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屈膝跪坐於地,面前矮榻上橫置一柄半開白荷,左右兩盞熱茶。
謝若蓮屈指輕敲桌面,微微眯起眼。
即便明知從此處並不能望見內城皇宮,下意識的還是放遠視線茫然遠眺,耳邊順風而過是杏一番囉嗦言語,他倦倦總結道:
“照你所說,王女現在還在宮裡呆着,恰好宮裡又燃起了一把火,王女出入不得?”
杏點頭稱是。
她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謝若蓮,面前因被從熟睡中叫醒來而顯得面色不佳的謝若蓮,捂着脣,勉強按捺下睏倦的哈欠:“那你怎麼就這麼輕易的回來了?”
杏汗顏,奈何宮裡鳳後自作主張便給做了假請了假攆着人出宮一般,她不過王府一侍,人微言輕,又不敢在宮裡露出破綻,害了王女,只好領着車轅回來。她尚留下王府暗侍在各宮門處等待,可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杏疏忽了。犯此大錯必將請罪與王女坐下。只是現在杏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若連也知杏素日謹慎,不是無可奈何也不會行此之舉,難得微蹙了眉毛,“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出事。走了的肖長史去了的徐師爺最擅處理這種危機事,可惜都不在了。——你來找我也無用。我也沒有法子。”
謝若蓮揉了揉眉心,睏倦不已的眼皮子正上下打着架。牀,牀,牀,哪怕此刻天崩地裂地老天荒,也阻礙不了他奔向牀鋪的激切渴望。
杏聽得謝若蓮一句敷衍“沒有法子”便想推脫,卻一點也不驚愕。素知他這人一向疏懶,遇事能躲就躲可避就避,絕不是凡是一肩承擔的英雄人物。
她彷彿知道他會如此反應一般,輕輕扯了扯嘴角,依舊等着。
——必定是有什麼把柄捏漏洞過錯他想要的東西落她手裡了。
謝若蓮何等聰明的人物,見杏如此反應,嘴邊那莞爾一笑,立馬便知道自己已被誑入觳中,得陪着那個糊塗王女還賬。
咳,可憐他的八寶席錦緞蘇繡決明子枕頭啊,他象牙榻白鋪涼蓆酥軟荷香丸啊,他夢裡的周公早已擺好棋盤削好梨子放置好座位靠墊,芙蓉水面雨落初音的琴臺棋面,就此別過了,嗚呼哀哉,謝若蓮心中哀怨之極。
他一身竹青長袍,一頭黑髮以玉簪隨便束着,榻上半開的白蓮好似然然滴着清露。明明是個朗朗夏日,偏偏折騰人成這個模樣。
杏心裡總是不安穩的,又催不得趕不得急不得。
哪知這位公子啊,他是真沒有半分着急,不管宮中大火如何拔節燃燒。
只見謝若蓮單手托起茶碗,撥弄開水面茶梗:“他倒是選了個好時候,鳳藻宮容不下王女這尊大佛,其他地方耳目太多,只有偷偷摸摸跑到見不得光的地方去,莫非是祥睿宮?那的東北角上早已廢棄的小門還可供通行,必定是那在兒的……今日紫南門當值的侍衛不知是否是熟人,”
謝若蓮自顧自胡說着,瞄了眼正仔細聆聽的杏,沒好氣的說了句:“你出宮竟出得這麼容易,侍衛肯定是早打通好了。那桓上打更之人更可來回巡視,渾不怕有誰暗中窺視,呵……至於王女,此刻必定站在宮中鳳後身邊罷。你還着什麼急?”
……
王府暗衛在王女遭襲敗落後,零零散散,早已不是當初模樣。杏能用的也不過其中拱衛王府的小部分。
再者,皇宮不是硬闖的地方,俠客一身黑衣躍清涼殿金瓦俯瞰皇城的事情根本過不了一重重掛卡轄制,更別說大內侍衛耳目聰明,絲毫不可能有在宮中自如穿梭的機會。
可即便最困難的時候她卻還是如此相信,無論什麼時候,府中的謝公子總是有主意的。
此時也是。
杏見謝若蓮言辭鑿鑿,她絲毫不敢懈怠,安排了人手侯在祥睿宮東北小門處,至於其他的——
“那把火來得蹊蹺也不蹊蹺。你與其擔心別的,還不如擔心擔心自己。”
杏不解謝若蓮此言何意,謝若蓮眼睛清亮彷彿秋日塘水,襯着一雙黑眼圈尤其顯眼,此刻見杏疑惑,方纔漫不經心道:
“你打擾了我歇息,更是使小心眼挾私報復,小心我剋扣你工錢。”
杏汗顏,此刻這個挾私怨報復的小心眼之人,不正是謝公子謝大人你麼……
杏只敢腹謗,安排下心腹之人在祥睿宮臨近的小門處等候卻還不放心,只想親自走一趟去,又怕誤了事。
謝若蓮瞧她一眼,心知今日必定睡不成了的,他招誰惹誰了,心中哀嘆着,抿着茶手往旁邊指了指,見四周沒有反應,纔想起來自己身旁小廝是早已摒退了,——動腦子不說還要他親自動手,虧本的買賣啊。
謝公子不麻煩杏,自己取了紙墨來不談,斜筆潤了潤筆尖,咬着筆桿子想了想,低頭便寫起了擡頭:
丞相府國風公子親啓。
“瞧你一臉不放心,你自己不妨去宮門那等着,趕駕馬車悄沒聲的在一邊躲着沒人管你。至於這裡有我看着你還擔心什麼。去吧去吧去吧——”謝若蓮一面龍飛鳳舞,筆下行書寫得更草體一樣,連筆轉交流暢自如,一面不迭揮手趕人。
杏悶在肚子裡一句話不敢說:估計她剛出這院落們,您肯定就已經趴在牀上睡着了,她敢放下這顆憂患的心麼。
卻見謝若蓮正搖擺着的手指間夾着一封筆跡未乾的信,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吩咐,“送給國風那去,他家的老狐狸不能總在一旁看戲,該拉下水的就要毫不留情的拖,拉,拽。”
杏瞧着謝若蓮笑眯眯的眼睛,不敢怠慢的退出門外,趕忙出去安排馬車,送信人。
謝若蓮見她急急退出門外,心裡頗爲滿意,又抿了口茶,杯中舒展的茶葉是上好的青煙綠蘿,不是一般的清秀滋味,如一線從嗓間一直漫到肺脾,通身清爽。
他將長袍敞袖稍稍理了理,擡眼一望,那黑天之上的孤雲寥寥,遠比寒星更清遠冷峭。
他隨口一喚,“清燈。”
一直在門外侯着的小廝此時方纔進門來,低低迴道,“在,公子何事?”
“將這東西送予母親那去。”謝若蓮將籠在袖中的細細紙卷交給青衣小侍。天外寒星閃爍,彷彿一雙陰晴不定的眼,時刻盯着底下齷齪事。因聯姻而成一體的兩家,互通消息也是正常的。
這可算是有二心了?彷彿有聲音在竊笑着問。
理它呢。
謝若蓮不置可否,喝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