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13)

洗月的屍首, 是這日被水池子泡起來的。

本正在憑欄撒魚食的小丫頭,看那飄來的一團, 仔細一認, 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東西一扔, 尖叫着提裙瘋跑而去,聞風而來的其他人,見此情形, 瞬間就把晏府弄成了個雞飛狗跳。

成日躲佛堂不出的老夫人一聽,先是一慌,後來得知不過是個丫頭溺水死了,便將府中上下罵了遍,末了, 忍不住又罵起晏九雲, 一面抹淚:

“家裡就他一個男人, 偏還要往外跑!如今一有個風吹草動,讓我指望誰去?”

眼見老夫人呼天搶地,鬧的不行, 衆人又是撫背又是遞茶,亂哄哄一氣, 去請了崔氏出來主事, 崔氏一聽說是媛華身邊的得力婢子,便不肯再多插手,只吩咐把事情報與媛華, 又命人把屍首處理了,自己留在佛堂,撫慰起了老夫人。

碧落軒裡媛華對鏡掠着鬢髮,得了消息後,面上並無多少驚詫,只是心中一沉,昨夜洗月丟的蹊蹺,一打眼,去後院拿些手頭用的瑣碎,就再等不到人了。她沒敢驚動旁人,另帶着兩個小丫頭把園子翻遍,實在晚了,毫無所得,只得作罷。

青天白日的,便傳來了這樣的消息。

“顧娘子,難怪昨夜找不到人,唉,原是洗月失足落了水!”小丫頭嚇的個臉慘白,聲音也跟着飄了。

媛華定定看着鏡中人,眉尖微蹙,出半日的神,才嘆息道:“人有禍兮旦福,你去稍間,把我首飾盒子拿來,給她家裡多點體恤吧,好歹主僕一場,我也盡幾分情意。”

小丫頭連忙答應了,飛快跑去,一面暗道洗月命苦這般倒黴,一面又贊媛華有心,末了,忽明白過來未嘗不是自己的機會,洗月沒了,自己眼頭活些,沒準,能做個大丫鬟哩!這樣一盤算,再出來時,見媛華還在出神,喚了聲:

“顧娘子?”

媛華擡眸,把東西一接,對着滿盒子的首飾也是毫無興致可言,把個盒子一閉,順手推開:

“都拿去變賣,給她家裡吧。”

“啊?”小丫頭吃驚,媛華是個一臉的說一不二,懶得再解釋,而是起身朝洗月所謂失足落水的池子去了。

這幾日半點子雨也沒落,乾燥得很,媛華在岸邊走了兩圈,四顧裡一看,忽把腳尖一轉,就疾步朝大門奔來,逮住一個守門家僕問道:

“昨天晚上,有人來府裡嗎?”

“有,昨晚大將軍遣人來給老夫人送些補品,再無他人。”

媛華蹙眉不語,一顆心頓時沉到底,甫一轉身,外頭風風火火跑進個小廝,嗓門奇高:

“你猜我今日上街,看見了什麼?!東市正在烹殺亂黨吶!嘖嘖,那麼一大口鍋,把人全煮啦!”

這一聲,不啻驚雷,劈得媛華心神俱裂,好半日,後頭那小廝說的唾液紛飛天花亂墜也再聽不清楚,唯有“南樑”“俘虜”等斷續字眼,直鑽耳朵。

她沒有回頭。

盧伯伯被下獄,她已經猜到了他的結局。

就像此刻,她也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媛華許久沒哭過了,她的眼淚,早哭幹了,此刻也只是把一雙眼隱忍得通紅,硬是不掉眼淚,晃盪着個身形,深一腳,淺一腳,如踩棉花似的回到了碧落軒,她並沒有慌亂,手一攥帕子,忍過那陣錐心的痛,反倒冷靜了:

他先把利刃懸在了自己頭上,隨他高興,便會狠狠刺進頭顱取自己身家性命。

可眼下,他不是還沒真正動手嗎?

媛華嘴角露出抹譏笑,扭頭往窗外一瞧:

碧空如洗,風擁着雲朵往南走,葉簇着花朵豔豔地開,就連燕子,也忽高忽低翩躚着兩翅,剪出個漂亮的影兒,得意地飛。

那憑什麼,她先把自己嚇得汗不敢出,人不敢動,遂把衣裙利索一整,挽起袖子,親自研墨抻紙,斟酌許久,一落筆倒寫得極快,把個火漆一封,喊來小丫頭,鎮定吩咐:

“首飾還沒送走是不是?拿來,你陪我親自去一趟。”

這小丫頭一愣,等明白媛華說的什麼,立下羨慕起洗月來了,做人奴婢的,有這樣一個主人也是三生有幸啦!卻又備受鼓舞,把個精神一整,二話不說,鞍前馬後,按媛華所吩咐行事去了。

此時的東柏堂裡,晏清源草草用過飯,便忙於前線糧草輜重運輸一事,泡在了值房裡,從度支手裡過了遍幽、青等州的鹽鐵稅,又查閱了糧倉計薄,部署下去,再出來,已經是兩個時辰後。

風聲繚繞,鳥語花香,他不由朝梅塢方向看了一眼,問那羅延道:

“都交待清楚了嗎?”

那羅延分明不大情願,心底猶似一隻氣鼓了的鵪鶉,羽毛都炸直了,面上卻不敢:

“世子爺放心,絕對無一人敢泄密。”

暗道陸歸菀要是知道了,恐怕要尋短見吶!嘖嘖,再一想,顧媛華還活着,不免記起被弄死的那個丫頭,還不清楚世子爺又是個什麼態度,嚥了嚥唾沫,就見那雙本對着梅塢的馬靴尖,此刻,一轉對外,晏清源道一聲“回府”疾步出了東柏堂。

大將軍府裡,公主正親自清掃着他書房,唯恐蟲蛀了書,案落了灰,就連久未有人動的一盤棋,也打了清水,一顆顆又洗又擦,事事親爲,簡直比最勤快的奴婢還要盡職。

黑的黑,白的白,光滑玉潤,這麼捏在手裡,果真別樣舒服,公主發起呆,一想到他那拈子不語,微蹙眉頭的模樣,越發迷醉,無奈自己棋藝潦草,做個看客都難能瞅出個門道……一想到這,公主落寞一笑,把棋盤剛要收起,覺得眼前罩上來一片陰翳,一擡眸,頓時驚喜萬分:

“郎君你來了?”

說着眼睛朝外一瞥,抱怨道,“怎麼也沒人通報一聲,這丫頭……”

晏清源笑着撩袍一坐,擺了擺手:“我沒讓她稟報,怎麼,公主有心情當起了丫頭?”

這話一說,自己倒覺得分外耳熟,眼前驀地閃過個身影,他那嘴角的笑意,不覺間,是個溫柔味道了,公主知道他今日去了東市,難得心情尚佳,便也不多問朝事,唯恐他不豫,把個心裡微微的芥蒂一抹,又拿帕子,不慌不忙地擦起了棋子:

“郎君這裡雖不大來,卻也是讀書寫字的要緊地方,妾怕下人毛手毛腳的,一不留神,跌壞了東西可就糟了。”

一盞奶酪子隨即給捧了過來,本是她要用的,她不喜飲茶,總覺一股子怪味,也不懂晏清源平日裡品咂着個什麼味道,此刻,忽想起來,怕他嫌似的,又要端走,晏清源卻若無其事遮袖用了,餘光在她臉上一走,見那抹子憔悴,怎麼也不褪了,一擱手,把人拉到眼前:

“該下人去做的,就讓下人做,什麼都大包大攬的,不累你累誰?”

雖是個責備的話,責備的意思卻不濃,口氣反倒莫名柔和,公主搖首一笑:

“妾不累,不過瑣碎些,哪就能累着人了?”

晏清源瞧她眼底那兩抹子烏青,眉頭微擰:“還說不累?麪皮都熬黃了。”

本是無心一句,公主立刻警覺,暗道這是嫌難看了?急的不行,恨不能立刻奔到鏡臺去看,因熱孝緣故,她每日穿的素極,塗脂擦粉的更是免了,此刻,被晏清源這麼一說,又不好真拿鏡子落實,只是把臉一撫:

“許是昨夜沒睡好。”

好在晏清源也不關心,只笑了笑:“春夏之交,人易疲倦,沒什麼精神也正常,只是,恐怕接下來,還得擾你睡眠。”

公主早猜出了事由,心中一酸,卻還是強撐笑臉:“妾知道你要回晉陽,料理大相國喪事,可妾,到底是晏家的媳婦,不隨着去,讓外人怎麼說大將軍?”

這麼拐彎抹角地把要求一提,一顆心,就懸在半空等着了,這一回去晉陽,再不帶着自己,怎麼也說不過去了吧?

晏清源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捉定她手,把她從那擦不完的棋子中解救出來,溫聲說:

“我不讓你去,事出有因,大相國一走,茹茹公主是個麻煩,你也知道我如今處境,北有柔然,西有賀賴,南邊柏宮正得志猖狂,蕭樑老兒也勢必想要趁火打劫,我同家家拿了個主意,只是,怕要委屈你。”

話剛起頭,公主便聽得不大自在,等這末了一句,挑得明明白白,她心口一窒,被撞得生疼,眼眶子再忍不住紅了,顫聲反問他道:

“郎君的意思,是要娶茹茹?”

晏清源眼波一動,點頭道:“不錯,我知道委屈公主了,權宜之計。”

公主把手一抽,胳膊肘子碰到了無辜棋盒,瞬間,那些黑白棋子跳珠一般滾灑了一地,撞出些個清脆聲響,滴溜溜得直打轉,往四下裡去了。

她這一顆心,卻沒棋子堅固,好似個玻璃做的,跌得粉碎。

“你要我做妾,我斷不能,”公主眼淚直流,也不管那些棋子,咬牙道,“我自己不要顏面,也得顧着元氏的顏面。”

公主性情柔和,這些年,從未曾衝撞過自己,事事遂心,忽這般剛硬起來不肯讓步,也是意外,晏清源皺了皺眉,並不生氣,平靜道:

“臣知道,對公主而言,這事實在太難,你既然不肯,臣就另想辦法。”

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轉了口,再看那張俊臉,眉宇間分明藏着一抹憂思,一想他那幾句剖析利害的話,公主心頭煩亂至極,又替自己委屈又替他難過,一個沒忍住,忽扎到他懷中攥着衣領子悲泣不已。

晏清源一愣,順勢揉住她肩頭,輕拍了幾下,被她一頭枯發蹭得下頜不適,忍下嫌惡,安慰道:

“臣都說了,不勉強公主,就不要再哭了。”

本也是半試探半不甘,破了膽子爭一回,以爲他要大發雷霆毫不退讓,未曾想,竟這樣就作罷,一點也不像他那個說一是一的性子,公主一時間心念百轉,哭得肝腸寸斷,等他勸盡了好話,才抽抽噎噎擡首:

“郎君這樣體諒妾,妾再讓你爲難,焉能稱人?”

說着拿帕子把眼角一拭,“既然家家當初能做到,妾,妾跟着家家學便是……”

晏清源聞言,目光在她身上一睃巡,心中一哂,暗道你同家家差着太遠,卻還是握緊了她手:“公主待臣的好,臣都記下了,權宜之計而已,公主以爲我真的想娶那個茹茹?”他在她耳畔私語兩句,忽把公主聽了個破涕爲笑,帕子一掩,拿拳頭捶他兩下:

“郎君這張嘴太壞了!”

夫妻兩人雖干戈化玉帛,公主心中,還是悵悵的不散,卻也知鬧了鬧了,哄也哄了,男人心裡既有自己便沒什麼可再計較的了,再爭,便是自己不懂事,遂聽他把去晉陽的計劃說了,才低聲道:

“妾不爲別的,就是爲送大相國,也想隨郎君去一趟晉陽。”

一顆淚珠子,悄無聲息的,又從眼角跌了出來,想自己今日已經失態夠多,無聲一擦,擡眼看晏清源,他那目光落在對面山水小花屏上,也不知在想什麼了。

“你操持大將軍府邸上下,已經是盡孝了,倒不是不想你去,而是你去了,見了那茹茹,徒增不痛快,何必呢?”晏清源一回神笑道。

公主搖了搖頭,幽幽一嘆息:“郎君既要娶她,她還不是要跟回來?到時一個屋檐底下,擡頭不見低頭見,早晚還是要碰面,到時妾往哪裡躲去?妾既然願意讓位了,還怕晉陽見她一面不成?”

心裡又是好一陣發酸,可她句句在理,晏清源想了一想,朝院子裡一瞧,笑言:

“家裡沒你主事,我走的真還不放心。”

“家裡的事,我本也都是交給薛氏段氏兩個理着,不過等我點個頭,過一過目,她兩人,郎君也不是不知道,哪個不伶俐?”

這麼一說,晏清源也不再反駁,而是道:“梅姐還小,幾個小郎的課業也不能懈怠,你這一走,交給誰能行?總不能都帶着晉陽?若在平時就算了,柏宮的事還壓在眼前,我不想節外生枝。”

公主暗道梅姐有姆媽,小郎君們也自有師傅,可聽他口氣,已經是不容置喙,只得委婉道:

“妾把家裡事打理打理,佈置好了,晚幾天過去也不行嗎?”

說來說去,還是要跟着同去,晏清源已然不耐,卻念在她確是受了委屈,把頭一點,丟一句“我還有事”起身就往外頭走了。

送到門口,待那襲挺拔身影遠了,公主呆看許久,一挪眼,見一牆的凌霄花正開得太平盛世般熱鬧,烏泱泱的一疊子紅,自己心裡卻還是白慘慘的,兩相一對比,看得厭煩,扭頭蹲下身,親自去撿拾他那些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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