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醇厚,漪漣瞪着屋頂吊精神。盯久了居然能看見星空萬丈,一晃神,又是湖海茫茫。她以爲這是一種境界,超脫自己,方能領悟真諦。果然,再一晃,徹底人事不知。
她做了一個夢,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她以爲自己忘了,誰知記憶的深處還留有那麼一襲白衣,一抹笑靨,一面驚鴻。就在即將觸碰到雪白衣袖的瞬間,人影翩然消散,她被嚇得驚醒,感覺頭疼欲裂。屋裡不知何時點起了蠟燭,亮的睜不開眼。
漪漣心下一慌,今晚的睡意有點過分了。
“你比預料醒的早。”有男人在對她說話,聲音堅穩如墨石。
意識到不是做夢,漪漣又醒了大半,她試圖坐起來,卻發現手腳被麻繩捆着。轉頭一看,燭光籠罩的方桌旁坐着一個背影健壯的男人,正慢慢用綢布擦拭着他的寶刀。
“我沒有害你的打算,僅僅希望你安分點。”男人簡單的對繩子做出解釋,良久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迴應,不禁有點奇怪,“所謂安分並不是沉默,你可以說話。”
漪漣費力扭着身體坐起來,靠到牆上搖頭晃腦,“……你下的藥量太重。”
男人十分寬容,“不礙事,你繼續休息。我只是借你的房間小坐片刻。”
繼續休息的鬼話當然不能信!漪漣把腦袋使勁往牆上一撞,咚地一響,完蛋,用力過猛,更暈了。她努力把自己搖清醒,“……多少你得交代幾句,小坐和強闖民宅差遠了。”
男人微微側頭用餘光看人,“你不像上次精明。”
上次?漪漣搭着腦袋,斜眼瞄他,“敢情是熟人?”
“不算熟人,三面之緣。”男人將武器輕穩放到桌上,“陸姑娘,想要見你可不容易。”
他站起來更顯得高大,信步轉身不驚波瀾,漪漣在逐漸適應溫和的燭光後看清了他的樣子。一對英武劍眉,一雙炯炯大眼,鼻樑高挺,臉龐輪廓硬朗緊實,這張臉確實在記憶中出現過,也是絕對不可能站在這裡的人。
驚嚇和詫異讓漪漣徹底清醒,“蘇曜?!”
她以爲自己看錯了,用力一閉眼睛,再睜眼,分明是蘇樓裡那個被戚婆子推來推去的活死人,“你……能說話?”
蘇曜的氣韻很沉,沉如死水,莫說波瀾,便是一絲漣漪也不可見,“如你所見,我正站在這裡,憑自己的意識和你說話。”
漪漣胸口壓了塊大石,感受到來自陰謀的壓力,“蘇家……”頓了頓聲,“你,想做什麼?”話出口時她刻意改變了措詞。究竟是籌謀什麼,不惜假裝數年活屍?
蘇曜面無表情道,“適才說過,腿腳不便,借你的房間小坐片刻。順便,等一個故人。”
刻意跑到她面前等故人?漪漣很無奈,“你是想讓我問上一問,還是撒手不管?”
“你大可再睡一覺。”蘇曜沒有準備隱瞞,“我來此是爲蘇、陸兩家的世交舊情,顧的是陸莊主的面子。當然,你也確實認得這位故人。”
他的語氣複雜深刻,漪漣彷彿能從中看見一個幻境,刀光劍影,血淚漫天,淒厲無奈的嘶喊滾着飛沙走石,傳遍荒野。從前她與陸宸不能領略的東西現在懂了,這,便是殺意!
蘇氏舊宅,僵持還在繼續。
李巽對前言驚詫不解,沉聲質問蘇意,“你說我被君瓏騙了?”
“事實擺在眼前,有何疑惑。”蘇意發笑,幾欲掙脫,無奈被劍刃剋制的動彈不得,“你們是不是計劃將蘇家抓個人贓並獲?祁王和蘇曜皆在,真真是抵賴不得。可是說好的接應去哪了?”
李巽指證,“接應是中了你們的埋伏。”
“沒錯,我們是有埋伏。可你自個兒瞧瞧埋伏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君瓏在哪呢?”她瞪着陳總管哈哈大笑,笑停後滿眼憤恨,“你會來,是急於洗脫陸華莊的污名,你相信蘇家的目的是幫祁王造反。君瓏不來,是因爲他不敢!他早就算到蘇家是要他的命,所以連行宮都不敢踏出一步!”
自到行宮以來,君瓏行動常有反常,尤其對於蘇家格外上心,少離行宮也是事實。
李巽一直惦記着乾坤宮事變時漪漣提出的疑問,爲何刺客同一批入宮,卻分批進乾坤宮,其餘的人哪裡去了?爲何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卻遲遲不行動?他們真的是來行刺的嗎?
如果蘇意言詞不假,答案便是肯定的。
“乾坤宮是你們的計劃?”
“蘇樓被封,兄長有足夠的不在場證明。此時行動,蘇家雖有嫌疑,但不會被定罪。”蘇意道,“君瓏心裡清楚,所以自蘇樓被封那日起,他幾乎不再出宮,萬一被蘇家逮着機會,他就是白送一條命。可我們沒料到他將行宮裡也防備的那麼周全。”
一批刺客入乾坤宮掩人耳目,另一批則前往蓬萊殿尋找機會下手,可惜被君瓏部署阻攔,趕晚了一步。這也是爲什麼刺客擁有機會遲遲不行刺,君瓏一進乾坤宮便動手的原因,他們的目標從來不是永隆帝,而是君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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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巽道,“殺君瓏便罷了,爲什麼嫁禍陸華莊?”
蘇意道,“乾坤宮行刺是一石多鳥之計,萬一殺君瓏不成,我們還有別的打算,包括洗脫蘇家殺趙席的罪名。所以特地仿製了趙席胸口的銅針,想借不在場證明自證,儘管最後還是被沈序之流攪和了。至於爲何陷害陸華莊……”她偏頭看李巽,眼中是無需掩蓋的火焰,“是想提醒你,蘇家一旦覆滅,下一個就是陸華莊!”
李巽劍鋒一顫,“說清楚!”
蘇意道,“你以爲君瓏爲什麼幫你翻姝妃案?行善積德?呵,不過是利用你除去唐非這個礙事人罷了。沒有唐非阻擾,他便可爲所欲爲,譬如蘇家、陸華莊,亦或是大興國。說白了,你不過是個玩物而已。”
“他想當皇帝?”
“或許吧,誰知道呢。”
李巽蹙眉,“你的說詞未免太敷衍。”
“敷衍?你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他會不會把陸華莊生吞活剝。他玩弄大興在鼓掌之中,卻是旁人替他背了黑鍋。你仔細回想往前種種,難道他真的沒有一絲一毫可疑之處?醒醒吧,罪惡昭彰的不是蘇家,是君瓏!”
李巽默然,劍鋒不動。
事情轉變的太突然,他不能肯定這是不是蘇意脫身藉口。
蘇意挑釁,“反正事已至此,你我僵持不是辦法。爲着陸華莊和你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賭一把?跟我去見兄長,他會告訴你來龍去脈。現在趕去,或許還可以親手報你的殺母之仇。”
李巽大驚,“……唐非已經……”他喉嚨一緊,“難道另有隱情?!”
“當年事兄長知道的比我清楚。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跟我走。”
片刻動搖後,李巽警惕起來,“一面之詞,我憑什麼信你。”
蘇意想了一會,大吼喝退包圍的人馬,“全部給我退十步。”
假扮蘇曜的男人最憂心,“小主,萬萬不可啊,我們退後李巽便有機可乘。”然而,在蘇意一再堅持下,衆人還是服從了命令,統統退到十步之外。
蘇意對李巽道,“給我一把劍,我證明給你看。”見遲遲不決,他補充,“他們水遠難及,你的功夫又遠勝與我,怕什麼。”
李巽生性不愛鋌而走險,他也完全不知蘇意在賣什麼關子。可正如他所言,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沒有絕對的自信能衝破重重包圍。且自問,他並非全然不信蘇意的話,倘若當真牽扯了母妃和陸華莊,甚至是阿漣,他甘願冒險一試。
他們就是他的全部,他曾經深信不疑,如今依然。
包圍人馬用的全是長槍,李巽抽出自己的匕首遞給蘇意,右手長劍頂着他後背。
蘇意接過匕首,左右翻看了兩下,輕巧的動作肯定是常有把玩,“你不信我是因爲蘇家有造反嫌疑,可知我是故意叫你們誤會。”
李巽道,“爲今日做的籌謀?”
“對,乾坤宮是第一步。”蘇意承認,“我混入宮後沒有去乾坤宮,而是去了瀛洲閣躲藏。一旦行動失敗,必然會封鎖宮門。只要有人去查,肯定查得出一名刺客潛伏在了行宮。而這名刺客怎麼找都找不出來,理所當然會推測行宮中有內鬼。事實證明我設想的沒錯,你們果然派了眼線來監視最可疑的祁王。”
方纔被挾持的祁王聽罷面容失色,“蘇意,你故意耍本王!”
蘇意回瞪,眼裡飽含不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好意思揚言能者居之,你能嗎?”
“你……唔……”祁王想罵,被人一把捂住嘴,差點喘不過氣來。
“篡位謀反是個幌子,不論君瓏信不信,蘇家行動,他必然會行動。就像我們想殺他一樣,他也恨不得將蘇家除之後快,只有一者能活。”蘇意道,“說來也簡單,蘇家不會造反,我們要的只是君瓏的命!”
李巽抱有懷疑。
蘇意不再多話,將匕首向上一拋,於半空中轉了一個很颯爽的弧度,落下時他接住手柄,手腕一轉,順勢將匕首當做暗器飛出去。速度極快,眨眼的瞬間已然直插進祁王的心口。
“——唔!!!”那一刀又快又狠,刀身全部沒入血肉之軀。祁王被人捂着嘴,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須臾間便去了。
事發突然,饒是李巽也難免驚詫一時。他看着祁王被扔在地上,悽悽慘慘,生前榮華盡成空,不禁闔眼道,“……殘缺者不可登基爲帝,斷一條手臂便可,沒必要殺他。”話出口,他驚了自己,居然能如此無情。
蘇意感到背後的劍刃已無威脅,轉過身直面,“這樣足證蘇家毫無謀反之心。”蘇意她命人牽來兩匹馬,“李巽,快跟我走。君瓏知道蘇家有人馬肯定會採取行動,兄長已到前方埋伏,現在去還趕得上。你想知道的真相兄長都會告訴你。”
李巽心懷異樣最後看了祁王一眼,轉身,出屋,上馬。
同一刻,一顆信號竄上天際,來自晚楓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