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孤注一擲。
只待一句回答。
一句迴應, 便可分咫尺與天涯。
國風心中藏有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負重,亦有同等的沉甸甸的責任, 東風惡挾帶威脅, 均負重在他肩上, 沉甸甸的——他愛了十九年的女子, 正等待着一個樸素簡單的答案。
國風安靜的看着南湘平靜溫和, 似乎有無盡的時間去等待的眼睛,心卻漸漸悲涼。
南湘閉目,正如同方纔那般她明瞭了她猶豫的緣由一般。此刻亦無需言語, 她已然知道答案。
即便是刺骨剜肉的疼痛,國風也要自己親眼目睹, 他彷彿漂浮空着處在不知疼痛的麻木中, 即便親手扳斷四肢也不覺痛楚。
國風一雙清目直直望向南湘的眼眸, 眨也不眨,滿腔平靜, 道:
“國風,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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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慢慢睜開眼睛,她閉目合眸不過靜滯的兩三瞬短暫時間,世事已然變遷,滄海已化桑田。
可待她睜眼一瞬, 卻山河依舊, 水向東流。
南湘起身。
不要故作悲傷, 不過擦肩而過的緣分, 不過鴻雁來書的交情……她曾感佩於他在此間男子裡少見的松竹般堅韌倔強心性, 也感嘆幸福應該是努力營運的一個事業,有美好的願景和努力的姿態應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所以即便清楚他並非她全心全意傾心愛慕之人,卻也認真相信,幸福未必不可求得。
可是,這一廂情願的願景消散掉,不需故作心痛欲絕的模樣——
南湘微微朝國風點頭,“我知道了。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告辭了。”
雖不至於頭也不迴轉頭離去,但姿態還是灑脫的,不拖拖沓沓哭哭啼啼。
只有留下的這三個連續的我,主觀又無奈。
離開亭臺時,南湘還是忍不住站定,千言萬語最終還是化爲一句平淡的話語:“公子保重。”
話語落地,她不回頭的往前走去,明知是遠離卻無心回望。不回頭的路愈發的明亮,愈發的喧囂。
她彷彿從一個遠離塵寰的世界裡,迴歸到燈火繁密人影綽約的塵世。
不把無辜的人摻和進來,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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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此一別。就此一生。
由他親自揮刀,斬斷了死結。
他們相識已久,相伴長大,自小便又婚約簽訂。彼此面對風雨,逐漸長成。
或許在成長的過程中認識和經歷發生偏差,自此各自背對往迥異的道路上頭也不回的走去。
自此便錯過了,以後的一切都是優柔寡斷的猶豫和當斷不斷的懦弱。
此時東風更惡。女帝神情冷素,言語挾持。而他是國世家的兒子,自當承擔責任。
情緣自不知名處而始,懵懵懂懂,他卻彷彿自此不回頭的墜入沒有星月的夜晚。可其情亦可如輕脆的絲帛,終有抽斷絲線的一日。他持續十多年的愛念,終於在此刻告罄。
國風看着那個一步步走出的孤影,雙眸欲溼。
所有的一切,都在黑夜裡無聲流淌。
…………
…………
回到殿中,歌舞仍不見停歇的跡象,琵琶錚錚輕作,幾管笛蕭寥寥相合。
謝若蕪端着酒杯,意會的目光在踱進殿中還未坐下的南湘身上,微一停留,便又重新回過頭去,與身畔女友談笑。
南湘尋到自己位置坐下,她剛纔瞅了瞅記錄時間的宮漏,其實她出去也沒過多久。
星月依舊。
誰又知道,靜靜就在一回頭的功夫裡,滄海變成了桑田,就在一眨眼的時間,咫尺已做天涯。
咳,別矯情了,南湘低嘲一笑,自飲了一杯酒。
謝若蕪眼光又在她身上流連一瞬,南湘提起一抹笑,回望過去,手舉起小桌上的官窯瓷杯,遙遙對她敬了一杯,謝若蕪含笑雙手舉杯,謝了南湘情誼。
謝若蕪以長袖掩了嘴,南湘則舉杯便湊嘴邊飲了,哪有這麼多浮誇動作。
兩人分頭飲了。南湘又與新認識的王珏,白傘,章煦,薄琳諸位對飲了一杯,下席走人。
回去吧,路千條,此條路絕了總能轉身走上另一條道去。好好的大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南湘難得粗俗了一回,取了爲防秋日夜晚降溫而特意添置的披肩,在宮侍指引下順着燭影走出甬道宮門。
月下孤影。
煢煢孑立。
是獨自在波光粼粼的亭間有如木石般滯留着的國風。是深邃宮牆下隱藏在陰影間不回頭的南湘。
還是獨自在月下,輕輕合上暗侍遞上來,寫滿漆黑字跡的冊頁,無言而立的鳳後殿下?
*** *** ***
回府休息一夜,第二日依舊早早晨起,穿着朝服,參與早朝。
清涼殿前,羣臣辯駁,女帝端嚴居於上位。
聖音幅員廣闊。縱然一個武舉完結,依舊由無盡的問題待續解決。
帝國裡整個官僚機器何其龐大,官制九品十八階,以左右丞相爲首,佐天子理陰陽、平邦國,典領百官。下屬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其下都事主事令史書令史等等不勝枚舉。每日裡,左右丞相連同六部尚書,侍郎,各色都事主事,除了地方官知府都尉不用上朝,其他通通在清涼殿上立着。
一個女人是八十隻鴨子,這滿滿當當的女人簡直是無窮無盡的鴨子同時在耳邊鳴叫。
南湘站立在清涼殿上依舊是靜默的老姿態。
這副姿態羣臣看了,只覺這端木王女食用俸祿卻不思爲國,只一味隱忍藏拙,心機委實深刻,有老臣則不屑之。
早上通過甬道時,南湘聽多了這些不鹹不淡巴不得視你爲空氣的請安,已無所謂置之。
在清涼殿裡站着裝柱子倒不算什麼難事。
做百事,不如一默。這是哪個老婦子說的?
南湘應付敷衍,熬到下朝。
日復一日,每日早起,朝前睜着眼睛打瞌睡,乘馬車回府,再去梅容那檢查檢查工作,與謝若蓮說說朝前的感想所聞,(墨玉小朋友被欺負得像個小媳婦一樣,見着南湘就只有眼淚汪汪),去元生那看看花去白莎那觀觀鳥,縈枝董曦那也挺歡迎,茗煙冷淡了些可她也時不時走一趟,唯有雨霖鈴那處依舊門扉緊閉,她識趣的不去敲門打擾。
日復一日的日子便這樣去了。
南湘攤開一張碩大的宣紙,將上面寫着求取國風一項,用硃紅赤筆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南湘拍拍手,看着自己大作,那個紅叉四仰八叉,頗有些觸目驚心的味道。
杏一旁候着,遞上毛巾,用以擦手。
“您吩咐下的事情,已經盡數辦妥。”杏前幾日將身份文碟,連同新購置下的田畝地契拿給南湘過目,又被南湘吩咐着購置良駒,打點沿途驛站,又被暗衛沿途檢查,遂最終確定幾條路線,一切已然妥當。
夜逐漸深了,正屋點着蠟燭,南湘靠在靠墊堆裡尋了本小說不時翻閱幾頁。身畔香爐嫋嫋吐着清心養身的香。
抱琴在外間候着,在燈下難得拿起了針線,杏好奇的湊過身去,“難得見你有點男兒家姿態,做啥呢這是。”杏看着抱琴手中活計。
抱琴得意,拿起那針線在杏面前飛快的一晃而過,又收入懷中,“不告訴你。”
杏啐了他一口,正忙着自己事,卻見鋤禾一掀簾子進來了。
他手中拿着一份信箋,走入內室,對着燈下倦懶翻閱書頁的女子道,“王女,府外有人送來信件。”
南湘聞言擡頭。
鋤禾替南湘打開,裡面只有一封信柬,別無他物。
南湘單手接過信柬,入眼一看。
杏和鋤禾也走了進來,侍立一旁,聆聽吩咐。
看完,南湘一手揚起薄薄的信箋,手間的灑金紙輝輝然,猶帶着撲鼻香氣,“還記得前日提起的詩會麼?話猶在耳邊,請帖這便來了。”
杏笑着應了聲是,“王女還說,這個詩會在風雨詩茶園相聚。”
風雨詩茶園麼,南湘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