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北金卻依舊飄着細雪,太子元洌不懼寒冷,早早地就出現在皇城的練武場裡。他面前是一隊勁裝結束的親兵,也是他這段時間精心挑選、用來補上上次被夜來率領“衛家軍”剿滅的缺位的死士們。
這幾個月來,他每每思及被夜來絲毫不留情面地擊敗、除了自己全軍覆沒之事,就有一種深深的羞怒從心底衝了上來。他要報復,絕不能就這樣留下污名!
夜來留給他的,不僅僅是身體的傷痛,更多的是自尊心的挫敗。元洌自視甚高,這樣的敗績對他來說,實在是比直接將他殺死還要嚴重、殘忍得多。
他心頭火起,恰好在這時看到一個正在操練的親兵神不守舍、竟然還悄悄地打了個哈欠,臉上帶着縱情之後的疲憊,手腳伸也伸不直,也不知道前一晚去了哪個銷金窟裡尋歡。
元洌氣極冷笑,身子一擰便來到了那人跟前,也不說話,手腕一揚,那人的頭顱便骨碌碌地滾落在地,臉上還帶着未解的神情。
在場的人雖然知道他生性喜怒無常,可也沒料到他伸手便取人性命,不覺都噤若寒蟬,也不敢停下,只有更加拼命地操練。
元洌見到這幅場景,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後若還有誰練武不用心,他就是下場。”
“你們和我,都沒有多餘的時間,‘衛家軍’威勢日盛,我們北金的強兵幾次都吃了排頭,你們難道不想反擊?”
在場之人鴉雀無聲,他們的心裡也在做着天人交戰,大昀水草豐美、物產豐富、氣候和煦,北金偏居北地、物資貧乏,有一個機會讓他們靠着天生的剽悍和武力去奪得一些本來不屬於自己卻有着極大誘惑力的土地、物品,他們又怎麼會不願意?可是事情並不是那樣簡單,戰爭是會死人的,他們的父輩祖輩、乃至兄弟、子侄,都牽涉進了這一場浩蕩綿延了數十年的戰爭之中,幾乎家家有死在戰場上的人,而掠取的財物卻十分有限,所以從心底裡來說,他們都不想拿命去掙這些虛幻如浮雲的名聲、尊嚴,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和自己的親人、愛人永遠地在一起。
元洌的話沒有得到迴應,氣得臉都漲紅了,他氣急敗壞地順手扯下身邊長隨腰間的馬鞭,順勢抽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身上,“說話!你難道就不想反擊?”
那人痛得一個哆嗦,只好磕磕巴巴地道,“想......”
元洌還是不滿意,又是一鞭打了上去,“大聲點兒!說你想反擊!說你不想一世都被大昀人、被‘衛家軍’踩在腳下!說夜來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根本沒有和本太子抗衡的能力!說!快說啊!”
那人被他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卻絲毫不敢閃躲,硬着頭皮咬着牙,將他說的話大聲地學說了一遍,元洌的怒氣才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纔有多麼失態,臉上不禁紅了紅,掩飾似地丟下鞭子,冷哼了一聲離開了練武場。他身後也不帶一個隨從,自己越走越快,一路穿過皇城之中長長的甬道,腳步急厲如風,卻不知道該在何處停下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莫殤殿”的,只看到榻上的國後藍夙一點都不覺得驚奇,溫柔地看着他笑笑地問道,“太子這是怎麼了?可是練武太累了嗎?一頭的冷汗呢!”
她說着便起身走了下來,來到他身邊,拿出自己的絲帕替他抹去額頭上的汗珠,還順便在他頰邊輕捏了一下,“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兒,說給母后聽,母后去替你教訓那羣不懂事的奴才好不好?”
她語氣溫柔,還帶着淡淡的戲謔,聽得元洌一下子不舒服起來。其實她以前也常常這樣和他說話,只是那時他剛剛來到“莫殤殿”、成爲國後親手撫養的皇子,那時候,他還不滿十歲。
而現在的他,已經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他有抱負有武功有尊嚴,再聽到藍夙以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就要花上好大的力氣,才能按捺住心底深處那陣煩惡。
藍夙身上還是那麼的香,一種酷似罌粟花的香氣縈繞在她身周,卻讓他想起了不久之前,來自櫟邑的那一抹水蓮花一般的清香。
他要回去尋她,要將她帶到自己身邊,以後都和自己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
他臉上倏忽閃過的一絲厭惡和隨之而來的茫然欣喜,雖然轉變得快,可又怎麼能瞞得過藍夙閱人無數的一對鳳眼。藍夙輕輕向他一瞥,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不由得怒意填膺,臉上卻是笑笑的。
她湊在元洌耳邊,朱脣輕輕張開,柔腸百轉地吐出了一句在他聽來十分殘忍的話:
“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同太子殿下說,你曾經落腳的那間櫟邑醫館,已經被我派人,一把火燒了。”
“一個人,都沒有跑出來。”
元洌一聽這話,就像數九寒天被人澆了一盆雪水在頭頂,頓時凍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他不可置信地轉向藍夙,緩緩地道,“你說什麼?”
藍夙見他這樣,心裡又是得意,又有一陣難以掩飾的悲傷,卻依舊強撐着得體嫵媚的笑容,直直地盯着元洌的眼睛,確定他在看着自己,也緩緩地答道,“我說,不管你惦記着誰,她現在,都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元洌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瞧着藍夙,過了好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臉上在笑,嘴巴張得很大,顯得面部微微猙獰,那笑聲雖然洪亮,卻一點喜氣都沒有,反而現出幾分悽楚悲涼來。藍夙覺得有些心驚,面前這個男人顯得這麼陌生。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牽着他柔軟的小手回到自己的“莫殤殿”的時候,他還那麼稚嫩,對自己百依百順、又依賴、又崇敬,等到他稍稍長大了、成爲一個精壯少年的時候,看着自己的眼裡就有了淡淡的思慕和愛戀,而完全不是像現在這樣,冷冰冰地望着她大笑,眼睛裡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藍夙也覺得好笑,爲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自己一手扶持上太子之位的男人,竟然要恨她了嗎?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元洌好不容易笑得夠了,緩了一口氣,徐徐地問藍夙。
藍夙也平定了心緒,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我不樂意看着你心裡有別人,就派人去殺死她,又有什麼錯?”
元洌又是一笑,“沒錯,自然是沒錯的,你怎麼會有錯?”
藍夙望着他,只覺得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都快將自己凍住了。她情不自禁地卸下冷漠的外衣,撲到元洌懷裡,“我們不要再想別人了好不好?你答應過我的,永遠都不會離開我,永遠都不會像那些男人一樣對待我,你難道已經不記得了嗎?”
元洌的身子挺得筆直,就算藍夙柔軟的身子在自己懷抱裡也沒有絲毫動容,他也不掙開她,只是冷冰冰地道,“我自然不會離開你,可是如果是你逼我走,又該怪誰呢?”
藍夙張皇地擡起頭,“我怎麼會逼你走?我把一切都雙手奉給了你,又怎麼會逼你離開?”
元洌淒涼地一笑,“你將我心頭的一點火光都活活澆滅,難道還不是逼我走嗎?你以爲這樣的日子年復一年,我過得很快樂嗎?我不妨告訴你,這麼多年,只有在櫟邑的那幾天,纔是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