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取她性命,她卻不知那人是誰。身邊敵人本已讓她招架不住,此時又有仇家藏於黑暗中,百密尚有一疏,她怎可能次次都如意逃脫?
這已經讓她焦頭爛額,徐思遠那番話,更讓她輾轉反側,無法安眠。
端木王女,天生神慧,鳳翔九天,盛名動天下。
多麼驚採絕豔的女子,一卷《盛世聖音賦》,讓天下才女皆汗顏。
你在國宴上駁北國王子,使之無顏,你痛斥大奚國國,讓她只能避席而去。你在神山虔誠爲天下盛世太平而告禱,在河澇時親臨寒江督促防汛,不懼水火危險。你是國之棟樑,你是天下人的偶像。
你是傾絕天下的絕世女子,可誰又知道你已在長島冰湖中死去,此時冒名頂替,鳩佔鵲巢的,卻是她這個普通到混雜芸芸衆生中無一差別的李明月?
徐思遠慷慨激情,她本開心異常。得一友人知己何樂也,——可隨着徐思遠越發鋪展開來的興奮之情,她卻越發無法迎接,徐思遠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讚歎的嘆息仰慕的眼神,都像是咄咄而來的冷箭讓她無法抵擋,血肉之軀早已被洞穿,只有一張虛假的麪皮在勉強支撐。
我不是她,我不是她呀。
南湘在虛假勉強的微笑之後在內心吶喊,卻又軟弱無力自辯:你就是她,你就是端木王女,你鳩佔鵲巢,你是一個平白無力的軟弱魂魄佔據了驚採絕豔的身子,自此後,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失望,你都得一力承擔。
你以爲,這趟異世之旅如此簡單?
南湘耳邊有鳳後冷厲陰狠的聲音不停迴響,“你不是她,你如此蠢笨!”……
……“你以爲,像這樣僞裝退縮便能平安一世?荒謬!你可知女帝恨你入骨,現在不動你是因爲你尚有支撐,死而不僵,而她得位不正,尚無餘力,多不過五年,少不過兩年,你必定送死!”
……“你到底,想死想活!”
……
我不是她。
可我還想活着,必須活着。還懷揣着回到初始之地的心願,又怎能就這樣死在了異鄉?
還有很多事,如何應付徐思遠,如何應付憨園,如何應付旗下的朱門麒室玄屋,如何應付鳳後,女帝,如何應付那個黑衣丞相……
如何保住性命。如何離開,去尋覓迴歸的道路。
道路逐漸走向了絕境,是該考慮轉移方向,設法逃離了吧……
……
第二日早,南湘與徐思遠告別。
南湘一夜未睡,面上黯沉疲倦,仍強作精神抖擻的模樣,對徐思遠道:“徐姐姐我告辭了,他日再訪姊臺。”
彼此拱手做禮。
“姊臺小心慢行。我則仍舊住在原先客棧中不變的,他日再聚。”徐思遠行禮灑脫,嘴中話語則語氣恭敬。
南湘頓了頓,又道,“我省的。若姊臺有急事需尋我,便直接在我們初見的茶館,對那裡的掌櫃說一聲,‘我尋賈忘機’便可。餘下的事我會安排。——至於憨園,姊臺可以放心,他不會再去煩擾姊臺了。”
徐思遠擡眸,眼神坦誠:“姊臺既已將憨園帶走,我便早放心了的。”
即便面前端木王女不明言,她也知道那個憨園是她麾下人物,奉命試探她,只是行事太不小心讓她發現了而已。
再不去煩擾姊臺——這樣便是最好的了。哼,那個絞纏討厭難以招架的討厭之人,人刁鑽古怪得很,不知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來,讓她防範不得着急不及,狼狽異常。他走得乾乾淨淨最好。這樣最好……
徐思遠深吸一口氣,強笑道,“那,便告辭了。”
……
清晨守衛內城的紫南門開鎖後,駕着南湘的馬車直行而出。一路歸府不提。
南湘留了暗衛中幾人依舊留守徐思遠身邊,一爲保護,二爲監視。茶樓那邊她也留有人手,想來也是好笑,明明是自己的地盤,現在卻得防備着,咳。
這趟外出之行,哪曉得其中突生這麼多波瀾?
南湘總覺得,有股暗流正從宮廷蔓延到整個王府裡,讓人心中警惕。
日光流走,她仍不時被宣進宮去。她心中忐忑,只是女帝態度卻無甚改變,依舊一副刻薄模樣。卻僅於此。
看來鳳後並未將她的秘密告知於女帝。
她微有僥倖,卻越發堅定了要在事實暴露出來之前逃離的心。
而如今該思考的,則不止是恢復自由行走的權利,更要尋覓被放出今城的機會。南湘謹小慎微,力圖步步爲營。
女帝曾狀似無意間,道,“皇妹可有願望朕可代爲實現的?”
玩弄着筆端細毫,頭也不擡。
南湘想也不想,脫口便出,“只願能爲陛下分擔些許煩惱,爲君之忠臣,使陛下歡顏,盛世天下太平。”
“陛下必爲一代聖主,王女也必將是一代賢王。”一旁鳳後接道。
鳳後侍立在女帝身畔,在旁邊應和。寥寥兩句話說得非同一般的錦繡漂亮,南湘甚覺感激。
他只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覺感激。
女帝似乎滿意,微一頷首。
……
查詢那日刺客身份的事情也有進展。
“——喲難得見到這種死士,死的這麼痛快。”
梅容看着面前冰冷的死屍,手搬開屍體下頜看他嘴中藏毒的牙齒,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驚歎,他肆意巧笑道:“能這麼自覺的去送死的,肯定不會是在江湖混過的人。性命多重要,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送死了。”
這人素日不知好歹,見南湘瞪着他,才湊上身去,眼波流轉間比他一身紅衣更讓人眩暈。
南湘將他推開,不想糾纏。
梅容悻悻,總結道:“這種死士,只能由家底深厚的世家才能馴養出如此忠貞的人,就像我之於您一樣,爲您而死,則是我的幸事。”
南湘再瞪他一眼:“平白無故的別亂說這種話。”
嘴邊挑剔,責怪他胡亂詛咒,可她心裡則不能不說不感動的。
她溫和望向他,展顏一笑。
只是這家底深厚的世家又有多少?
富貴如縈枝亦不能算作世家,他母親是錢通上下的皇商,卻仍算不上。白莎董曦是有門第的官員子弟。甚至若淺苔這般的宵家已然敗落。
就從南湘身邊算起,就有比碧水皇族還悠久的謝家,封王爵且世襲罔替的元家,這個驚採絕豔的國家,這三者皆是百年世家其中珠玉。
再一一數來,最富盛名的世家大族有七姓:謝,元,國,周,王,宋,徐。
謝,元,國三家早已同她聯姻,糾纏已深。
周家,如今女帝的丈夫鳳後周仲微便是其本家長子,王宋而家最是韜光養晦的。
——“徐家,可是如今那位男丞相俆止家?”
杏點頭應道,“正是。此人一朝崛起,雖然有徐家作爲助力,可未免起復太快,讓人生疑。”
又是俆止。
南湘不知爲何,總覺得這兩個名字雖則簡單,卻有如夢魘般糾纏。雖無確切證據,她卻在最後總會將一切線索引向他身上。
彷彿一切懸疑暗流的最終源頭只有一個。
對,就是這股暗流,不知從何而來又流向何處的暗流,南湘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股暗流纏綿粘滯在自己身周,隨時間緩慢流動着。
夏日盡了,快要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