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藻何許人也?
光祿寺少卿,工部主事,對於一個宦海浮沉二十多年的人來說,官職不算高。不過仔細翻開他的履歷,卻讓張恪忍不住讚歎。
這位在京城當過少卿,在地放當過知府,治理黃河,利用西洋清賬的方法,解決過錢穀之弊。被徐光啓舉薦,進京之後,擔任工部官職,有上書建議製造火炮,增強戰力。
爲官期間,和利瑪竇合作,翻譯大量書籍,包括《幾何原本》《名理探》等等,西學造詣,絲毫不再徐光啓之下。
在傳教士中間,李之藻更有“聖教三柱石”之稱。
聽完了孫元化的介紹,張恪忍不住大吃一驚,粗略算算,李之藻精通數學、天文、曆法、水利、火器,還有邏輯學。尤其難得可貴,他有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如此強悍的技術官僚,在大明的朝廷絕對比恐龍還要稀少。
“請,快請李大人前來!”張恪急忙說道,孫元化轉身剛要走。
“慢,還是我親自去請吧,如此大才,可千萬不能怠慢了。”
張恪唸叨着,就要更衣跟着孫元化一起走。這下可把孫元化嚇壞了,李之藻不過是四品的小官,比起張恪這個超品國公,天差地遠,萬萬不能亂了禮數。
“國公爺,你要是去迎接,只怕嚇到我那位師叔,還是讓屬下去吧!”
“嗯,也好!我就在書房門前等着他。”
說着。張恪竟然真的負手而立。站在了臺階下面。周圍的親衛都嚇了一跳,心說就算是部堂高官來了,大人也未必如此,這個李之藻到底幹什麼的,竟有如此地位?
大家都在納悶,其實張恪不只是愛才,更有知音難求的期盼。
要說起來。未來五百年的大勢,就像是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心頭。偏偏無法和別人訴說,不要說幾十年後的事情,就連已經發生的,譬如大航海,發現新大陸,甚至連日本的德川幕府,大明的士人全都搖頭。一點興趣都沒有。
世上最難的就是把思想塞到別人腦袋裡,張恪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一些年輕人身上。至於精通西學的李之藻,被張恪當成了知音,恐怕只有他能明白一些自己的想法。
正在來回踱步,突然聽到有急促腳步聲,孫元化帶着一老一少從外面急匆匆走了進來。
“師叔。修遠兄。國公爺正等着你們呢!”
老者聞聽,臉色一紅,急忙小跑着到了近前,深深一躬。
“下官李之藻,拜見平遼公!”
“呵呵,李先生不必多禮,聽初陽說起您,本爵正好有事情請教先生,還望先生指點迷津啊!”
“不敢不敢!”李之藻惶恐地說道:“下官不過是貶謫之人,國公爺若是看得起。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恪主動牽着李之藻,孫元化帶着“修遠”一起進了大廳,分賓主落座,手下人奉上茶水,大家寒暄了幾句。
張恪笑道:“李先生,我是武人,也就不繞彎了,您來遼東,可覺得有些不足之處嗎?”
李之藻也放下了茶杯,他來拜會張恪,其實只是出於好奇,萬萬沒料到張恪會如此恩遇,他也不能讓人看低了,仔細醞釀一番,微然一笑。
“國公爺無論治理地方,還是領兵作戰,都是天下頂尖的,遼東雖然戰火不絕,可是百姓臉上竟然沒有菜色,一路走過來,不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也差不多多少,國公爺居功甚偉。”
李之藻說了幾句恭維的話,隨即話鋒一轉:“要說不足之處,老朽以爲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太少了。原本遼東戶口有三百餘萬,不過實際數字遠高於此,大明哪裡都有黑戶,可是黑戶最多的就是遼東!”
這話沒錯,遼東戰事不斷,又是各族雜居,形形色色的人就不少。而且將領手下都有大量的佃戶,其中多半都是逃荒的黑戶。
保守估計,在野豬皮作亂之前,遼東實際人口在五百萬左右。
“據老朽所知,遼西走廊和金州復州等地,總丁口不過兩百萬,建奴控制下還有一百萬。幾年時間,兩百萬生靈全都丟了性命,兵連禍結,蒼生何其無辜啊!”
李之藻說到激動處,拳頭攥得咯咯響,看起來建奴在眼前,他都能抓過來啃幾口。
“師叔,您老說的沒錯,只是有什麼妙策嗎?”
“老夫又不會撒豆成兵,只有笨主意。”李之藻笑道:“缺人口,就從內地移民,遷過來就是了。”
他這話,讓張恪都有點泄氣,別是驢糞球外面光吧!難道這位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大才,就這麼點本事!
“李先生,移民說起來容易,可是辦起來難,不說吃喝安頓的花費,光是各地衙門就不能放人,要知道人口增加也是地方官的政績,他們豈能輕易放人!”
“哈哈哈,國公爺,您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之藻大笑起來:“人口增加固然是政績,可是難民減少,同樣是政績啊!兩者比較,難民多了要消耗糧食,還要擔着風險,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作亂。多少人巴不得送出去呢,就看國公爺敢不敢要!”
“敢,怎麼不敢!”
張恪眼前一亮,他頓時謙遜了不少。別以爲你有幾百年的見識就了不起,要知道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張恪手上缺少的就是熟知大明情況的地頭蛇!
“國公爺,老朽在山東河南都治理過黃河,平常年份,百姓食不果腹,每逢災年,巷無炊煙,野多暴骨,蕭條慘楚,目不忍視。母棄生兒。父食死子,人間地獄,百姓都掙扎着死亡邊緣!”
張恪吸了口冷氣,不解地問道:“遼東戰亂災荒不斷,情有可原,難道中原百姓也如此不堪嗎?”
“哎,老朽所說。不及十分之一。中原災禍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藩王、大戶盤剝無度,侵佔田畝,十之八九,卻不承擔絲毫稅賦。天大的擔子都落在貧苦百姓身上,爲了完糧納稅,甚至不得不賣兒賣女。說句不客氣的,中原已經是腥羶遍地,乾柴烈火。只等一顆火星,就要引火燒身。”
果然沒有什麼事情是偶然的,大明到了現在,農民起義的趨勢已經不可扭轉了。
“李先生,你可是讓本爵把難民遷移到遼東來,緩解中原的壓力。”
“略盡寸心吧!”李之藻訕笑道:“老朽剛剛遭到彈劾。已經調到南京擔任大理寺少卿。只怕不久就要致仕回家。聽聞國公爺喜好西學,治理有方,才斗膽來見識一番。胡言亂語,請國公爺不要見怪。”
張恪掃了一眼李之藻,心中暗笑,既然是調到南京,不往南跑,反而北上遼東,怎麼可能光是爲了看看!
不過張恪也知道,文人都好面子。想讓他們幹活,必須把毛捋順了。
“李先生,光是你這個提議,至少一個巡撫職位。既然朝廷不用,不知道先生願不願意到遼東屈就?”
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隨即李之藻就擺擺手,笑道:“老朽年紀大了,腦筋也不清楚,只怕要辜負國公爺的盛情了。”
孫元化忍不住了,心說師叔啊師叔,多好的機會,千萬不能溜走了!
“師叔,您老不知道,遼東人才的確不足,尤其是文官。就拿小侄來說,要管着造炮、鍊鐵,甚至連造船都要盯着。還要計算各種賬目,數量之多,讓人焦頭爛額,您老人家要是可憐小侄,就留在遼東,幫幫我吧!”
孫元化開口請求,李之藻頓時猶豫了起來。
張恪笑道:“李先生,您要是不嫌棄,遼東巡撫非您莫屬。朝廷給我三品以下官員的任免權力,我準備設在巡撫之下,設置諸司,處置政務。先生若是有合適人選,還請推薦一二。”
“不忙!”李之藻笑道:“國公爺,老朽也可矯情了,您能否告知,讓我管什麼?”
“這個,主要是三個方面,最重要的就是屯田,其次是修築道路橋樑,督造城池,再有是傳播西學。”
“西學?”李之藻,還有門口一直沒說話的年輕人都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西學!”張恪強調道:“我大明的士人把精神頭都放在孔聖人,孟聖人身上,讓他們講人性,談修身,甚至陰陽五行,聖人祖宗,有心無心……這些東西他們能講三天三夜,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可是讓他們算算賦稅,處理河工,每年有多少海外商船前來大明,一匹棉布價值幾許,恐怕沒有幾個能說得清楚。”
張恪同樣心情激動,恨不得揪着那些無病呻吟的士大夫,別整天仁義,滿嘴道德,救不了百姓,填不飽肚子。
還是要柴米油鹽醬醋茶,放到朝廷,還是要怎麼收稅,怎麼練兵,怎麼建設,別的都是虛的!
“西人在最近上百年間,突飛猛進,很多方面已經超越了大明。尤其可貴,他們各個科目條分縷析,研究的越來越深。反觀我們呢,還是抱着似是而非的聖人微言大義,如此下去,早晚被甩在後面。我準備在遼東建立西學院,聘請名師,選拔優秀年輕人,學習西學。學成之後,就在遼東爲官,一展所長。”
“好!”李之藻忍不住拍起巴掌,感嘆道:“老朽一直想推行西學,只是朝中沒有國公爺如此開明之人。不過辦學需要明白人,老朽推薦一個,此人名叫楊廷筠。雖然論起天文曆法不如老朽和徐閣老。但是他早年是心學中人,交友廣泛。只要把他請來,保證能吸引青年才俊,光大西學。”(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