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傑作爲櫟陽縣令,卻不在櫟陽辦公,此前他就跟着田承嗣將櫟陽百姓一路撤退到了三元與雲陽一線的嵯峨山以北,這裡相對距離長安遠一些,又有山地的阻隔,吐蕃人不熟悉道路,未必能尋到他們的蹤跡。
自打章傑和田承嗣有了那次深入談話以後,他就徹底放下了縣令的架子,一門心思的撲在民營的各項複雜事務上。細究起來,此人也不算一無是處,至少在料理民政上還是頗有一些手段的。
爲了能夠更好的參透民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組織,章杰特地宴請了章傑留下來的幾個百夫長,以堂堂縣令之尊和粗鄙的軍漢同桌對飲,自然是他放下了是身段的緣故,那些出身自普通良家子的百夫長也覺得受寵若驚,說實話,他們奉神武軍的軍令在地方上開展工作,遇到的最多的就是地方官吏的不配和或是陽奉陰違。
久而久之,地方官吏也給他們留下了一種固有的印象,那就是處處與神武軍格格不入。現如今由田中郎將推薦的縣令居然大爲不同,竟主動的與他們交好,又是宴請又是陪笑臉,他們當然也樂於將所知一一奉告,知無不言。
爲了更好的拉近關係,章杰特地棄了分食的几案,而是用了胡桌,大傢伙圍聚在一起,才能更好更方便的熱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是到了酣暢淋漓之際,章傑將身上的便服甩脫,只着一身月白色的麻布中衣,擼胳膊挽袖子,又端起了酒碗與衆人對飲。
幾名百夫長藉着酒意很快就和這位章明府混的熟了,便笑道:
“章明府好歹也是一縣的父母,如何不穿錦緞,卻穿俺們百姓才穿的麻布衣呢?”
章傑也是藉着三分酒意,搖了搖頭,又苦笑兩聲。
“當個縣令又算得甚了?實話告訴諸位兄弟,章某也是個寒門出身,做了官又如何?還不是被那些自詡清流的豪門顯貴瞧之不起?濁流!咱一輩子也就是個濁流,沒有潑天的際遇,這縣令就已經到頭了!不穿錦緞就是要時時提醒自己,某與他們不一樣,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不能忘了自己的本份!”
一名黃姓的百夫長沒想到這個平日裡看起來有幾分拿腔拿式的縣令居然也有一肚子的苦水,但能在一起喝酒,就是沒那他們當外人,是以說話便也不再有那麼多的避忌。
“小人……”
才起了個頭,章傑當即就伸出胳膊攔着他,責備道:
“早就說了,章某披上那身官袍纔是官,現下一身布衣,與諸位只做兄弟,沒甚上下尊卑之分!”
黃姓百夫長也不再多做堅持,在堅持反而顯得矯情了,都是性情中人,他便嘿嘿一笑,說道:
“承蒙明府看得起咱兄弟,那就有話直說了,有些話說的可能不中聽,卻也是出於一片好心。”
“說,儘管說就是,某巴不得受教呢!”
“說教不敢,但俺也明白一點,這人活一世就要明白個道理,糖從哪甜,鹽從哪鹹。倘若今日做糖,明日做鹽,恐怕到頭來就是糖也不甜,鹽也不鹹!”
章傑當真也放得開,明知道黃姓百夫長是在暗指自己朝三暮四,沒有一顆恆定之心,但既然說了全然受教,便索性起身一揖到地。
“今日黃兄之言振聾發聵,章某汗顏無地矣!”
如此一來,反倒弄的那幾位百夫長大不好意思,也趕緊站起來回禮。
黃姓百夫長顯然是這幾個人裡的頭頭,趕緊赧顏道:
“其實,章明府沒拿咱兄弟當外人,咱兄弟自然也是要替章明府打算的,這些話糙了點,但理卻不糙。秦大夫乃百年不世出的大才,如果明府能打定了主意,投靠追隨,哪裡還用管甚的豪門大族了?”
章傑一看,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
“章某當然有意,然而卻沒有問路之石啊,今日設宴款待諸位兄弟,正是有意相求啊!”
黃姓百夫長也是爽快,直接笑道:
“明府能有用的着咱兄弟的地方就只管吩咐,俺們一定盡力而爲,絕不會掖着藏着。”
見狀如此,章傑就知道今日之事成了一半。田承嗣說這些人都是民營的老百夫長,經他們之手*出來的人,七八成都被選入了神武軍,可見是有真本事的。
“也不瞞諸位兄弟,章某有意投效秦大夫,只缺問路之石啊!”
“明府的意思是?”
“民營!若能將這數縣的百姓練成精銳民營,自然就有了入秦大夫之眼的機會啊!”
幾位百夫長都異口同聲的拍着胸脯保證,此事有他們從旁襄助,絕不會壞了事的!
經過一夜的深談,章傑總算弄明白了個大概,天光放亮,外面的雄雞也喔喔啼鳴,看着屋內裡倒歪斜,沉沉睡去的幾位百夫長,他雖然身體也疲憊至極,但卻也興奮至極。
民營之所以能夠被神武軍當做後備兵員,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強調令行禁止,說白了就是用管軍隊的辦法管老百姓,所有的百姓都被密集的編在一起,一切都是爲了使生產等行爲更具效率。
趁着腦子還清楚,章傑趕緊到廨房去查看名冊,登記在冊的百姓至少有七八萬人,刨除了老幼婦女,精壯丁口至少也得有三萬人。這三萬人就是他昨天和田承嗣交談中所指的民兵。
有過一夜的長談之後,章傑的腦子異常清醒,明白這些未經過訓練的百姓雖然被聚攏在一起,但依然是烏合之衆,別說與吐蕃兵正面相抗,哪怕逃跑都怕是難以全身而退。再說的明白一點,就是逃跑都未必能成功呢!
一個個念頭紛至沓來,章傑的身上冷汗直流,突然覺得自己此前一廂情願的過於幼稚,再想想田承嗣不時流露出的古怪笑意,只怕就是在笑他的吧。
但是,章傑並不覺得難堪,甚至很是慶幸,如果沒有田承嗣,他可能還幻想在李承宏的僞朝廷裡有所作爲,實際上就在給吐蕃人做鷹犬,照這個架勢發展下去,神武軍收復長安那是遲早之事,如果一條道跑到黑,將來等着他的只能是變本加厲的懲罰。
當此之時,醒悟還不算晚,敢在秦大夫帶兵進入長安之前,弄急出漂漂亮亮的花樣,就算不能得到重用,也總能比當那櫟陽縣令有所進步吧?
章傑是個沒甚大野心的人,只要能讓他比眼下更進一步,就已經知足的很了。
……
長安興慶宮,一陣短促而低低的*過後,瑪祥仲巴傑睜開了眼睛,他用了將近一刻鐘時間纔回憶起究竟發生了什麼,剛想起身卻被腰腹處的劇痛打散了剛剛凝聚起來的氣力,起到一半的身子又重重的摔在榻上。
外面值夜的隨從聽到動靜趕緊奔了進來,見大相終於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不由得驚叫了起來。
“大相,大相醒,醒了?”
瑪祥仲巴傑第一件事問的居然是差一點將他刺死的崔渙。
“崔渙可還好好的活着?”
那隨從忿忿道:
“若非大相昏迷之前特地有交代,小人們早就將他碎屍萬段了!”
瑪祥仲巴傑強忍着身體上的痛楚,搖頭嘆息。
“殺人易,得人心難,可惜你們都不懂這個道理啊!”
到了這個時候,瑪祥仲巴傑也沒有徹底放棄招撫崔渙,在他看來能否降服一人,只在於功夫用的深淺。
知道崔渙無恙,瑪祥仲巴傑也就放心了,但很快又問道:
“這幾日堆積了不少軍報公文吧?都捧來我看!”
“有是有,不過多數都是東代大將的,副相那裡在兩日前就已經沒有軍報送回長安了!”
隨從說的漫不經心,可瑪祥仲巴傑聽在耳朵裡卻暗暗膽顫心驚。
“兩日沒有軍報,爲什麼沒有軍報,益喜旺波在做什麼?”
瑪祥仲巴傑的聲音雖然因爲身體虛弱而顯得低沉,但卻把隨從嚇得直冒冷汗,跟隨大相多年,他自然清楚大相的脾氣,像這種情況已經是憤怒到了極點。
“達扎路恭呢,達扎路恭在哪?讓他來見我!”
達扎路恭是瑪祥仲巴傑新近提拔的另一個副手,雖然也位列副相,但由於年歲太輕,還不到三十歲,是以從不以副相自居。東代大將尚悉結帶兵攻馮翊以後,達扎路恭就是他最爲倚重的人。
“大相放心,大相昏迷的這三日全靠着達扎路恭日以繼夜的處置公務,纔不至於耽擱了大事!”
隨從的話並不能使瑪祥仲巴傑打消疑慮,什麼叫不至於耽擱了大事?益喜旺波兩日不送來公文,他派在軍中的領兵大將也沒有消息,就算傻子也能嗅得出其中定然有異,難道達扎路恭看不出來?再進一步說,就算他看得出來,以其年資和經驗,又怎麼能從容,妥善的處置呢?
現在瑪祥仲巴傑只在祈禱,達扎路恭最好什麼也沒做,現如今這種情況只能是越忙越亂,什麼都不做卻反而是最好的辦法。如此,他或許還能有解決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