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勇趁着洪大富幫着搬運傢什的時候,獨自繞着黑洞溝打量,遠遠的見老楊跟那個小書記指手畫腳地說着什麼。
洪文勇今年三十七歲,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正因爲這樣,鄉政府纔會讓他來當村長,可洪文勇並不像表面那樣木訥,他有很多考慮,在田壩這種村裡,村長支書就是個逑,誰不高興了都能罵上幾句出氣,電視裡說什麼村委會帶領村民致富奔小康,逑!
朱自強看見他的時候,洪文勇摸着下巴,站在暴雨中,有些發傻地看着溝水,朱自強止住老楊的話頭,指指洪文勇,兩人一起走過去。
“洪村長?”朱自強聲音很大,穿透雨幕把發呆的洪文勇拉回現實。
“朱書記,雨太大了,去屋裡躲躲。”洪文勇的笑容讓朱自強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憐憫之情,堂堂一個村長笑得如此謙卑,甚至夾雜着法些許討好的意思。
朱自強點點頭:“咱們一起回去,你當了幾年村長?”
老楊跟在兩人身後,洪文勇讓了幾下沒能讓過,只得跟朱自強並排着,可是兩隻手卻緊緊地靠着大腿:“三年了。”
朱自強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洪文勇不好意思地躲開注視:“村裡人沒把這個當回事,只要把工資拿出來當招待費,誰都能幹。”
朱自強皺着眉頭,雨水砸在身上有些生疼,“老楊說你們村的人不願意清除溝裡的沙石?”
洪文勇不說話,低着頭慢慢地跟上朱自強的步子。老楊吼道:“你個日龍包!朱書記跟你講話,你悶個錘子!”
洪文勇看了一眼老楊,對方的嘴角扯了幾下,他一咬牙說道:“村裡的人不是不想幹,而是……”說到這裡,再次被他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朱自強停下腳,頭低着,阻在洪文勇面前:“如果你連村民的想法都不敢說,你這村長也當得太不稱職了。”
洪文勇反而無所謂地笑道:“朱書記,幹這個村長賠錢賠小心,還不得大夥認可,沒意思,你現在下了我的村長,你想知道什麼我就說什麼。”
朱自強哈哈大笑道:“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當不當村長,我這鄉黨委書記管不了,是你們村裡的人說了算。老楊,別耍歪心了,老子很生氣!”
朱自強的話音剛落,老楊反而喜滋滋地用手肘撞撞洪文勇:“悶罐,朱書記是好人,你看到了吧?不擺架子嘞!”
洪文勇長長地鬆口氣,手指向黑洞溝半山處:“那裡,朱書記,那裡炸掉幾塊大石頭,拉幾包水泥上去堵死溝水,再從左邊挖開山石引水,黑洞溝再猛也動不了村子分毫。”
老楊趕緊補充說:“但改道的水要佔用一部份季鄉長家的地。”朱自強罵了句毛叉叉,你狗日兩個最後這句話纔是關鍵,媽的,老楊一來就不放鬆,頻頻給老子出難題!
朱自強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轉身繼續向前走,洪文勇看看老楊,臉上的神色無比黯然,老楊嚴肅地衝他搖搖頭。
朱自強突然問道:“之前季鄉長家怎麼說?”
老楊苦笑道:“朱書記,我也不怕你亂想,畢竟你跟季鄉長是搭班子、一般大的,話說到這份上,你別怪我理小話子,季鄉長是幹部,他能說什麼?他家裡的人放出話來,要黑洞勾的水改道,可以,田壩村出錢買。書記,人家是英雄……”
朱自強不等他說完就轉向洪文勇:“那地的經濟價值如何?”洪文勇急忙道:“那全是石崖子,啥都種不成。”
三人走到村裡,朱自強再去看看搬遷的現場,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幾個空屋子,就算被沖毀也只是房屋受損,看到這樣,朱自強放下心來。
“老楊,今天接到縣氣象局的預報沒有?”
老楊點頭道:“接到了,還有水電局防洪辦也打來了電話。”
朱自強道:“那馬書記在的時候,幹嘛不說?”
老楊道:“柳……局長他們也在,再說,誰也不敢肯定會下多大的雨,如果下一般的大雨,那……”
朱自強搖搖頭,不再說話,沉着臉往村委會走去,搬遷的人家先行住在這裡,朱自強挨家地看望,不停看手錶計算下雨時間,心裡壓得慌,這時楊玉紫和蔣崇劍兩人也到了,看着楊玉紫身上的泥漿,朱自強緊崩的臉才放鬆下來:“楊書記辛苦了,這一路跌得厲害吧?”
楊玉紫冷冷地點點頭,蔣崇劍咧咧嘴,估計是回想起楊玉紫摔跟頭的樣子,朱自強衝他眨眨眼,兩人無聲地笑了。
楊玉紫問道:“情況怎麼樣?”
朱自強道:“靠近溝口的人家全搬過來了,這雨來得好猛,按說立秋後不該下大暴雨啊。”
支書洪大富是個石匠,農閒的時候專幫人修墳,老楊說這人能一肩扛起三百斤重的石條子。五十歲左右,穿一件陰丹布襯衫,個子瘦高,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就像黑色的鋼筆勾勒出來一般,最有特徵就是一雙大手,手指頭就像胡蘿蔔一樣。朱自強推開他遞過來的平裝香菸:“謝謝,我不會抽。”
楊玉紫有些焦急地說:“快兩個小時了,咱們得想點法子,不能坐着!”話音剛落,洪大富扔掉菸頭:“來了!”
衆人豎着耳朵仔細聽着,果然遠遠的轟轟聲傳來,就像火車在山洞裡飛馳一般,山洪夾帶着山石衝得空聲響,洪大富輕聲對朱自強道:“朱書記我去看看?”
朱自強搖搖頭:“別去了,看了也沒用。去看看安置的農戶,都是一個村的人,他們有什麼需要的,你們先支援着,隨後由鄉上補還。崇劍,你跟我過來一下。”
蔣崇劍點點頭,朱自強往村支書的辦公室走去,示意他關上門,兩人尋長條木凳子坐下,朱自強看着他:“聽說你之前是在林業站任站長?”
蔣崇劍點點頭,還是不說話,朱自強想了想道:“是不是跟季鄉長有什麼過節?”
蔣崇劍道:“談不上過節,我之前的女朋友,嗯,原來在田壩完小教書,跟了我四年,去年和季明華結婚了。”
朱自強看着一臉木然的大漢,用屁股想都知道沒結婚那麼簡單,但是人家不願意說,他也不能追問下去,點點頭道:“你是從去年開始到計生站工作的?”
“是的。”
“還是當站長嗎?”
蔣崇劍苦笑道:“副站長,專門罰款,沒錢的就搶豬搶牛,抓人搞結紮。”
朱自強笑道:“這可是得罪人的工作,是不是想過出去打工?”
蔣崇劍有些詫異地看着他:“你怎麼知道?”
朱自強道:“我看過平凡的世界……你看我今天剛上任就碰到暴雨,人生地不熟的,以後的工作還不知道怎麼開展,過幾天我想到各個村去轉轉,你抓計劃生育,對地形很熟,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是不是陪我一段時間?”
蔣崇劍看着一臉坦誠的書記,心裡久違的熱氣開始翻騰:“朱書記,你就不怕得罪季鄉長嗎?”
朱自強大笑道:“怎麼談得上得罪了,大家都是爲了工作,如果這也算得罪的話,那季鄉長就不算一名好乾部。”
蔣崇劍笑道:“好吧,我就陪你走一趟。”
朱自強微笑道:“不管前路如何困難,這一趟走下來我希望你能振作起來。好了,我們出去看看。”
蔣崇劍點點頭,陡然間覺得這個書記有點意思,別看年紀小,這麼談一會兒話,就讓人覺得親切了。
“朱書記,黑洞溝的事兒你知道了?”
朱自強點點頭,沒說話,徑直走出屋子,蔣崇劍呆了呆,急忙跟上。
剛到外邊,就聽到老楊話音透出興奮:“這雨終於小了!”
洪文勇也很高興:“水沒漫過來,牆也沒垮,還是二叔的手藝好!”洪大富笑道:“這是老天開眼,保咱們今年過關了。”
朱自強一步跨進去道:“大家要加強防災意識啊,有些災害是看不見摸不着的,山洪泥石流固然可怕,人心更不得了。走吧,大夥陪我見識一下黑洞溝的威力。”
一行六人撐着三把雨傘,朱自強的旁邊是老楊打傘,楊玉紫旁邊是蔣崇劍,洪家叔倒倆打了一把。
越走越近,那轟轟的山洪聲音就越來越響,雨有些小了,白色的水線從空中垂直而下,電筒光穿過雨幕,照在山腰處,一條泥紅色的洪流猛烈奔騰而下,粗大的身子打着滾,濺起千萬顆泥水泡兒,橫衝直撞,越石穿谷,萬馬奔騰般衝泄而來。
朱自強呆呆地看着山洪,哪還有之前小溝子的溫馴,洪水勝過猛獸,此言不虛啊,洪大富突然叫道:“龍老爺起程嘍!”說罷就要往泥水地上下跪,朱自強衝過去一把挽住他:“老洪!這不是什麼龍出山,別整這個!你是當支書的人,怎麼帶頭搞迷信呢?”
洪大富臉色有些發白,指着山洪道:“老一輩相傳,山裡有一窩蛟龍,每過幾年就要降雨漲水,出河興Lang!朱書記,我我……”
朱自強看着他一臉的苦澀,退開兩步,別開頭,身後傳來跪地的響聲,朱自強心裡的怒火一下就翻騰起來,可是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尋到上防洪牆的石梯子,朱自強幾步跨上去。面前地動山搖,洪水猖獗,這裡頭最多有一半水,另一半是沙石泥土,朱自強不說話,靜靜地站在山洪旁邊,好一個蛟龍出山……
老楊幾人慌里慌張地爬上來,誰也不說話,山洪暴發的響聲太大,朱自強看看腳下,還差半米就會越過防洪牆。
差不多半小時,洪水又漲了十幾公分,朱自強伸出手,雨開始越來越小了,暗暗地鬆口氣:“漫不過來了。這堤修得紮實!”
回到村委會後,朱自強一直沉默着,一句話不說,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楊玉紫好幾次想張口詢問,最終忍了回去,洪大富走過來,他身後跟着兩個矮壯的農婦,紅臉堂子佈滿了善意的微笑,每人手裡端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麪條,朱自強幾人客氣幾句,伸手接過,有雞蛋,有蕃茄,麪條很香。
朱自強稀唿唿地幹完一碗:“這面是今年的春麥?”
洪大富笑道:“是的,新麥子麪條。朱書記要不要再來一碗?”朱自強笑道:“再來一碗!”
連楊玉紫在內幾個娘們呵呵大笑起來,蔣崇劍也叫道:“二嬸,我也還要一碗,老楊要不要?”
老楊搖搖頭:“夠了!”說着放下碗筷,“我去看看有沒有遭到損失的。”朱自強點點頭,跟幾人聊起關於麪條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