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明的百姓來說,田賦還是能夠忍受的事情,可是有一樣東西卻讓人聞之色變,那就是徭役。簡單說就是抽出人丁白給官府幹活。
皁隸﹑獄卒﹑門子﹑馬伕﹑驛館夫等﹐全都是從老百姓當中徵調,此外河工,道路,修城,運糧,營造,都會大量無償徵用民夫。
給官府做工,沒有工錢不說,而且還會拖延時間,特別是工作條件差到了極點,受傷甚至死亡都是家常便飯。
站着出去,躺着回來,每次徵調民夫,都像是生離死別一般。
不過還有更倒黴的,那就像遼東這種戰地,徵調民夫更多,修造城池道路,運送糧餉物資,甚至會被要求上戰場,可以說把腦袋拴在了褲腰帶上。
張恪建立田莊之後,也知道必須大量抽調勞力,可是絕對不能像朝廷那麼粗糙,一來遼東民力有限,二來如果弄得民怨沸騰,就給了韃子可乘之機。
經過和各方商定,才確定了遼東的役法。
以田莊爲單位,每年每個田莊抽調二十名青壯,服役期限是兩個月。如果不想幹活,可以繳納銀子免去勞役。
而且張恪特別規定,每一項勞役必須事先和百姓講清楚,每天勞動量也要有限制。而且出了傷損,朝廷要給予撫卹。
最關鍵的一條,各田莊的鄉老可以監督施工,若是超出民夫承受的極限。他們可以和朝廷談條件,甚至讓民夫停工。
很顯然,張恪的一套規定。都是儘可能保護民夫,防止朝廷像是對待牲畜一般,虐待百姓。
李楊是花兒營的丁字號田莊的屯長,管着田莊上百戶農民。
在張恪管理遼東的時候,連續兩年,修築道路二十里,橋樑兩座。引水渠一條,並且運送軍糧兩萬石。採集煤炭十萬斤,超額完成任務。經過考覈之後,巡撫衙門甚至頒發獎勵,准許李楊的田莊五戶免稅。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榮耀,田莊的百姓與有榮焉。
可是自從孫閣老來了遼東之後,徵召民夫就越發沒有規矩了。
先是要求百姓們去西平堡一帶,修築城池。本來按照張恪的規定,西平堡屬於第一線,徵調民夫必須安排士兵保護,還要給予津貼,規定工作時限等等一大串要求。
偏偏朝廷一點說明都沒有,百姓們也都慌了。在張恪手下,他們學會了一種東西,那就是反抗!
百姓們先是結寨自保。每個莊子拒絕出人。
眼見得徵集不到民夫,朝廷動作就大了起來,以爲姓袁的兵備僉事竟然領着人馬來搶人。
各莊子的屯長鄉老不敢以卵擊石,因此聯名求見袁崇煥,向他陳情,希望朝廷能給個說法。他們就會按照命令行事。
可是袁崇煥根本不聽,直接把一干人抓了起來。吊在莊子前面拷打,逼着百姓妥協。
大明朝最重視的就是鄉紳耆老,他們是最底層的磚頭,帝國的根基。這幫人捱打,早有錦衣衛的人把事情密報朝廷,一些御史言官也上奏參劾。因此纔有了崔呈秀奉命來遼東調查。
可是袁崇煥不愧是能說出五年平遼的猛人,他做事更是決絕,一連攻破幾個田莊,百姓全都徵調走,一個壯勞力不留。
要知道這可是春耕時節,男人都帶走了,剩下的老弱婦孺如何耕地,沒了收成,到了秋後豈不是要餓死嗎!
越來越多的田莊不滿,越來越多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尤其是民兵們他們帶着武器,聚集在花兒營,同袁崇煥對抗。
萬萬沒有想到,袁崇煥竟然帶着紅衣大炮,猛轟花兒營,炸死民兵兩百多人。馬世龍帶領着人馬,衝進花兒營之後,竟然大肆搶掠屠殺,掠奪糧食民夫,殺死百姓無數……
李楊在花兒營被攻打當天,正好去臨近的鎮夷堡聯絡幫手,僥倖逃過一劫,可是他回家之後,卻發現老母懸樑自盡,妻子衣衫不整,被折磨而死。唯有兒子躲在了菜窖之中,才僥倖不死。
他跪在崔呈秀面前,滔滔不斷,把這半年多的遭遇都講了一遍。
在堂下跪着的百姓,聽在耳朵裡,感同身受,不少人都流下了淚水。
“大人,小的就是弄不明白,爲何朝廷突然變得這麼兇殘了,把我們都不當成人看……”
李楊正在哭訴,突然從堂外傳來一聲呵斥。
“無恥刁民,竟敢妖言惑衆,簡直可殺不可留!”
說話之間,孫承宗穿着便服,一隻眼眶腫得老高,怒氣衝衝,邁着大步,在從人保護之下,上了大堂。
“噢?原來是孫閣老來了,在下有失遠迎了。”崔呈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欽差大人相招老夫不敢不來!”
孫承宗話語之中不帶着一絲感情,他抓着美髯,輕蔑地看了看堂下的衆人,朗聲說道:“崔大人,這麼多人狀告老夫,你是不是該把老夫鎖拿起來,言行拷問啊?”
“豈敢豈敢!”崔呈秀笑道:“閣老,百姓們狀告胡亂徵用民夫,殘殺鄉紳,屠戮黎庶,擾亂地方,這些罪責或許都是底下人所爲,您老是清流領袖,當朝帝師,恐怕不會做這種事情!”
崔呈秀的話透着缺德,分明是逼着孫承宗出賣手下。
孫閣老從昨天開始,就憋了一肚子火氣,今天就是來撒氣的,豈會退讓。
“崔大人,這些事情都是本座親自下令的。”
崔呈秀眼睛眯成了一道縫,譏笑道:“閣老認罪了?”
“本座有什麼罪過!自古以來,慈不掌兵,遼東那是戰地,徵調民夫修城建堡,爲的是保護百姓!這些小民無知,難道崔大人也不明白嗎?不過是給朝廷幹活而已,他們就推三阻四,甚至不惜武力反叛。如此刁民,難道不該殺嗎?”
孫承宗像是暴怒的獅子,比起昨天還要暴躁。
“崔大人,虧你在兵部幹過,九邊如何,不用老夫細說吧。偏偏遼東破爛規矩一堆,養出了一幫刁民,倘若一味遷就他們,何日能夠光復遼東,何日能夠消滅建奴!老夫秉承聖上囑託,前來遼東,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一生功名,半世榮辱,甚至是這條老命,本座都準備扔在遼東!我就不明白,同樣是爲朝廷做事情,怎麼做得越多,反倒罪就越大呢?”
孫承宗紅着眼睛,盯着崔呈秀,冷笑道:“崔大人,你背後是什麼人主使的,老夫一清二楚,你就等着被參奏吧!”
“孫承宗,你別血口噴人!”
崔呈秀也是二品尚書,更是欽差大人,哪裡能容忍如此羞辱。
“本官是欽差,背後的主使就是當今聖上,你想上書,就去參奏皇上吧!”
兩位大人當庭撕破臉皮,好像潑皮吵架一般,可把下面的百姓都嚇傻了。
可是偏偏有人嫌熱鬧不夠大,竟然也湊了上來。
從大堂的角門走進一個人,年紀輕輕,身上的官服卻繡着張牙舞爪的麒麟,從門後走出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甚至兩位大員都被比了下來。
張恪笑着走過來,衝着崔呈秀和孫承宗笑道:“兩位大人,何需如此爭吵,豈不讓人笑話?”
“永貞兄,不是我想爭吵,實在是孫閣老無理取鬧,我和他誓不罷休!”
“哈哈哈,本座又豈會怕你!還有,定遼侯!”孫承宗突然目光灼灼,逼視着張恪,冷笑道:“別以爲本座不清楚,這些刁民背後就是你在興風作浪,給他們撐腰打氣。仗着有些功勞,就想做曹操,可別以爲天下人都是傻子。”
張恪早有準備,可是也沒有料到孫承宗竟會如此過分,怒極,反而笑了起來。
“孫閣老,不必像潑婦罵街,你我之間的矛盾,簡單地說,我張恪要體恤民力,有多大本事,幹多大事情。你老先生,想得無非是光修城池,大興土木,可是你想過沒有,烏龜殼再硬,能擋得住刀槍嗎?就算你真弄出了固若金湯,韃子不還有兩條腿嗎,他們只要繞開就是了。”
張恪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卻直擊孫承宗戰法的要害,他輕輕笑道:“孫閣老,你的戰法若是能打贏一戰,光復一寸失地,本爵自然無話可說。要是韃子沒有如何,反倒弄得遼東民力枯竭,怨聲載道,我看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