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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攆轎前,花銀也轉身朝唐瑛的背影看去——這個盛寵二十年的女人真的很像自己,就算她的眸子裡滿是恃寵生嬌的跋扈傲意,但還是不能否認她酷似自己的五官,她眼角的一股子倔強,也像極了當年在宣離帝跟前的自己。二十年過去,自己的倔強已經深藏在定遠侯府的溫情蜜意裡,而瑛貴妃,卻隨着宣離帝從不曾退卻的寵愛越發驕縱。
宣離帝把對自己欲愛不得的情意都傾注着這個女人的身上,二十年…
“夫人想什麼呢。”婢女眨眼喚道,“該走了,淑貴妃還等着咱們。”
花銀踩上攆轎,她還記得二十年前自己端着八寶點心匣在着宮道上來回小跑的青澀模樣,一個挺拔的身影擋在了自己的身前,他穿着白色繡莽龍的錦袍,下巴光潔乾淨,看着自己的眼睛灼灼的跟火苗一樣。自己不知道他是誰,自然也不會怕他,犟氣的對峙着他的眼神,護着手裡的點心匣。
他的膽子真大,竟敢一把掀開自己給龍太后送去的點心匣子,揀起一塊最大最好的一口咬下。
花銀突然笑了出來——他哪裡知道,自己親手做的桂花棗泥包裡面的餡料還熱乎着,他一口燙到了舌頭,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窘的要哭出來。
自己憋忍不住的指着他大笑了出來,笑的眼淚都滲出眼眶,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自己收起匣子疾奔在青石板鋪成的宮道上,敏捷的像一隻小鹿,他在後頭“哎,哎”的叫喚,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能這樣喚着自己。然後…然後自己在龍太后的宮邸又看見了他,他的身邊簇擁着許多宮人,還有太醫院趕來的人…不過就是被棗泥餡料燙了下舌頭,怎麼就那麼精貴…
所有人都管他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四目相視,自己的心跳的要蹦出嗓子眼,他朝自己得意驕傲的笑着,下巴泛起了青色的光,眼神帶着頑劣的孩子氣。
他戀上了自己膳食的好手藝,也戀上了稚嫩的自己——太后身邊一個小小的膳食宮婢。
二十年…花銀端坐在紅頭攆轎上,只有大燕一品貴婦纔可以坐的攆轎。昔日那個卑微的小宮婢,終於成了不輸貴妃的女人,得了當年他對自己許下的所有承諾。
——“銀兒,等我去過漣城,見識了冰窟裡到底藏的什麼,我一定娶你爲妻,除了你,我什麼女人都不要。”
——“命由天定,我也是身不由己,原本以後去過漣城就可以咬牙不再娶龍家的女兒,可漣城之行後…”他的臉色陰鬱沉重,自己從沒見過他這樣不喜的樣子,“漣城之行後,我才知道…我非娶龍女不可…你…不要怪我。”
大婚那天,花銀也在喧囂的人羣裡見到了龍梨,漣城龍家傾國傾城的女兒。她鳳冠霞帔,美的像天女下凡。但沐寒武的臉上猶如一塊冰,深目裡藏着不甘的怨恨。
夜深人靜,花銀偷偷摸出了龍太后的宮邸,她遠遠的看着龍梨的鳳鸞宮,張燈結綵燦如白晝,她的眼睛才眨了一下,寢屋的紅燭驟然黑暗,整個鳳鸞宮都暗了下來,她的眼睛暗的落下淚水。
攆轎擡起,宮人的步子穩穩的踏在宮道上,花銀遙望着自己那夜偷偷瞧着的鳳鸞宮,那裡已經是整個皇宮最冷清寂寞的地方,她不再羨慕龍家的女兒,她們尊貴一生,卻只是大燕最可憐的一脈。
而自己,已經幾乎什麼都已經得到。
花銀想到了沈煉,她的嘴角泛起隱隱的笑渦,自己還會得到更多吧。
錦繡宮外,唐瑛忽然頓住了邁進宮門的步子,媚眼失了神采,滿滿都是不敢相信的驚恐。
——“娘娘?”翠兒低呼了聲。
二十年裡,花銀進宮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偶然在宮裡碰見,唐瑛也從來沒有睜眼看過這個出身卑微的侯門夫人。自己盛寵在身,被所有人捧在天上,哪會注意一個被蒼都貴婦竊竊笑了許多年的宮婢侯夫人。
今天該是自己第一次看清了花銀的樣子,可就是這一眼,唐瑛覺得花銀的臉異常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一樣,她想了一路,在就要踏進自己宮門的時候,她忽然嘎然明白,這張臉…這張臉,真的很像自己。
“翠兒。”唐瑛顫聲喚過翠兒,“龍筱和沈煉交好,他們姐妹在蒼都…端王府世故謹慎,有事能挺身而助的…也只有沈家的吧。”
——“應該是…”翠兒戰戰兢兢應着,“淑貴妃臨產那天,也是沈家母子進宮幫的忙。”
“那…”唐瑛腦中一片茫然,“淑貴妃如果懷疑玉嬪送去的繡扇,最有可能的也是讓龍筱帶去給沈家查驗…襄王妃熟識藥膳,自然是可以指望的上的…”
翠兒嗚咽了聲,她當然早就猜到,只是沒有敢和主子說起罷了。
“第三把繡扇…”唐瑛身子一軟扶住了宮門,“第三把繡扇…是在襄王妃手裡麼?”
——“娘娘…”翠兒慌忙扶起主子,“沒有什麼第三把,娘娘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那張臉…”唐瑛回憶着那張澈靜淡泊的臉,自己初進宮時,也是一模一樣的眉眼,她就是自己…不是!難道自己,纔是她…
唐瑛似乎看見花銀對自己意味深長的淡淡笑着,彎彎的俏目裡滿是悠遠的深意。唐瑛驚呼了聲昏厥倒地…
唐瑛昏睡了大半日,宣離帝驚聞也匆匆趕來,唐瑛忽然發起燒來,昏昏沉沉的說着誰也聽不明白的胡話。宣離帝這陣子的身子也愈發不好,守了幾個時辰也不見她醒,在太醫的勸說下便先離開,偌大的錦繡宮裡,忽然沉寂了許多,讓守在主子牀頭的翠兒莫名的有些害怕。
沐容若斜倚在屏風後面的躺椅上,面色有些焦躁,他當然知道父皇並不很喜歡自己這個兒子,能立自己爲太子,也是看在對自己母妃的恩寵上。皇后龍梨的鴻皇子夭折,那一碗鹿肉湯是由母妃派人送去,其中手腳人人心知肚明,皇上避而不究,也是因爲母妃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可要是母妃有什麼三長兩短…父皇還會不會憐惜自己這個兒子,又會不會憶起舊事遷怒到自己身上…自己雖然是儲君,可功績半點沒有,反倒是結下了不少仇家…沐容若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不禁又朝母妃的寢屋看了幾眼,巴望着她趕緊退燒醒來纔好。
——“本宮要見皇上。”瑛貴妃睜開已經昏睡了許久的眼睛,看着空蕩蕩的寢宮低聲道。
翠兒一個激靈跪地道:“娘娘,皇上剛剛已經陪了您好一會兒,這纔剛走不久,皇上看着氣色不大好,怕是已經歇着了…不如…明日…”
“本宮,要見皇上。”瑛貴妃撐起滾熱的身體,怨怒的看着一臉慌張的翠兒,“你是聾了麼?”
——“奴婢不敢,奴婢這就讓人去見皇上。”翠兒爬起身子匆匆小跑了出去。
沐容若聽見動靜坐直身子,想了想沒有去看還躺着的母妃,藉着屏風的掩護靜靜坐着,等着皇上的到來。他忽然燃起一個念頭,他想看看父皇到底有多在意自己的母親,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容忍自己的女人如此的跋扈。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宣離帝已經到了唐瑛跟前,崔公公和翠兒退出了寢屋,把房門輕輕的關上。
唐瑛癡癡望着宣離帝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伸出手朝他的臉摸去。宣離帝握住她冰冷的手腕,帶着憐意低聲道:“怎麼忽然就病了?”
唐瑛指向自己的心口,才一開口已經哽咽,“臣妾病的是這裡,皇上…”
宣離帝只當她怨惱自己這幾日都流連在玉修羅的柳堤軒,笑了聲道:“朕知道你一貫心眼小,朕今天,明天,都陪在你身邊如何?”
唐瑛支起身子依偎在了宣離帝懷裡,這個她往常覺得世上最溫情的懷抱,今天只讓她覺得有些寒冷,唐瑛擡起頭貼近宣離帝帶着鬍渣的青色下巴,蹭了蹭嬌聲道:“皇上,你還記不記得…”
——“什麼?”
“幾年前,北國進貢過幾把繡扇。”見宣離帝有些迷茫的記不起來,唐瑛又道,“就是,雙面刺繡的扇子,一邊是戲水鴛鴦,一邊是並蒂蓮花。皇上還稱讚過從未見過這麼精美的繡扇。”
“朕好像有些印象。”宣離帝摸了摸下巴。
唐瑛咬脣繼續道:“這幾日天氣熱的厲害,臣妾使的勤了些,繡扇一日失手掉到了玲瓏池裡,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錦鯉折騰殘壞…臣妾記得,這種繡扇當時北國進貢了三把,雙面繡品珍貴罕見,皇上賜了一把給皇后,一把給了臣妾,還有一把…若是皇上沒有把它賞給旁人,能不能…再賞給臣妾?”
唐瑛探視着宣離帝似在思索的深目,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眉目嗔嗔露出撒嬌之色。
沐容若細細聽着母妃提到繡扇,眉頭微蹙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一把扇子而已,也要對父皇使這樣的媚術?
宣離帝幽幽發聲道:“不過一把扇子,內務府應該還有很多珍品,你讓翠兒替你選一把最好的便是。北國的雙面繡扇?幾年前的事,朕已經不記得了。”
“臣妾就喜歡那把。”唐瑛固執的堅持道,“皇上知道臣妾是個念舊的人,認定的東西絕不會變。既然皇上當年只賞給了臣妾和皇后,剩下的那一把一定還收在內務府,臣妾…讓翠兒去找…好不好?”
——“不必麻煩。”宣離帝蒼聲乍起,“那繡扇花樣繁瑣,朕並不喜歡,丟了壞了也好,換把素淨些的就是。”
“皇上明明記得。”唐瑛眼中溢出大片的失望,“明明記得,爲什麼要推說自己不記得?皇上…第三把繡扇,您是不是賞給了…別人?”
屏風後的偷偷聽着的沐容若抖直身子,屏住呼吸急切的想聽下去。
“普天之下所有你看得見看不見的東西都是朕的。”宣離帝推開唐瑛纏繞着自己的手,剛剛還帶着溫情的臉孔化作冰霜,“朕賞給誰,不是你可以多管的。”
——“皇上…”唐瑛眼睛一紅,“您是不是…賞給了…”
“別說了!”宣離帝不悅道,“你已經有了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榮寵,何苦那麼執着。皇后就是太過執念,連朕對她最後的憐憫都失了去…朕不希望你也步了她的後塵。”
唐瑛骨子裡也是執念,一股子不服上來也是顧不了許多,眉眼含淚撲在了宣離帝的肩上,嚶嚶嗚咽:“襄王妃…是不是襄王妃,花銀!”
——襄王妃…花銀…沐容若頓住眨眼,身子僵硬如石,沈煉的母親。