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聽她這麼說,周彥召原本和緩的目光又漸漸冷澀下來。
譚惜咬脣,轉眸看住他:“知了。”
……
知了來的時候是三天後的一箇中午。
譚惜請求和知了單獨相處,出奇的是,周彥召並沒有拒絕。
幾個醫護人員相繼而出,寬敞的病房裡又寂靜下來。
知了坐到譚惜的牀前,雖然得到了最好的救治和護理,可譚惜的臉色依舊很差,蒼白得像是冬夜裡的月光,慘淡清冷,那般惹人心疼。
眼眶裡莫名地一酸,知了不禁握住她的手,輕聲問:“你還好吧?”
譚惜看着她,勉強笑了笑:“我並不是真的想自殺。”
“我知道。”知了點點頭。
譚惜咬了咬脣,警惕地向門口望了一眼,確定無人監視後,才反握住知了的手,說:“能幫我的人只有你。”
知了深吸一口氣,儘可能快也儘可能低聲地說:“寧染告訴我,今天下午蕭文昊會來找周彥召,藉口把他叫出去。而我,到時會替你把曾彤支開。”
“然後呢?”譚惜微微蹙眉。
然後她該跑到哪裡?這是一直以來,譚惜最頭疼的問題。周彥召那麼神通廣大,如果他一心想要留下她,就算她僥倖跑掉了,恐怕他有辦法再度找到她。
可是,有機會溜走,總比留下來等死要好得多。
知了彷彿看穿了她的顧慮,她又沉下聲,小說說:“然後你一直渴望的那個人,就在附近等着你。”
“斐揚?”
心驀然一顫,譚惜瞬間睜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看住她:“他不是在北京嗎?”
知了向後探了一眼,然後從自己的長靴裡掏出一部手機:“我偷偷把手機拿進來了。你自己跟他說,我替你把風。”
說話間,知了已經站起來,走到外面空空蕩蕩的隔間裡。
譚惜拿起手機,才發現原來一直都是接聽狀態,睫毛劇烈地顫抖着,她哆嗦着說:“斐揚……”
只在這一刻,她忽然發覺,原來叫出他的名字,叫出這個她在暗夜裡渴望了無數遍的名字,竟然是這樣的艱難。
她不再是以前的譚惜,已經的譚惜,再卑微再墮落,好歹是乾乾淨淨的,可是現在的譚惜,身上已經爬滿了骯髒的蝨子。
她背棄了他們的諾言。
所有的,從頭到尾,連一樣都沒能堅守。
可是事到臨頭,他卻從未背棄過她,連一次都沒有。
譚惜張了張嘴,還想在說什麼,喉頭卻一陣哽咽。
“別再說讓我走的話,別再說那些絕情的話。”
電話那頭的他,卻彷彿早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的聲音是那麼低沉悲傷,透着深切的心疼:“我都已經知道了,就算沒有人說,沒有人告訴我,我猜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譚惜,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你了。”
眼中不斷地落下淚來,譚惜壓抑地握緊了手機:“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周彥召他爲什麼這麼做!也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求求你——”
“我當然知道!他都已經把你逼到割腕自殺的地步了!”
林斐揚固執而果決地說:“你既然死都不讓他碰你,就應該明白,眼睜睜地看着他欺負你,比殺了我還讓我痛苦。譚惜,讓我帶你走。”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手,緊緊地攥在手機上,直到指尖都因爲太過用力而變成了青白色。譚惜忽然絕望地說:“我怎麼可能走得出去?”
“信我。我有辦法。”林斐揚的聲音很篤定,篤定得像是蘊着一種巨大的力量,讓譚惜的心跳都跟着平穩下去。
……
下午的時候,周彥召接到了一個電話,簡單交談了幾句後,就起身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多看譚惜一眼,也沒有向曾彤特別交代什麼。這樣無心的散漫,彷彿是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譚惜難免覺得緊張,眼看時鐘到了彼此約定好的五點。
她深深呼吸,下了牀,佯作平靜地走到曾彤身邊,說:“我想去院子裡散散步。”
曾彤一面爲她削着蘋果,一面回答着:“周先生說了,院子裡有太多閒散人員,怕他們吵到你。”
譚惜抿了抿脣,下意識地望了眼窗外。
“那我去二樓那個大陽臺總可以吧?”
回過頭,她又不依不撓地對曾彤說:“整天呆到屋子裡,悶都悶死了。”
曾彤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放下水果刀站起來:“那好,我扶您過去。”
“知了姐扶着我就好,當然,你要是不放心,就一起跟着來吧。”譚惜拉着旁邊知了的手,徑自向門外走着。
這一路她都心懷忐忑。
原先他們計劃的是,走到人多的地方,由斐揚製造混亂。就算有周彥召安插的保鏢在,她也能趁亂逃跑。
可是現在……
站在二樓陽臺的邊緣,雨後的風涼爽而清新地吹來,不遠處的花園裡還有幾個老人在依依呀呀地唱着,可是譚惜卻感覺空氣卻來越冷,幾乎讓她顫抖。
“怎麼辦?”眼見這斐揚已經把摩托車騎到了樓下,知了神情複雜地看了譚惜。
譚惜深吸一口氣,咬牙看向知了,似是做了一個決定:“有句話,叫做破而後立。”
知了擰眉,還沒弄清楚她要做什麼,譚惜就已經鬆開她的手,單手支着陽臺上的欄杆,一躍而下。
墜落的瞬間,並沒有料想中的恐懼,相反,當她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那一年的三元巷,那個斐揚帶着她去看流星雨的夜晚。
急速下墜的風如同細小的刀子般,割着她的肌膚,她似乎都不覺得疼了,長久以來,她內心的空落都落到實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
彷彿……掙脫了所有的束縛。
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有人尖叫,有人喧譁,有人驚愕地朝這邊圍堵過來,有人則趁亂拉起她的手,一路奔至車上。
這一次,她再沒有忸怩作態,而是很順從地被斐揚抱上了後座。
摩托車擠過人羣,衝向大門,如同一隻野豹子般,在公路上急速飛馳起來。
“你瘋了,居然從那裡跳下來!爲什麼不等我上去!”頭頂,是斐揚又急又怒的嗔怪。
忍着腳踝上的陣陣刺痛,譚惜將臉貼他的脊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腰,眼前忽然間模糊了:“人生難得瘋一回,跟着你一起瘋,很值得。”
林斐揚的呼吸微微一窒,他騰出一隻手,反握住她冰涼的腕,卻在那裡觸到了一條疤。
心疼得無以復加,他咬了咬牙,下定決心說:“我們現在就去車站。我已經想好了,我帶你離開這裡,我們先去一個小城市躲幾天,等他放棄了,就徹底遠走高飛。”
一瞬間淚如雨下,譚惜用力地抱住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自己最後的浮木:“斐揚,我們再也不分手了,好嗎?”
“只要你不放開我的手,我永遠也不會放開你的手。”林斐揚攥緊了摩托車的把手,猛然間加速。
伴隨着人們的尖叫和摩托車的突突聲,醫院的前院裡,一瞬間變得嘈雜而混亂。
剛剛出院的袁大龍正被幾個兄弟扶持着往門外走,乍見到這一幕,他的眼前倏然一眯。
一個小弟湊過來,賊眉鼠眼地說:“大哥,你看,這不是上次那個女的嗎?就那個拿槍嚇唬你的?”
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袁大龍勾了勾脣角,忽然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走,咱們跟上去!”
“跟上去幹嘛?”那小弟還一頭霧水。
“白癡!”袁大龍拿着一掌拍向他的腦門,狠狠地說,“報仇的時候到了。”
……
傍晚,蕭宅。
落日的餘暉透過明淨的玻璃映進來,碎金般灑在精雕紅木的餐桌上。
坐在主位的蕭寧微微蹙眉,對身側的晚輩說:“阿召,你的手機都已經響了五六遍了,如果是什麼急事,就先處理吧。我沒有關係的。”
周彥召拉開椅子站起來,彬彬有禮地一笑:“我去接個電話。”
俊眸微微眯起,蕭文昊看着他故作平靜的背影,忍不住扯了扯脣角。
蕭寧的眉頭就皺的更深了:“你笑什麼?”
這孩子一向跟阿召不合,今天他主動邀請阿召過來吃飯,她就已經覺得奇怪了。莫不是,他們兄弟二人
揹着她,在做些什麼?
蕭寧隱隱有些懷疑。
“今天天氣不錯,”蕭文昊卻貌似安全無害地笑起來,邊笑,還邊討好似的,夾起一隻刺身,放入蕭寧的碗裡,“媽,這個您愛吃,多吃點。”
陽臺上。
雨後空氣微涼,周彥召靠着欄杆站穩,視線卻落在花園裡那一片盛開的玫瑰叢上。
玫瑰紅豔,鮮妍得好似最剛烈的女人,又好似那女人的血,大片大片地平鋪在日暮裡,那般觸目驚心。
“周先生,譚小姐跑了。”耳畔的手機裡,是曾彤刻意平靜的聲音。
“嗯。”久久地望着那叢玫瑰,周彥召的面容異常蒼白,又異常清俊,可他那深黑色的瞳子卻是空洞的,彷彿那裡沒有任何生息,彷彿他什麼都沒有在想,什麼都不在乎。
“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並沒有派人去追她,可是……”曾彤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怎麼措辭,片刻後,她還是說,“可是我們的人發現,有另外一波人正在悄悄跟蹤着她。我恐怕他們會對譚小姐不利。”
“噢……”周彥召轉過身,平靜地說着,“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曾彤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索性掛斷了電話。
晚風很涼。
從陽臺上,周彥召遠遠地望進房間裡,寬敞的紅木長桌上,蕭文昊正坐在蕭寧的身邊,朗聲笑着,把夾起的菜放進蕭寧的碗裡。
傍晚的日光有些昏暗,灑進進蕭寧的眼瞳裡,卻衍射出恬靜、嗔怪、慈愛、卻又無可奈何的複雜情緒。
除開這些情緒,還有一抹未名的滋味,是周彥召分外熟悉、也分外模糊的。
那是一種叫做溫馨的滋味。
再頑劣的孩子,在母親眼裡,也只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再失敗的男人,在母親眼裡,也是她所有的期盼和驕傲。
這樣的感情,他曾經在一幅畫中領悟到過。
而這樣的感情,在他二十五年的生命中,都未曾享受過。
母親……
周彥召閉了閉眼睛,那些刻意想要忘記的事情,涌向他的腦海。胸口染上涼意,他的手指蒼白,掩住嘴脣,低低開始咳嗽。
譚惜,我說過,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如果要走,就請走得徹底些。
徹底些……
……
知了回家的時候,日又偏西。
她有些頹喪地把鑰匙插進門眼裡,腦子卻不停地轉着,想着今天下午的事。她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她只是決定奇怪,爲什麼曾彤看到譚惜逃跑時,神態會如此的鎮定的?
她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想,深深吸一口氣,知了打開了門,走進去,人卻僵在了那裡。
看着沙發上醉得猶如一灘爛泥般的女孩,知了皺了皺眉頭拉她起來:“你怎麼又回來了?”
那女孩兒懶懶擡眸,醉醺醺地笑了笑:“我跟着斐揚回來的。一路都跟着他。”
知了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那女孩卻突然拉緊她的手,緊張兮兮地說:“姐,他就要跟譚惜走了是不是?從今以後,他就再也不屬於我了是不是?”
“小秋。”知了看着她,目光裡泛起一種難言的心疼。
女孩掙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邊走邊笑:“割腕自殺……我也會割腕自殺的,如果我這麼做了,他會不會就會同情我、可憐我,然後回過頭來看看我?會不會他就不走了?”
知了心裡悚然一驚,緊跟着過去:“小秋,你瘋了嗎!”
女孩也猛然地回頭,笑容收起,醉意收起,炙熱的目光裡是更加尖銳炙熱的感情:“我沒有瘋!他是我整個青春時代所有的期待和幻想,我盼了他那麼久,等了他那麼久,到頭來卻是一場空……這樣的我,這樣失敗的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心如同被人狠狠地攥着,攥得生疼,知了閉了閉眼,想去拉她,她卻軟軟地癱倒在知了的懷裡,半眯着眼睛喃喃:“斐揚……我都已經決定了,要向你坦白一切,我已經決定了,要把自己變成你喜歡的那個模樣,爲什麼……爲什麼你卻不肯回頭來看看我了呢?”
死死咬住脣,知了費力地把女孩拖到牀上,讓她躺下了又蓋好被子。
完事以後,她發現地上有人吐過的痕跡。她轉身走向衛生間,本想找來拖把把地板弄乾淨,路過客廳時,卻發現茶几上放着把蘸血的水果刀。
她瘋狂地往回跑,翻起女孩的手腕,果然有一個不淺不深的傷口。
心,震驚到幾乎不能言語。
知了心疼又心痛地看着牀上的那個女孩。
愛情還有條件,還可以解釋,迷戀卻是完全瘋狂的,這種瘋狂足以讓人毀滅。
難道她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走向毀滅?
深深吸一口氣,知了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了許久,終於還是不忍心。她拿起手機,把電話撥給了周彥召。
“周先生,你想不想知道,譚惜在哪。”
……
暮色漸漸低沉。
突如其來的大霧,將原本清晰的街道,籠罩成茫茫然的一片白色。
熙攘的公路上,三輛車左右夾擊着,將一輛摩托車擠在中間,又時不時地加速撞過來!
“砰————!”
儘管已經靈巧地避開了多次,但是突然間,摩托車劇烈地顛簸起來,是後面的車頭撞上摩托車的尾燈。
粘稠的鮮血,順着手指淌下來,譚惜吃力地將身子傾向前面的男人。那個堅定的聲音在說:“有人在跟蹤我們,應該是周彥召追來了。”
“不只一輛車。”
“砰————!”
譚惜剛想讓他小心,又一輛車從左邊撞過來,林斐揚匆忙調轉車頭,擡起手臂護住了譚惜的左側。
鮮血如迸開了一般,順着他的手臂流淌下來,一片血紅地糊住了她的視線。她失聲低叫:“他想撞死我們!”
“譚惜,你聽着,抓緊我的腰,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可斐揚似乎不覺着疼一般,他再度攥緊了車把,奮力向前衝。
可是前面卻驚險萬狀地又橫過來一輛車!側開了,再向右拐,右邊也堵上來,想後退,卻又別無去路。
林斐揚深吸一口氣,破釜沉舟地從左邊的縫隙擠過去,伴着刺耳的摩擦聲,眼看他們就要擠過那道死亡的狹縫。
然而,生死一線之刻,一輛卡車卻突然橫衝而來。
驚得心都快要跳出了胸膛,譚惜本能地靠近了斐揚。
斐揚彷彿知道背後的情況一般,驀然間又側轉車頭。
“小心!”
卡車直直地朝斐揚撞過來,譚惜驚得攥緊了他的腰。
“砰————!”
巨大的衝力將他們兩人從車座上甩出去,摩托車撞上了卡車轟然爆炸起來,而他們則被重重地甩到了路邊的護欄上。
滿眼都是血光,滿耳都是震耳欲聾的聲響。
有一隻手,卻始終死死地,把她壓進自己的懷中,拼盡地全力地保護着她。
落地的那一瞬間,時光慢得如同電影中的定格。
滿世界都是刺目的白光,亮的她似乎再也看不到他的臉。
然後是黑暗。
最深的黑暗,最刺骨的黑暗,如同來自地獄的夢魘,鋪天蓋地般籠罩了她……
……
街區被一片茫茫的白霧籠罩着,大片大片的車輛相互圍堵着,萬物變得混沌不清,彷彿是夢裡的世界。
黑色跑車從一側疾馳而來,在擁堵的街道上,衝破陰霾,擠過車流。
車子裡,周彥召看似平靜地盯着前面,好看的薄脣卻微微繃起來,就連他向來乾淨平穩的手,也不自覺地緊握在一起,沁出細細的虛汗。
“咳——咳——”
車身突然一個趔趄,他彎下腰,猛地咳嗽起來。曾彤匆忙側過身子,一面替他撫平後背,一面儘量鎮定地說:“我們的人說,譚小姐離開了玉蘭廣場後,就一路向東。因爲您不允許,之後便沒有再跟蹤。”
“從東邊往中心車站開,”周彥召皺了皺眉頭,等氣息平緩下來,又補充說,“走最快的捷徑。”
“是的,周先生。”司機低低應了一聲。
白色霧霾中,車子瘋狂地加起速來,超過一輛車!再超過一輛車!
四圍都是尖銳的鳴笛聲,周彥召的眉頭不覺皺得更緊。
曾彤有些憂心地看着他,他這樣的身
體,本就不適宜坐在速度如此之快的跑車中。更何況一刻鐘之前,她去蕭宅接他的時候,他就已經面容蒼白,似乎有發病的趨勢。
可是她也知道,一旦是周少下定決心的事情,無論是誰也說不動他。所以她只能乖乖地閉嘴。
道路顛簸,千迴百轉間,似乎行至一個稍微寬敞的路口。然而,尖銳的碰撞聲卻從前方傳來,不絕如縷。
心本能地揪了一下,周彥召擡眸,遠遠地,他彷彿看到一輛摩托車被高高地拋起,又落下來,狠狠地砸在了旁邊的卡車上。
接着轟隆一聲巨響。
炙熱的紅雲就在他的面前瞬間爆炸開來!
世界倏然黯下來。
如同是黑白的默片,如同是消了音的電影。
他下意識地推開車門,額角有汗,呼吸急促。
沒有理會身後人的叫嚷,一步一步緩慢而顛簸地,他穿越了混亂的車陣,走向那最危險的火場。
白茫茫的盡頭,火光和硝煙的盡頭,他終於看到了她。
鮮血在她的身上次第盛開,如同最紅豔鮮妍的玫瑰,大片大片地平鋪在日暮裡。
觸目驚心!
那是隻有在地獄裡,才能盛開的血玫瑰,絕望而悲慘,悲慘卻絕美。
而他……
他卻親手將她拉進了地獄。
……
黑暗似乎沒有盡頭。
夢也沒有盡頭。
夢裡,天很冷,譚惜縮在自習室的窗戶邊,往窗戶上哈氣,又在那層氤氳的溼氣上抹出一個小男孩。
斐揚從背後抱住她,認真地瞅了一會兒,在小人兒的旁邊,畫了一個小女孩。
譚惜輕輕一笑,抓起他的手指,在小男孩旁邊,寫上了一個字:“豬。”
斐揚加上兩個字,變成:“豬八戒。”
譚惜偷偷笑笑,加成:“豬八戒斐揚。”
他又加成:“豬八戒斐揚愛譚惜。”
心裡一片幸福,她扭過頭,羞赧地看着他。
他卻捧起她的臉,輕輕地、柔柔地,吻了上去:“以後我們永遠不分開了。”
永遠……
他們的永遠,究竟能有多遠?
心口驀然一窒,彷彿在黑暗中,有人正握着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地戳進她的胸腔裡。
那樣的黑暗……那樣的疼痛……那樣鋪天蓋地的鮮血……
那樣驚怖可怕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夢,又彷彿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沼澤,讓她陷進去,又陷進去,深深地陷進去……
“別怕,我的手在這兒。”
惶恐中,彷彿又聽到了那個記憶裡的聲音。
她掙扎着伸出去手去,想要觸到記憶的主人,卻終於輸給一片空落。
悚然驚醒!
譚惜驀地睜開眼睛,日光刺目而閃耀,幾乎灼了她的眸子。
這是哪?
周圍白森森的一片,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不適地眯了眯眼,過了好半天,纔看清這是在醫院。阿蘭在牀邊守着她,似乎倦極了,正在打瞌睡。
她掙扎着坐起來,手臂上似乎有幾處劃傷,每動一下都火燒般的疼着。掀開被子,她嘗試着下牀,還好,雙腿似乎沒有問題。
可是,怎麼可能!
她被那樣慘烈地拋起來,又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怎麼可能會只受這點傷?
眼前的畫面,突然回閃到白光爆炸的那一刻,她和斐揚重重撞在路邊的護欄上。生死一線的時刻,是他用力護住了她,將她死死壓在他的懷中,在噩夢般的那一刻,她鼻尖滿是他的氣息。
是他,是斐揚!
如夢初醒般,她掙扎着往門外走,可她剛走到門口,就有一個護士過來扶住她:“你怎麼剛醒就跑下牀了?你的腳趾有輕微骨折,趕緊回牀上躺着。”
譚惜卻恍然沒有聽見,她聲音打顫地抓住護士的手臂:“斐揚呢?斐揚在哪裡?”
護士的臉色微微一僵,垂下頭,露出一抹複雜難明的神色。
只當她是不知道斐揚是誰,譚惜攥緊她的袖子,急迫地說:“就是跟我一起出事故的那個男人。很年輕,二十二三的樣子,他現在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護士並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低沉着聲音說:“跟我來吧。”
穿過長長的走廊,譚惜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艱難得彷彿漫無盡頭。
終於坐進電梯,門打開,護士帶她走進一間腦外科的病房。
房門緊閉着,譚惜顫抖着手打開它。
房間裡,既沒有護士也沒有別的人。
雪白的牀上,躺着一個容貌清俊的男人,男人昏迷着。
他的臉因爲創傷而微微青紫,睫毛閉得死緊,彷彿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又彷彿根本就感知不到任何痛楚。
緩緩走過去,譚惜坐下來,手輕輕撫過他的臉。
有些涼,脣色慘白,原本烏黑的頭髮已經被悉數剃掉,圍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烏青的手臂上,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顏色。
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譚惜扭頭,喃喃地問着那位護士:“他爲什麼躺在這裡,一動不動的?他是跟我一樣,昏迷未醒嗎?大概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護士的表情有些僵冷,似乎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然而,終是耐不住譚惜逼迫的眼神,她啞着聲音開了口:“雖然還有心跳,但沒有自主呼吸,基本已經確定是腦死亡了。請節哀順變。”
這一句說完滿室寂靜,譚惜甚至聽到了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響。
她覺得自己踩上了雲,人和心都一樣縹緲,連說一句話都已經不能。
耳畔似乎有微涼的風,依稀送來了那日的話語……
“只要你不放開我的手,我永遠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說這話的時候,他曾握住她的手。
雖然不重,卻緊緊地,溫暖而堅定地包裹着她,彷彿是在告訴她:活着,只要他們還活着,就永遠不要放棄幸福的希望。
譚惜在原地抽氣,最終卻不曾哭出聲來,只是坐在那裡,握住了他的手,又用力地握緊了些。
手指碰觸到一片冰涼,就如同碰觸到記憶裡那些形影相偎的歲月。
青春懵懂的時光裡,他擁抱着她,爲她編織幸福的夢境。
暗無天日的陰影裡,他守護着她,給她仰望星空的期許。
心臟忽然一陣抽痛,譚惜覺得渾身血液都好似奔騰起來匯聚到了一處,五臟六腑更像是受了擠壓,拼命地向裡縮着,絞得頭一陣陣發暈,四肢也冰冷到麻木。
她低下頭,緊緊地抱着斐揚,撕心裂肺地尖叫,撕心裂肺地痛哭,直到最後,她的喉間已然發不出聲音。
眼淚依舊在落,她緊緊地抱住他,低低地嗚咽,痛到了極致,擡起頭,彷彿還能再看到那個記憶裡的少年。
英俊瀟灑,熱血溫柔。
那是她的斐揚,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笑容穿越了記憶、穿越了時空、穿越了夢幻,還是那麼得溫暖爽朗,爽朗到令她癡狂。
她忽然站起來,整個人被那個影子牽引着,不斷地走向窗口,不斷地向前走着。
命運……
命運是什麼?有時它會突然把兩個毫無關係的人,緊緊的纏在一起,分不開,也甩不脫;有時又會忽然飛出來,奪走一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命運,他們從來都不曾戰勝過命運。
可是斐揚從未放棄過她,無論遇到怎樣的境地,他都從未放棄過她。
而如今,他的人卻僵硬地躺在那裡,幾乎沒有任何聲息。
如果死亡,就是他們註定的命運,她寧願跟他擁有這同一個命運!
剎那間,全身都血液都呼嘯着奔騰起來,譚惜握緊了手心,轉身就往外跑,護士叫了一聲想要去攔她已然來不及。
譚惜一路狂奔着,無顧身邊人的阻攔,瘋狂地跑到頂樓的天台上,微風中她長髮飄灑、搖搖欲墜。
斐揚,以後我們永遠不分開了。
閉上眼,她張開手臂,做出飛鳥一樣的姿勢。
眼看就要墜落下去!
千鈞一髮的關頭,卻忽然橫過一個手臂,將她攔腰抱下來。她尖叫了一聲,還來不及掙扎反應,一針鎮定就打入她的血脈。
困頓、疲憊、麻木,這些滋味接連攀上她的心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闔上眼睛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