺,“陸書雲堂堂英豪,沒想到養了個女兒有臉撒潑耍賴。”
漪漣瞪他,“天生的,不怪我爹。”
蘇曜僵持片刻,無果,只能揮刀斬斷麻繩,“走罷,別耍花樣。”
他們來到馬廄,已經備好了數匹馬。馬背高大,蘇曜腿腳不太利索,是被人託舉上的馬背,堂堂將軍,未免令人心酸,不禁更令漪漣懷疑,蘇家究竟在籌謀什麼?與君瓏又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