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那件事莫名其妙就結束了,布寧摔門出去了,也不見警務們趕來,克里斯廷娜喝完那杯伏特加也一言不發地跑掉了,剩下零和路明非乾瞪眼。
夜晚降臨的時候克里斯廷娜照舊跟那幫追求者們去喝酒,023號城市僅有的一間酒吧裡24小時免費不限量地提供頂級美酒。喝多了情報員小姐姐還在桌子上跳舞,裙襬飛揚,筆直的雙腿春光隱現,周圍都是掌聲和口哨聲。
路明非當時也在場,可是克里斯廷娜像是根本不認識他那樣,只顧着和其他人眉來眼去。不過這一切對路明非來說都無所謂,他也高高興興地跟大家一起喝酒,學唱俄語的老歌。
黑蛇的殘軀還在地下的防空洞裡蠕動,危險的軍火販子們在狂歡,聯邦安全局的情報員已經混進來了,執行部的追獵團應該也在趕來的路上,總覺得這座極北之地的荒蕪小城裡會發生些了不得的事,這只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可連這些他也不太關心,坐在這裡醒酒發呆就很好。
噹噹噹的敲門聲,路明非警覺了那麼一下,也就放鬆下來。沒準是克里斯廷娜喝醉了又來敲門,在情報員小姐姐的眼裡,他如今應該是個信得過的線人。
他拉開門,卻是零站在門口,長及腳面的駝色羊絨大衣,同色的水貂皮帽子,小臉還是那麼地冷素,說出的話卻是邀請,“想找個人陪我出去走走。”
***
夜間的023號城市燈火通明,供電系統已經恢復,滿城的路燈都亮了起來,不像東京那樣密集璀璨,倒像童話裡的小城那樣靜謐溫柔,即使是在冰天雪地中。
路面上厚厚的一層冰,路明非只好跟布寧那樣攙着零走路,大概是對自己的身高存在很大的不滿,零總是穿着高跟的長靴。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偶爾看見醉鬼們挽着膀子唱着歌踏正步而過,還向他們脫帽行禮,可轉眼間又哈哈大笑,想必是猜測皇女殿下和秘書之間有那麼一二三四五腿。
路明非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但也懶得辯解。他也猜測皇女殿下是否對他有那麼點意思,不過每次想到這個點上就懶得繼續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配不上,而且也沒那個衝動。
最好皇女殿下今晚只是單純地找他出來散散心,或者皇女殿下是要坦白一下羅曼諾夫家族在這件事裡的利益,跟路明非達成某種交易,這樣他也覺得不欠零什麼。
“克里斯廷娜那件事,多謝了。”憋得太久了,最終還是路明非打開了話題。
“她闖進你包廂的時候,我就在隔壁睡覺,都聽到了。”零的語氣漫不經心,“韃靼共和國高官的女兒,居然會去聯邦安全局當情報員,也是個奇怪的女孩。”
“都聽到了你不來幫我解圍!”路明非忽然有點不忿。
“漂亮女孩跑進你房間裡,我進去是給你搗亂還是給你解圍?也許人家真是要找你談談感情呢?反正你也不會損失什麼。”
路明非一時語塞,下意識地要撓撓頭,可慣用的那隻右手還扶着零呢。
“如果是打開門看見的師姐你怎麼辦?”零又說。
“我是那麼隨便的人麼?”路明非只好強撐,“在東京她睡牀我睡浴缸,我抱怨過沒有?不信你問楚子航!”
“這件事你倒不用告訴我。”零直視前方,不緊不慢繼續走。
路明非被懟得一愣一愣的,乾脆裝死不說話了。時過境遷,他如今也說得上身懷絕技,但嘴笨這件事真的沒地兒去練。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對不對?”走了好一段路,零又說話了,“也許認識了就會喜歡,反正你也不止喜歡過師姐一個人。”
路明非知道她在說陳雯雯。悔不當初,以前老是一起宵夜,喝了幾杯紅酒,把從小到大那點兒事都跟零交待了,比如陳雯雯還交待了好幾遍,說給零聽他倒是沒什麼心理負擔,零絕對不是個四處傳話的大嘴巴,但沒想到皇女殿下會記錄在案留着懟他。
“一生那麼長,你總會遇到那個幾個人是喜歡的,這個錯過了還有下一個,但是也不那麼多。最後都錯過了,將來不會後悔麼?”零話里居然有幾分撮合的意思。
“我哪還有什麼一生?”路明非哼哼,“走到哪兒算哪兒。”
“走到哪兒算哪兒你還不抓住機會?克里斯廷娜不是挺好的麼?她很好看。”
“她好看跟我有什麼關係?你真的信她是聯邦安全局的特工?”
“我信,好看女孩子說的話我都信。”
“你能不能講點理?”
“我在跟你講感情。”
“能不能留點餘地?講不過你我認輸行不行?”要不是還得扶着零,路明非就舉手投降了。
兩個人接着溜達。
這一番好像就這麼揭過去了,零走走看看,路邊商店的玻璃櫥窗裡還擺着玩具和當年的菸酒,倒像是個蘇聯時代的實景博物館。克里斯廷娜踏進023號城市的時候也是這麼趴在櫥窗上瞪大眼睛看,那時候零由布寧攙着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視彷彿御風而行。看此刻她的模樣對這個城市也是充滿好奇的,可就能裝得那麼雲淡風輕。路明非不由得覺得女孩子在想什麼自己永遠都不會懂,就像諾諾,就像零,甚至當年的陳雯雯。她們說着討厭你未必是真的討厭你,她們凡事都叫你一起也未必真的喜歡你。
如今他才確定自己真乃一條鋼鐵直男,比特麼秦直道都直。
“我看你這一路上還挺開心的。”零忽然又說,“我看他們叫你喝酒你也去,睡得也好。”
這確實是件還挺不可思議的事。作爲一個在逃犯,前途未卜,時刻處在危機之中,不久之前蘇茜還死了,他本該鬱鬱寡歡,眉頭緊鎖,可路明非居然養成了什麼都不去想的好習慣,也可能是麻木了。
“想也沒用。”路明非說。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會死在西伯利亞?”
路明非一怔。這件事他從來沒跟零提過,但心裡隱隱約約的他是這麼覺得的,那個神秘的座標,儘管是老爹打電話告訴他的,可總覺得那裡會立着一塊墓碑,墓碑上寫着他自己的名字。
“我倒是不想死,可總覺得死不死這件事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路明非遲疑了片刻,坦白了,“但我還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要是我真的死了,師兄的事情還沒解決,能不能拜託你把師兄帶去什麼安全的地方。他現在比較傻,沒了我,他也會死。”
“如果還不想放棄,我可以幫你。”
“幫我什麼?你幫了我很多了,我都還沒問你爲什麼要幫我。”
“不,”零搖了搖頭,“我沒有幫過你,是你一直在幫我。”
她忽然站住了,擡頭眺望出去,衝着前方努了努嘴。路明非跟着她看過去,前方一條冰封的小河,跨河的小橋上路燈格外明亮,身材矮小茁壯的男人靠在路燈杆上抽着菸斗。
亞歷山大·布寧。
***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忽然意識到這並非一場偶遇,布寧是故意在這裡等着他們。防空洞那件事之後布寧就沒有再露過面,而一路上他都是大家的組織者,有酒必到。
零和路明非在路燈杆下站住,布寧沿着小河望向前方,目無焦點,“克里斯廷娜,是我的女兒。”
江湖上所謂的一劍封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這一路上大家說話都是雲裡霧裡,談生意的調調,如今老傢伙圖窮匕見,第一句話就把路明非給整懵了。
不過認真回想起來,竟然是合理的。
列車上的酒局那麼喧鬧,任何人出出入入都是常事,偏偏克里斯廷娜消失了,布寧會出來找。這當然可以解釋爲布寧早就懷疑克里斯廷娜的身份了,可真要是那樣,布寧大可以拒絕她上車。
拉開衣櫃門之前,布寧一臉的凶神惡煞,一開櫃門,他就傻眼了,反倒是克里斯廷娜一身的有恃無恐。
還有那個不經意之間的摟腰,老傢伙並非要在女孩子身上佔點便宜,而是要跟女兒說,看啊看啊,這就是你爹戰鬥過的地方!那得意!那自豪!
可女兒是正義的情報員,老爹是走邪路的軍火販子,兩人道不同不相爲謀,一路上甚至沒有過幾次眼神交流。
今夜的布寧看起來特別的消沉和蒼老,透着一股東北老漢的氣息,給他換身衣服就可以去演《鄉村愛情》。
“父親是個軍火販子,乾的是朝不保夕的買賣,女兒不能接着走這條路。”布寧低聲說,“我能給她最好的安排是送她去一個信得過的家庭長大,養育她的人得是走正道的,可我不認識幾個走正道的。只有那麼一個傢伙,如今是韃靼共和國的軍政長官,蘇聯剛解體那會兒,賣過一個軍火庫給我,我手裡有他的把柄。但我知道那傢伙是個好人,連女人都不亂搞,而且沒有孩子。只有他能保護我女兒。”
“賢父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我們不知道更好。”三個人之間可以說中文,恰可發揮皇女殿下的毒舌本質。
“就當陪個空巢老人聊聊天。”布寧苦笑,“我跟你們說過,我想要離開023號城市,是在電影上看到一個穿花格裙子的莫斯科小姑娘。後來她從童星變成了電影演員,我在莫斯科賺了點錢,把她追到手了。”
路明非目瞪口呆。這個愛情故事委實太過傳奇,一個小城鎮的男孩爲了一部電影裡的女孩離家出走,經過長時間的不懈奮鬥,最終抱得美人歸。
“莫斯科有很多漂亮女孩,沒有比她更好的麼?”零問。
“當然有比她更好的,可我是個固執的人,先遇到的那個,誰也比不了。”布寧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