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槽項目能用萬用板焊接的電路都已編程調試好,胡工將電路圖送到電子研究所的制板中心去畫PCB圖和制板。胡工和陳悅都只是知道有一個叫SmartWork的PC機軟件可以畫PCB圖,但他們都沒有電腦、沒有條件自己畫圖。
彼時,制板的週期要遠遠比現在長。要別人畫PCB圖也遠沒自己畫方便,研究所的人員在畫板的過程中要經常與胡工溝通:還沒提供實物的元器件尺寸、有些元器件的放置位置、有些線徑的大小等等。
烘槽項目的程序也比較複雜,很多功能都是陳悅第一編程,沒有沉澱積累,需要從頭開始,在等制板的過程中陳悅有大量的程序要編寫和調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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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又再戀的陳悅有一個週日沒有回家了。
爲什麼張茵會拋棄自己?有了趙容的愛陳悅得以平靜思考,很快他就明晰,單憑自己猜測張茵的想法是沒用的。他反求諸己,覺得問題出於自身,自己可能離張茵的期望值有距離了。張茵已結婚,必定是她遇到了一位比自己優秀的人。理工男的他,覺得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原因。
這段時間,陳悅不管是工作還是看書時,這段愛的痛會不時地扎他一下,時痛時很痛,無論陳悅如何告誡自己“該放下了”都毫無作用,這就是人們將“初戀”和“刻骨銘心”兩個詞連句時還要插入“最”字的原因。趙容在身邊時,陳悅的情況會好很多。
陳悅回到家,沒有將他與趙容的事告訴母親和姐姐,因爲一提及趙容必然關聯到張茵,不想家人爲他操心,失戀也讓他稍稍懂事了一點:和張茵談戀愛後很久沒有關心過家人了。他單純地希望已經久違了的一家三口的平靜、溫情能夠回來,三人可以像以前那樣一起開心地喝茶聊天、品嚐美食。陳媽媽和陳迪都顯得平平常常,也沒有說起張茵。在陳家,張茵像美洲大陸的瑪雅人一樣神秘地消失了。雖然三人的口中都沒有談及張茵,但各自的心裡都惦記着她,尤其是陳悅。趙容不在身邊,陳悅一回到家,腦中浮現出張茵的影像比趙容還多。
週日下午,日光曈曈。和風容與。
不用到五通廠去幹活,陳悅可以在家休息或者編程。胡工的項目沒有完成,他是不允許自己休息太長時間的,有了胡工一次“吃飽飯才能產生剩餘價值”的激勵,他更不想休息了。陳悅短暫的失戀,機器碼並沒有“丟失”位於他腦中的太多“陣地”,且在漸漸“收復失地”。這兩點令到他知道自己此時該怎麼做,他回到小房間開始編程,很快滿腦子裡不是張茵就是趙容,令他坐立不安起來,於是他將資料、文具等搬出客廳繼續工作,情況好了一點但基本沒有改善,他先以爲自己無法集中精神是家裡的空間小,後隱約覺得到逐漸清晰:自己的“癔症”需要趙容來“醫治”。
陳悅決定回校編程。
廣州學院旁是登豐村,這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城中村因爲廣院的緣故,變得家喻戶曉。登豐村的變化發展之快,讓人們、尤其是廣院師生看到了當時的“深圳速度”。陳悅剛入讀廣院時,這裡還是半郭半郊之地,還有農田,他印象最深的是種西洋菜的水田,因爲西洋菜是他最喜歡的蔬菜。他讀書期間,經過快速開發,這裡的水田、菜地已消失殆盡,漸成樓宇和街衢。有時候,陳悅走到學校附近時會想起以前的水田、菜地和農夫,偶然有小朋友在撈小魚或大人在抓田螺的情景。他還會想起偶爾班裡組織活動,晚上纔回家時青蛙在水田裡聲聲叫喚、螢火蟲在四周閃閃爍爍飛舞的情形。大部分童年在農村度過的他,不像班上的多數同學只是喜歡城市,他心裡一直依戀着農村。
登豐村旁是白雲山風景區,陳悅工作後,其周邊的工廠或搬遷或停工,外來人口不多。租住在登豐村的外來人員基本上是在周邊服務業打工的,因而登豐村熱鬧但不雜亂。
從家到學校陳悅要經過登豐村。登豐村內有一條馬路南北向橫穿而過,連接麓湖和環市中路,馬路原來是東濠涌的一段溪流,因道路交通的發展需要,市政在其上加蓋築路。這條馬路叫麓環路,名字取自於“麓湖”和“環市路”的首字。麓環路是村內及周邊人員出行的一條主要通道,馬路兩旁百店鱗列,中間夾雜着一兩間小食店,招牌橫七豎八,可惜獨缺老字號。店鋪的商品琳琅滿目,不少店鋪甚至將商品擺出門口,對人行道有一定的影響。陳悅從讀大學開始無數次地在這條路上走過,留下了不計其數的足跡,對它的熟悉如同老朋友一般。
此時,路上的行人並不多。陳悅一進入麓環路,很快就見到了一個路邊的報刊亭,售賣的報紙雜誌豐富多彩,陳悅停下買了一本他喜歡的《無線電》雜誌,這是他每個月必買的刊物。
陳悅繼續往學校方向走,走着走着,一家商店裡大音量地播放着他熟悉的、香江歌星陳百強先生的《煙雨悽迷》:
……
終於終於
默然遙遠難再近
……
陳悅放慢了腳步,認真地聽着,他的嘴脣微微翕動着開始在默默地跟着唱:煙雨悽迷,伴我獨行,昏暗街頭你似夢幻般飄近……張茵甜甜一笑的幻影閃現他的腦際,頓時他心中刀割般一陣陣劇痛,鼻子有點酸,淚水涌進眼框……他真想嚎啕大哭一場……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來到實驗大樓前時,陳悅出乎意料地見到了趙容拿着書正從不遠處步態悠然地走來。從趙容的宿舍樓到圖書館,走實驗大樓前這條路是最近的。
“小容!”陳悅驚喜地叫道,並停下腳步等趙容。
趙容也看到了揹着書包的陳悅,來到他面前時,也很驚喜:“你不是回家了嗎?”
陳悅笑笑隨口而出:“我剛從家裡來,想回實驗室編程。”
趙容有點失望,小聲問道:“原來你不是想我才提前回來的?”
“主要是掛住你。”陳悅趕緊陪笑,態度誠懇。“現在不見到你,等會吃飯我也一定去找你的。”
趙容開心地笑了,嬌嗔道:“算你良心未泯。”
陳悅問:“小容,你是要去圖書館看書嗎?”
趙容說:“我們宿舍樓旁在修路,施工很吵。原本是要的,現在不用了。”
陳悅又舊話重提:“我還是將實驗室的鑰匙給你吧,這樣你方便些。”
趙容說:“好,我只要你小辦公室的鑰匙就行了。”
“也好。”陳悅笑着說。
兩人來到單板機室,陳悅放下書包,拿了一條小辦公室的鑰匙給趙容,正準備去煮水給他倆沖茶。趙容拉住了陳悅的手,俏皮地說:“我現在不想看書,想去麓湖。”
陳悅很意外,笑了:“你不勤奮複習啦?”見到趙容,他很安心,很想編程。
“你是我的福星,這次我一定能考過的,我們去麓湖。”趙容堅持,“晚上去有點冷,如果有風的話更不舒服,我們晚上再回實驗室看書吧。”
“好!”陳悅覺得趙容說得有道理,即使沒道理他也會順從的。
兩人來到林木蔥籠的“清涼界”時,陳悅覺得太陽是溫柔的,風是輕盈的,而天光雲影共徘徊的麓湖,是彩色的。當微風輕輕吹過的時候,陳悅似乎聞到了樹木、青草和野花的味道。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趙容的臉上,陳悅也似乎在樹影斑駁間看見了美好的未來。
陳悅笑着說:“小容,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欣賞着碧波盪漾的湖面,我給你講一個黃公望先生畫《富春山居圖》的故事,好嗎?”這個故事是他這週迴家剛在電視上看到的,令他很感動,想與趙容分享。
“好呀,我的天啊!你這麼悶的人也會講故事啊?!”趙容很興奮地說,兩人又笑了起來。
兩人繼續往湖邊慢慢地走去並尋找着空閒的石凳,高大的樹木上不時傳來一聲聲鳴囀囀的鳥語,一羣覓食的麻雀在地面和樹枝間來回地起落翻飛着。走着走着,陳悅眼前突然一亮,一個和諧、美麗的畫面深深地吸引了他:一對青春芳華的男女大學生坐在湖邊的石凳上靜靜地看着書,由於湖面波光閃動,他們背對湖面而坐。不遠處的一棵榕樹邊停放着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後輪的鍍鎳鋼圈被陽光直射閃出一點鋥亮耀眼的光。背景是陽光下翠綠的湖面,碧波瀲灩,風光旖旎。霎時,陳悅心想如果有相機能將一畫面定格下來那該多好啊,他甚至有了小小的畫畫衝動。
陳悅不禁盯着他們細細觀看。男孩雖然並不高大,但英俊帥氣。女孩瓜子臉,容貌秀麗,皮膚白晰,身材苗條,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紮成了馬尾狀,身上的淡黃色外套襯托着她如蓓蕾初綻,潔白無暇,清純動人。陳悅彷彿見到了張茵,但又覺得這個女孩比張茵清瑩秀澈和陽光靈韻,他心中不禁稱道:好一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乃一山還有一山高。頃刻,陳悅的腦海中閃現出“夢中女神”四個字,他驚訝自己剛工作時曾經在腦海中構想過的夢中情人形象,原來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趙容就在身邊,這個靈光令他感到瞠目結舌。他在心裡暗笑自己多情了,告誡自己要專心愛趙容,不要胡思亂想。1988年前後正是中國青年的浪漫主義思潮達到最頂峰的時期,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和少男心弛的“夢中女神”正是那個時代的精神產物,陳悅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這種思潮的感染。
“小容,你看!”陳悅用雙手的食指和拇指共同比劃出一個人們通常攝影構圖時使用的長方形框,小聲地說道,“你從這個‘畫框’中欣賞一下這個畫面,那意境任何文字都會讓人覺得是畫蛇添足。攝影大師肯納利先生講過:偉大的攝影作品是通過眼睛拍攝出來的,而不是機器。”他希望趙容能領略到這個畫面的妙曼。
當時,相機屬初普及階段,廣院物理教研組的一位老師多次在校內舉辦攝影講座,給師生們傳授攝影入門知識,愛好美術、已很想買一臺相機的陳悅聽過一次他的講座。這位老師將這句攝影界的名言鄭重地在黑板上板書了出來,陳悅用心地做了筆記,並熟然於心。這位老師又說:暫時還沒有機會擁有相機的準攝影愛好者們,你們可以先拿這句話來安慰安慰自己……
“誇張!我就更喜歡畫蛇添足的文字。”缺乏美術細胞的趙容笑了,她第一次聽到陳悅說出如此做作的話,彷彿有點陌生。“他們可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我們最好不要驚擾到他們看書。”
“嗯!”陳悅點點頭說,“俊男美女星期天還這麼勤奮看書真是難得。”
趙容輕盈地笑着:“有你讀書時那麼勤奮哦。”
“可惜讀了三年書,我都不懂得來麓湖看書。”陳悅笑道,“我看過一句話:有一些東西錯過了,就一輩子錯過了。真是遺憾!”
趙容嗔怪地笑問:“那你是想和尹瀾、還是劉思詩來這看書?”
陳悅機智地回答:“我是想和你。”
趙容嬌滴笑道:“那還差不多。”
陽光穿過樹木的葉子細碎地灑在地面上,兩人繼續沿着“清涼界”中早已沒了棱角的石板曲徑路走着,湖邊的石凳上都有人坐了。趙容說:“我們還是去鹿鳴酒家旁吧。”陳悅點頭贊同。
兩人沿着湖邊逶迤而行,陳悅邊走邊給趙容講着《富春山居圖》的故事,來到那晚他們所坐石凳的附近時,見到石凳上坐着人,兩人只好找了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坐下。
陳悅笑着說:“現在終於可以坐下來欣賞波光粼粼的湖面了,可惜故事講完了。”
趙容微微一笑,摟住了陳悅的手臂,將頭靠在陳悅的肩膀上。兩人欣賞着景色清淑的麓湖,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湖上有七、八艘遊艇,有兩人劃的、有三人劃的還有一艘是四人劃的,兩人劃的最多。遊艇劃過之處,水波盪漾,湖面的風景會跟着搖曳生姿起來。突然,趙容柔聲地說道:“陳悅,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好!”陳悅答應得爽快,一剎那他強烈地覺得不想講他和張茵的事,“不過我沒故事……”
“沒有故事,只有事故。”趙容打斷了陳悅的話,她鬆開了陳悅的手臂看着他,說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陳悅反應過來後,也嘻嘻地笑了起來。
趙容又繞着陳悅手臂並搖了搖,“剛纔不好意思啦,不過我還是想聽你的故事,有多少就講多少,沒關係的。當然是越詳細越好。”
“好,我講我的‘事故’……”陳悅逗趙容,他霎時想到不如跟趙容講自己家的往事,同時他也想明白了,他暫時不想跟趙容講他和張茵的故事,是因爲這段戀情的結束他沒有準確的答案,他也還未能像趙容那樣完全放下自己美好的初戀。
“我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給趙容回憶過去,往事洞若燭照。陳悅說,他的父親很聰明,畫畫、作曲作詞、拉手風琴、吹笛子、中醫樣樣會。父親爲學校創作過《小小銀球》、《打倒美帝國主義》等歌曲,他們全家人現在都還會唱。陳悅聽母親和堂哥堂嫂都說過,父親這麼聰明是因爲陳悅的爺爺70歲時才生他的。巧合的是,孔聖人也是在父親70歲時降生的。陳悅強調:當然,父親無法與萬世師表的孔聖人相比。
“得了吧,別自作主張爲你爸謙虛了。”趙容笑道,“不過,你可以學學你爺爺,等到70歲才生兒子。”兩人開懷大笑了起來。
共和國成立之前,父親是記者,後因任職的報社解散他到了霞山中學做教師。陳悅從小受父親的薰陶喜歡畫畫,於是父親用心培養他的美術才能。
陳悅的母親畢業於湛江的雷州師專,她教語文和癡愛古詩詞。陳悅姐弟從小,母親就引導他們熱愛古詩詞,她說古詩詞是人類的一大精神財富,能導人豁達善良,不會把物質金錢看得太重。一個人不計較金錢的話,大部分問題就不會發生了。然而,陳悅卻深深地愛上了畫畫,愛畫畫甚於古詩詞,故在古文的“修煉”上完全達不到母親的期望。母親沒有強求他,只是一有機會就會影響他不要丟棄古詩詞。由於母親的善良和不計較,陳悅從小就耳聞目睹母親的同事和朋友對她的稱讚和喜愛。
“自古才命兩相妨”的不幸也應驗在父親身上。1958年,還沒結婚的父親因畫了一些以竹爲題材的國畫被打成右派,據說全國會畫畫的人當中有一些也是因爲這個原因被打成右派的,說他們諷刺社會主義是空心的。在那個荒謬的時代, 55萬知識分子和愛國人士被錯劃右派,正是國家急需人才的時候。右派分子屬於“敵我矛盾”,是和平時期“人民的敵人”。對於右派分子當時的處理辦法分爲六等,由重到輕依次爲:勞動教養、監督勞動、留用察看、撤職、降職降級、免於行政處分。全國的右派分子,極少有人能夠逃脫被勞動改造的命運,他們被剝奪了最基本的人格和尊嚴,甚至生命。作家白樺先生對此有過令人心酸的描述:在那個年月,右派桂冠可不是化裝舞會的戲謔。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理想”拋棄。同時,被社會拋棄,被人羣拋棄,思想庫存裡立刻一貧如洗,安身立命之本頓時塌陷。此情何堪?僅僅是帶給親人們的屈辱就能把人壓死。
嗣後,父親被“抓”到東海島去“堵海”。堵海,湛江人都是這樣叫的,就是填海築路,將東海島與大陸連接起來。在粵語中,“堵”和“倒”同音,陳悅受“哪吒鬧海”故事的影響,小時候一直以爲父親以前去東海島是“倒海”,以爲他有“翻江倒海”的能力,長大了才明白是“堵海”及其緣由。
東海島堵海大堤1958年9月興建,在技術不發達、施工主要靠人力的年代,施工人員除解放軍戰士、民工和右派分子外,湛江市府還動員市民參加義務勞動。1960年2月3日,在湛江地、市委領導的陪同下,右腿受傷還未全愈的鄧公小平先生來到堵海大堤工地視察。當時,工地上7000多名民工和部隊戰士正在你追我趕,用木帆船、平板車運泥運石填海,熱火朝天的場面令人振奮不已。鄧公感慨地說:“這工程很艱鉅啊!真正叫移山填海……”
父親當時曾遠遠地目睹過鄧公的風采,後來偶爾會跟家人津津樂道此事,也多次給家人講過鄧公的豐功偉績。
“堵海”是艱苦的體力工作。父親會畫畫,在東海島期間,被安排去了出牆報、畫宣傳畫,不用從事體力勞動,不至於傷身動骨。兩年多後的1961年2月,在軍民的共同努力下,全長6.8公里的東海島堵海大堤竣工,一條有形的“紐帶”緊緊地把東海島與湛江市陸地連結了起來。父親得以重返學校工作,還戴着右派“帽子”的他重新開始了低眉順眼的教書生活。之後,陳悅的父母認識、戀愛和結婚,他們過上了幾年雖然貧窮但平靜幸福的生活。
陳悅出生後不久,“十年內亂”開始了,在那個“四海翻騰雲水怒”的年代,失控的校園沒有了弦誦之聲、比舍相答,父親又成了被打倒、“橫掃”的“牛鬼蛇神”。學校的工宣隊不斷地批判父親,父親是否被拉去遊行,關進牛棚?陳悅當時尚小不得而知,後來父母也不願提及這段往事。母親受到牽連,被迫從市內的中學下放到農村小學教書。陳悅姐弟因此跟着母親在農村的小學裡生活,湛江市很多農村小學母親都任教過,陳悅記得小時候和母親搬了很多次家,從內陸到海島、從海島到海邊、又從海邊到內陸。這是他較其他城市青年心中更加眷戀農村的緣故。
一次,學校工宣隊的人說父親在東海島期間沒有從事體力勞動,不是老老實實的改造,無理將他打至重傷,傷及肝臟。父親的身體狀況從此一落千丈,母親被迫成爲了陳家的頂樑柱。
陳悅讀小學五年級前,曾爲母親所在的學校畫過兩次大型漫畫,一次是“批林批孔”,一次是打倒“四人之幫”,而且是在兩間不同的農村小學。雖然這兩次漫畫陳悅都只是臨摹的,但量很大,學校到處張貼了他的畫作。在那個封閉見聞少的年代,那些畫彷彿農村中獨有的琴音,村裡的人聽說學校張貼了一位教師小孩畫的畫,很多人都專門跑到學校裡來看,並嘖嘖稱奇。這兩次漫畫都讓當地的村民知道了陳悅的母親有一個會畫畫的兒子。
陳悅剛上小學五年級那年,學校來了一位會畫畫的年長教師,一位沒有機會爲人所知的丹青高人。這位老師知道陳悅的情況和看了他的一些日常畫作後,給了他很多指導,還送給他畫筆和水彩顏料。有了這位恩師無私的悉心指導和幫助,陳悅的兩幅畫作《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家的八寶飯》分別獲得了那年湛江市小學生美術比賽的一等獎和三等獎。
講到這裡,陳悅有點害羞了:“小容,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吹自擂了。不過,那兩個獎品我還保留着,有機會給你看看。”
“原來你這麼有美術天賦啊,難怪你剛纔見到美女時說話那麼矯情。”趙容邊笑邊稱讚。
陳悅羞澀地說:“你過獎了,我只是愛好而已。”
“那有啊,我們都覺得你總是太謙虛了,葉老師也是老這樣講。不過,《論語》有講:過猶不及,事情做得過頭就跟做得不夠一樣,都是不合適的。所以,我覺得你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哦。”趙容笑道。
陳悅更不好意思了,笑着說:“好的,我改。”
趙容想到了陳悅長頭髮,不禁伸手去摸了摸他那蓬鬆柔軟的頭髮:“原來長頭髮的男生都是喜歡美術或者藝術的,此話不假。我終於明白你爲什麼喜歡留長頭髮了。”她想到了陳悅的課程設計報告和畢業論文,原來只是以爲陳悅寫得整齊和圖畫得美觀是他學習認真,沒想到還有他愛好美術的因素在裡面。
陳悅笑了笑:“小容,謝謝你不嫌棄我的長頭髮。”
“怎麼會嫌棄呢?!這是你的特色啊。我不但不嫌棄,還很喜歡呢。而且我見你的頭髮總是很乾淨的,這點我喜歡。”趙容的雙手握住陳悅的手臂搖了搖,“繼續,繼續。”
陳悅說,父親平反、摘掉右派“帽子”時,他剛讀初中。他姐弟倆問父母什麼是右派分子和爲什麼父親會被打成右派時,母親詳細告訴了他們原委,當講到父親畫的那些竹的國畫時,母親說:竹,四季青翠,傲雪凌霜,倍受我們國人喜愛,與梅、蘭、菊並稱爲“四君子”,與梅、鬆並稱爲“歲寒三友”,古今文人墨客,愛竹、詠竹、畫竹者衆多。竹的全身都是寶,竹的空心人們通常用來寓意人的虛心、謙遜,竹杆挺直則寓意人的剛直,竹面臨再大的風雨時也只是彎個腰而已,所以我們要學習竹的這些好品格。成語“胸有成竹”,就出自北宋著名畫家文同先生畫竹的典故。母親又說:“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先生一生愛竹,他種竹、賞竹、畫竹和詠竹,與竹結下了不解之緣。板橋先生寫過一副書齋聯:咬定幾句有用書,可以充飢;養成數竿新生竹,直似兒孫。下聯寫他愛竹,對於竹愛到了“直似兒孫”的程度。母親當時還幽默地說:我們湛江是甘蔗的產地,甘蔗挺直、有節、內心很甜,爸爸當時不畫竹而是畫蔗就好了,看那些“壞人”還有什麼藉口?
父親平反後,母親也得以回到市內原任教的中學工作,這樣一家人終於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可惜的是父親的身體更差了,母親回到市內工作最主要也是爲了方便照顧父親。“十年內亂”已成過眼煙雲,留給父親的創傷、特別是身體的傷害卻難以撫平。雖然如此,從父母的口中,陳悅姐弟聽不到他們有過半句怨言,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社會和某些人對於他們的不公。父親雖然身體差,但他很會說笑話,總是令到家裡笑聲不斷。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他也只能有此辦法,將夫愛、父愛傳遞給家人,爲這個家增添溫暖。陳悅或許多多少少繼承了父親幽默的基因,或許是父親愛說笑對他的影響也深入到了骨髓。
1977年,由於“十年內亂”的衝擊而中斷了10年的中國高考制度得以恢復,中國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高考可以爲國家遴選人才,也令每一個莘莘學子都有機會“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個時代,大學還沒有擴招、招生的人數很少,高考無疑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大學生成了“天之驕子”的代名詞,雖然如此,很多人開始將高考視作改變命運的重要跳板。當時,“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響徹神州大地,同時《數理化自學叢書》的重版發行令到全國範圍內洛陽紙貴,人們排長隊爭相購買,誰家能擁有完整一套17冊的《數理化自學叢書》,在當時無疑是一種貴族般的享受,也會羨煞左鄰右舍。人們日常談論得最多的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和《數理化自學叢書》,這種情況在中學更甚,因爲中學就站在高考的風口浪尖上。
母親天天受到了這種思潮的影響。父親的身體不好,已少有能力關心到陳悅的畫畫問題。母親回城後,陳悅既失去小學那位恩師的美術指導,也失去了恩師可以開導母親讓他繼續學好畫畫的機會,因此母親開始落入俗套,要求他學好數理化,從小就聽話的他不敢違拗母親的意願,他的畫畫開始慢慢地荒廢。
79年初,爲了父親能得到更好的治療,父母調到了廣州工作,母親爲了能進廣州,從中學老師“屈尊”到了小學教書。母親對古文、特別是對古詩詞的修爲其實更適合教中學,對她而言有點屈才。
來廣州後,父親曾對陳悅說:雖然媽媽受社會影響,要你學好數理化,我覺得你媽媽分析得有道理,當時我也贊同她的決定,希望我們的決定是對的。但是,學書習畫一直以來都是古人陶冶情操、涵養素質的重要部分,清代畫家王昱先生講過一句話:學畫所以養性情,且可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畫畫你可以做爲一個業餘愛好,而且我希望你能夠保持畫畫這個愛好,別丟棄了。以前電視機我們想都不敢想,現在出現在家庭裡了,我想相機也會如此。攝影除了用光的技術之外,它和畫畫都是講究構圖的,所以有美術基礎的人攝影也會勝人一籌。總之,我相信畫畫這個愛好對你以後的學習、工作或者生活都會有幫助的。
父親的話很快就得到了驗證,他高中學立體幾何時,不少同學覺得難懂他卻覺得不難;到了大一學機械製圖時,他的美術基礎對他的幫助就更大了……
因爲父親長期治病,陳家的收入左支右絀、入不敷出,近乎家徒四壁,父母依然樂觀面對、對泣牛衣。一年多後,父親撒手人寰,家裡經濟就更加窘迫了。母親一直把親情看得很重,卻視物質、錢財很輕。雖然家庭經濟狀況如此,雖然母親瘦骨如柴,歲月和困苦在她臉上刻上了符號,母親依然豁達樂天,從不自怨自艾。她很清楚自己的精氣神會影響到陳悅姐弟的情緒,從來不在他們面前流露出有半點困難的表情和片語,經常會說“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母親用她羸弱的肩膀爲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天,遮風擋雨。陳悅姐弟爲家裡捉襟見肘的收入擔憂時,母親說:東晉詩人陶淵明先生有講: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意思是說,不要爲貧賤而憂愁,不要急於富貴發達。而且我們家現在還不至於使到媽媽我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所以你們姐弟倆不用擔心。慢慢來,我們一切會好的。母親還教了他們姐弟兩首古詩:一首是道出窮人可以悠閒的、明朝唐伯虎先生寫的《桃花庵歌》,一首是唐朝孟郊先生寫的令人心酸但作者卻樂觀的《借車》。
在陳家最窮困的時候,母親學校的校辦小工廠接到了一批錄音磁帶加工的訂單,小工廠只有一位專職人員,學校的教工可以在下班後到小工廠幹活,工錢另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母親和一些家庭經濟困難的教工下班後就到小工廠去組裝磁帶,她瞞着陳悅姐弟以免他們擔心,直到小工廠再也接不到訂單後,陳悅姐弟才知道情況。
陳迪從小比陳悅懂事,初三畢業後就考入了廣州一師,爭取早日出來工作分擔母親的重荷。家庭的變故雖然讓陳悅變得懂事,但畫畫這件事總是縈繞着他,他又不忍心跟母親講,只是偶爾用鋼筆或鉛筆在自己的筆記本內畫一幅。自從要學好數理化之後,陳悅的讀書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高二下學期才醒悟過來,方擺脫內心想畫畫的窠臼,奮起直追,最終他的高考成績和鍾其一樣只考上了中專。現有一說,1992年前考上中專不比現在考上985大學的難度低,雖然誇張但說明一點點的問題。
陳悅幸運的是,廣州學院開始招生。然而,廣院的自費和不包分配又讓陳悅望而卻步,不想增加家裡的負擔。他跟母親說自己讀中專也挺好的,愛子心切、重視教育的陳媽媽說服了他報考。進了廣院,自費這一心理負擔令到陳悅讀書非常刻苦……
趙容感嘆道:“你的成長也不容易啊!”
陳悅笑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過,我覺得我和大部分人家的小孩差不多吧,沒什麼特別。”
趙容點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聽過‘韋編三絕’的典故?”
陳悅說:“小時候聽我媽媽講過。”
“韋編三絕可以用來贊你。難怪你書讀得這麼好,現在又這麼努力掙錢。”趙容誇獎道。
陳悅有點不好意思了:“哇,在你這位才女面前我哪敢說讀書啊。”
“各人的際遇不同而已。”趙容平靜地說,倏然她突發奇想:“你如果畫畫的話肯定就不來廣院了,看來我要感謝你的好媽媽……”她無法想到的是,陳媽媽“支走”張茵將陳悅“留給”了她,更是她應該感激的。當然,陳悅也沒有想到。
陳悅忍俊不禁,讚歎道:“不愧是掃眉才子,真是才思敏捷!”
“錯!不是才女,是美女!!”趙容抗議道,並挺了挺胸。陳悅羞澀了,趕緊低下了頭,喏喏地說:“對,對!是美女,是美女!”
趙容嘴角微揚,問道:“我們祖國五千年文化,三千年詩韻。你還記不記得你父母教你的第一首詩詞是什麼?”
“我記得,是汪洙先生《神童詩》的一小部分,最難忘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人人都會。可惜這首詩並沒有令我成爲神童。”陳悅笑着說,“小容,你呢?”
趙容笑道:“我父母教我的第一首詩詞是趙恆的《勵學篇》。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
陳悅瞬間有所感悟:“如果我不勤奮讀書,又如何能得到我的‘顏如玉’啊?”
趙容又笑道:“算你有點悟性。”
陳悅開心地笑了起來,每次被趙容稱讚他總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這種感覺與讀書時被老師表揚是完全不一樣的。
趙容笑道:“你媽媽教你的第一首詩幸虧不是神童駱賓王的《詠鵝》。當代有一位女性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她被稱爲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你聽說過吧?”
陳悅點點頭:“我看過她的詩,但都不會背。”
趙容笑道:“那就好。很多人認爲,小孩子應該學‘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這樣淺顯易懂的詩,但葉先生卻說:駱賓王寫這首詩的時候,本身就是個小孩子,這樣的詩怎麼可能是好詩?我很認同她的說法,小孩子要入門,就要用最好的詩來引領,例如《唐詩三百首》中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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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悅和趙容戀愛後,兩人都住在校內,又有單板機室這一良好的條件,他們本可以耳鬢廝磨、賭書潑茶的,但他們都沒有“浮生長恨歡娛少”享受愛情的意識,各自的忙、爲結婚後的幸福生活打下良好基礎的願望,使到他們沒有沉浸在愛海的纏綿中,而是開啓了“畢業設計”升級版。
趙容安心了,工作之餘的精力主要集中在考PET上,她既要暗暗地證明給金林看自己也能出國,又真心實意地想爲她和陳悅的愛情創造美好的明天。趙容沒事就到陳悅實驗室來複習,實驗室有課時則在小辦公室裡看書,有陳悅衝的茶提神醒腦收到了事半功倍之效。而陳悅工作之餘也全力以赴烘槽項目的編程。
陳悅“金戈鐵馬”,趙容“縱橫疆場”。兩人如膠似漆地在實驗室各忙各的,只有吃飯時卿卿我我一下,兩人經常談論的是各自的見聞和看過的書。他們並沒有像陳悅和張茵那樣經常憧憬着美好的未來,好像彼此都知道未來是如何的一樣。
兩人晚上在實驗室時,趙容又坐到了陳悅的身邊。
一次,陳悅笑着說:“小容,你坐在旁邊,我感覺我又在做畢業設計了。所以,我應該再叫回你老師。”
趙容打趣道:“那我離你遠點。”
陳悅求饒了:“不,不,我只是喜歡那時的感覺而已。”他心裡想,如果從那時開始就和趙容在一起情況會如何?但他並不後悔和張茵的戀愛,他愛得無怨、痛得無悔。
張茵坐在旁邊時,陳悅會不時地拉拉她的手,而對於趙容,陳悅沒有這樣做,趙容的老師影子還羈絆着他,畢業設計的感覺回來像放大電路的負反饋一樣,又增加了這種影響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